阿胜来找我时显得有些慌张,一面打量着我店里的简陋摆设一面支支吾吾地问我,“你这里,真的能洗掉刺青?”

我十分了解阿胜这样的人,年纪轻轻有些叛逆,学着别人去做纹身,结果后悔不已,又没有钱去医院或美容院洗掉,就来我这里讨个便宜。

我看着他右臂上的图案说,“没问题。”

“我不是说这个,”他读出我目光里的意思,伸出手臂说,“我要洗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我……”

他面露焦虑,哀求似地说,“能先关了店门吗?”

我感觉到事情变得复杂起来,通常来说,找到我店里来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单纯纹或洗的普通客户,而另一种,是来找我解决麻烦的特殊客户。

搞不好阿胜是第二种。

“哦?“我饶有兴趣地放下卷帘门,屋内立刻暗下来。

“现在可以了吧?“

“可,可以了。“

阿胜说着深吸两口气,慢慢脱下短袖,背过了身去。

我一开始没看出什么,直到阿胜痛苦的叫出声,我才发现,面前这张微红的背上,竟然渐渐浮现出了半张青色的脸。

几年前我刚在这条街上开店时,碰到过一位和阿胜情况差不多的客户,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暮色沉沉中走进我的店,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的肚皮上被人刺了一面狼头,这狼头刺的栩栩如生,尤其那双狼眼,就像活的一样,寒光逼人。

他梦呓似的不停对我说,狼在追他,要吃了他……

我知道,他这是被人下了“鬼面种”,要是我不帮他把狼头洗掉,他的心神就会渐渐被狼面吞噬,最后变成狼面的奴隶,一具行尸走肉

“这是谁给你刺的?”我问阿胜。

而阿胜背上这张脸,像一张女性脸,长发,狐眼尖耳,又额上生角,那是恶魔的象征,脸展延到鼻底,下面就没了。其实我知道并非是不完整,而是剩下的半张脸,还没有“长”出来。

这是一种古老的刺法,用兽血和一些秘制颜料调剂成青色,一针针刺入皮肤,表面上与传统刺青没什么两样,可其中配方却是天差地别。

有人在配方里下蛊,有人在配方里添毒。

不过这都不是最狠辣的,最狠辣的是,在刺青里养鬼的人。

阿胜背上这张脸,就是一张鬼面。鬼面长成的时候,阿胜也会和当年那个人一样,奄奄一息。

“……那晚之后我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半个月前,我照镜子时偶然发现背上有东西,费了很大力气我才看清,是半张脸,而且当时我看到它后,它似乎也看到了我一样泛起笑意…”

“……从那之后我背后总有一股阴森森的感觉,并且接二连三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过更可怕的是,我觉得它在一点点的长大。”

我看着阿胜,他的神韵隐隐约约有一丝妖娆,或者说,他的身体被占据了一个瞬间。

“这活可以接,不过要签个合同,解决了万事大吉,解决不了,你要是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概不负责,“我把合同拿出来递给他,一字一字的说,”你可想好了。“

阿胜看着合同犹豫了一下,随后就拿起笔,签完得救了般,朝我笑了笑。

我忽然觉得他笑起来就像个孩子,我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得勒,走吧。“我把合同收起,径直走到卷帘门前。

“去哪?“

“去给你找个高人。“

说着我把门卷起来,外面的光芒立刻涌进,天又亮了。

高人住的偏,我载着阿胜七拐八拐,开进一片将拆的平房区,路上坑坑洼洼,车子又年久失修,内饰异响严重,咣啷不止,震的人心神难宁。

“还没到吗?”

“前边。“

前边是一户独门独院,立在一片破瓦砖林中,活像个拾荒者。

我们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才有反应,应和着一个老声出来,“哎呦,年纪大了,耳背。”

“陈老。”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阿胜见状也跟着学。

“进来吧!”老人提高调子。

过门槛的时候,阿胜脚抬得低,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看到前边陈老的耳朵动了动,喃喃道,“背上的东西挺沉呐。”

进到屋里陈老照例看茶。

三盏上好的春毫,清香四溢,入口润滑,让人即刻安下神来。

“说说。”茶喝到一半陈老才开口。

阿胜急不待地又把和我说的重复了一遍。陈老听完朝我使个眼色,我点点头,意思可以做。

“好,年轻人,来让我给你摸摸骨。”

陈老招招手。阿胜不明其意。我解释说就是摸一摸你的头骨,类似通灵。

“啊。”阿胜犹疑着上前,把头伸在陈老手下。

陈老慈祥的笑了笑,手轻轻覆上去,然后缓合双目。

我隐隐看到阿胜背上那半张脸透过衣服在盯着我,那双狐狸眼,怨毒又带着杀气。

它好像长出了嘴唇和獠牙,皱着鼻子,对我示威。

我回敬以悲悯。

过了许久老人才收回手,又端起了茶杯。

“怎么样?”阿胜有些紧张。

陈老砸了砸嘴巴,低声说,“最近是不是常做噩梦?”

