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葬礼的气氛十分诡异,像是在耍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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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安

1

老黄是我考上公务员后的第一个直属领导,镇党委组织委员,主管组织办,兼带负责后勤的党政办,虽然每个人都叫他老黄,其实他也才30出头,可看起来却直逼40岁,一身标准的黑色干部夹克,凌乱的发型,常常忘记修剪的胡渣。

我去之前,他手底下就两个人:一个50多岁的老党政办主任,工作已进入养老模式;一个选调生,背景深厚。老黄一个都不敢招惹,所以平时总是事事亲力亲为,即使我已经分到他手下,也很少直接给我安排工作。有时他实在忙不过来了,心里郁闷,便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后来,老黄知道我确实没有背景,才放开了给我派活。

镇政府系统里只有三种称呼人的方式,要么叫人职位,例如X书记X镇长;要么“老张老李”,这类人都是年纪一大把,没进党委,不是领导,仕途无望,退居二线;剩下的就是“小王小赵”。唯独老黄比较特殊——既在党委,又年纪轻轻,但称呼和职位规格不匹配,所以当我一口一个“黄委员”地叫他,看得出来他非常受用。

虽然工作繁杂,但老黄做得还算井井有条。相对于其他整日无所事事的人,老黄算得上是政府里的中流砥柱了。但让我疑惑的是,即使老黄如此卖力地工作,他在政府里的风评居然不算太好。

有一次聚餐,平日里就阴阳怪气的老党政办主任,得知我还没有对象,便当着老黄的面对我说:“那你可要跟你黄委员多学学,让他教教你怎么找个好媳妇儿。”我瞥了眼一旁吃饭的老黄,发现他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那顿饭,老黄吃了一会儿,就借故离开了。我感到莫名其妙,就问了一下老主任,他只说了句“戳到痛处了呗”。

过后我听说,老黄在30岁之前就当上副科,全是靠老丈人的裙带关系。我所在县的官场风气是这样的,想要仕途通畅,必须“下推上拉”,多方运作,搞关系强于干工作。所以在大家眼里,无论老黄多么努力,也只不过是一个吃软饭的。

其实在我眼里,老黄还真不是,至少那时还不是。

2

工作久了,跟同事平时的闲聊里,我知道了一些老