“嗯嗯。“阿胜头点如捣蒜。

“梦见什么了?”

“梦见,”阿胜咽了咽唾沫,“我总梦见一个女人要杀我。”

“哦?那女长什么样?你可认得?”

“我不记得!”阿胜猛然抬头,面露慌张,接着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似的,僵硬地笑了笑。

“这样啊。”

面对他的过激反应,我和陈老对望一眼,没多说什么。

“事情的原委我已经搞清。”从老人那里回来我告诉阿胜三天后来我店里可洗掉纹身。

三天后,阿胜如期而至。

“请。”

我把客人让进来,泡茶。

“把纹身洗掉就没事了吧?”阿胜比一次来时更着急,坐下就开口了。

“不急,”我把茶端上,“这茶是陈老给的,喝了它,咱俩就能共梦。”

“嗯?”

我把茶杯让到阿胜面前,“意思就是,我能靠这茶进入你的梦,帮你把那张脸逼出来,然后割下它。”

我掏出一把骨制的短匕。

白骨之刃,能断万恶。

听我详细解释后阿胜显然还是怀疑大于信任,但没说什么,喝下了茶。他已经被折磨的很虚弱了。我随后搬出两张躺椅,一人一张。

见阿胜慢慢入睡后,我把匕首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我首先看到迷幻的灯光,接着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

“你醒啦?”是阿胜的声音。

我晃晃脑袋,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在一间KTV包房内,前面的人在大声唱歌。

“这是你的梦?”我问身边的阿胜。

“对啊!欢迎来做客!”他抱住我,十分兴奋。

“你还记得我们要干什么吧?”

“记得啊,不过先玩一玩嘛!”阿胜说着站起来抢过话筒。

“那个女人在哪?“我不得不大声问他。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说……“我直接被人挤到一边。

看着包房内混乱的景象我一时有些不解,阿胜好似变了一个人。

我又拉了他几次,无果。

就在我决定独自去找人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来来来!都来!“

是几个陪酒的小姐。

“你,过来!“阿胜放下了话筒,拉过一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阿云。“女孩化了很浓的妆,陪着笑。

“好,阿云来,喝酒!“

阿胜倒满杯端给女孩,肆意大笑。

“阿胜。“我想提醒他一下,结果被他泼了一脸酒。

“你好烦啊!“

阿胜狠狠瞪着我,拉起阿云,“走妹妹,我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喝。“

“阿胜!“等我回过神,阿胜已经走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追,怎么跑,都只能跟在阿胜和女孩的后面。我看着他们走出KTV,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跟着出租车一路到了城郊,阿胜和女孩下车后进了路边一家宾馆。宾馆的彩牌只亮起一半,里面也光线不良。

我迟疑了一会,还是走进去。

大厅内只有一盏灯泡,呲呲啦啦地晃在顶上,忽明忽暗。

我环顾了一圈,发现前面只有一个通道,不是往上的楼梯,而是朝下的入口。

入口很窄,刚能够吞下我的体型。下去后一片昏暗,步梯也陡,我贴着墙小心前进。

走了没多久,看见下面的光,又走了几步就见底了。

我看到,我来到了一个地牢。

像是古代的牢狱,一条过道连着扇扇铁栏牢门。不过,两侧牢门内漆黑一片,光源在前方尽头。我继续走,尽管两侧不可见,却仍能感觉到里面的耸动。

走得相当漫长,光也越来越刺眼,心提到嗓子眼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全貌。

这也是一间牢房,通亮,中间摆着一张床。

床上,一个女人背对我,趴在上面发出吃东西的声音。

我细细看,“啊!”,不禁叫出声,因为那女人浑身是血,一摊肠子从她身下滑落。

她在吃人么。

“阿胜?”我强作镇定,告诉自己这是梦,不是真的。可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恶心到。

那女人像饕餮一样,咕嘟咕嘟吞咽着,听到我后,慢慢直起了身子,转过来。

狐眼,血口,青面。

“你把阿胜给吃了?”我问。

她闻言看了看身下,又看向我,露出一个魅笑。

“你是阿云?不,你是……”

“杀!”一声尖叫刺的我耳膜嗡响。

她从床上一跃而下,朝我冲来。

我一时觉得天旋地转,那张脸也不断变化,鬼,狐,陪酒女……

阿胜。

我猛然从躺椅上坐起,汗流如注,环顾四周,是自己的店。好险,回来了。

而对面躺椅上的阿胜还在梦中,脸上痛苦不堪。

我慢慢将他扶起,脱掉上衣。他背上那张鬼面已经长全。

狐眼似乎活了,散着诡异的光。

“醒来吧!”

容不得迟疑,我拿起骨匕,刺入鬼面上的皮肤。

匕刃接触那一刻,鬼面扭曲起来,像水一样开始融进匕首上的纹路里,阿胜随之尖叫不止,身体剧烈颤抖,我努力稳住手上力道,等液体被吸入匕首,白骨全部变成血色,鬼面也消失了。

我瘫倒在地,良久。

半个小时后,阿胜才从昏睡中醒来,双目无神,默然不语。

“看我。”

见状我扭过他的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醒了吗?”

“我……”

他的眼睛一点点恢复神采。

“这是我?”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捏来捏去,像陌生的一样。

“是你啊,”我摇着匕首说,“阿云。”

一个月前,一个女孩找到我说,她的姐妹,在酒吧坐台的阿云,一天陪酒后就莫名失踪了,后来尸体被发现,凶手不明。

我查了半个月,最后查到这个叫阿胜的人的头上,他是不是凶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比如灵魂中散发出的那股臭味。

于是我和陈老将其迷晕,种下由阿云尸体上提取的残魄所制成的“鬼面种”。要是你心中无鬼,鬼面自然不会长出。

可要是你心中有鬼……

“成功了?”从里屋探出两个人。陈老和一个女孩。

“嗯。”我拿起匕首,上前,屋内弥漫开一股诡异的沉默。

我们对望着,直到女孩最先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出来,继而边笑边哭,最后泪流不止。

“你真的是阿云吗。”

“是我啊,小茜。”

他上前抱住了女孩。

我把在阿胜梦里看到的情景告诉二人。

“那天喝完酒我被他带到城郊的一个旅馆后,惨遭杀害,随后又被抛尸。”

阿胜,不,阿云指着自己说。

梦是现实的反境,所以,在梦中杀人者的阿胜变成了被害者,而阿云所变的恶鬼,梦中的地狱,一切都是他心底为自己开脱的借口,是他心中的魔障,他最原始的面目。面由心生,只有心中有鬼者,才长鬼面。

“那现在,这副身体……”小茜不可思议的边看阿胜边问我。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天经地义。他心中的戾气就是鬼面生长的食物,比如阿云,鬼面已经长成,阿云的残魄已经恢复,反占了仇人的身体。而我进入阿胜的梦中,其实要逼出来的,是真正的恶,腐烂了的灵魂。面入,心出。”我说着走进里屋,在墙壁上摸索了两下,按住一个微小凸起,整面墙随之轰隆翻转过来。

一整面被钉在墙上的脸皮就展现在眼前。

看到我后,它们无不惨叫。

“这些是……”阿云问。

“是禁锢着凶手们灵魂的脸皮。”

我指着其中之一说,“几年前他身上长了一张狼面,因为他杀了一个孩子。”

我笑了笑又说,这是阿胜的。

随后我把匕首递给陈老,陈老将其悬在桌上,刃上血色开始脱落,如液体,桌上积了一滩粘水,白骨再现后,那滩水慢慢变成一张人的脸皮。

阿胜的脸皮。

“这是怎么回事?”脸皮上布满恐惧。

“阿胜啊,你看这是谁?”我打趣着抓起脸皮贴在墙上。

它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还记得我吗,胜哥。”

这副身体发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女声。

“阿,阿云?不,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嫉恶如仇的人。”陈老冷冷说着递给我钉子和锤头,我找好位置,砸下去。咚,咚,在这恶的囚禁之地,又满是痛苦的嚎叫。

既然灵魂是恶的,那就不配拥有自由。

十一

结束之后,我又把墙壁恢复原样。

“我以后要用这副身体活下去吗?”阿云嫌弃的说。

“没办法,谁欠的谁偿。”我无奈地摊摊手。

“这副身体也很好啊。”小茜拉起他的手臂,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两人笑闹着走到店门外。

“我该怎么报答你们?”阿云突然一脸认真。

“需要的时候会找你们帮忙。”陈老说。

“那我们,走了?”

“走好。”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陈老转身对我说,“可以啊你小子,还会些纹身里的道道。”

“瞎琢磨,比起您来还差的远啊!”我嬉笑说。

“哼,小兔崽子。”陈老甩了甩胳膊,“说好了,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我可不信。”

陈老又白了我一眼,也迈着腿离开了,高声道,“老了,该休息了。”

我可不信,我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嫉恶如仇的人,我又看着自己的写着纹身的店牌,自言自语,不知道下次,会是什么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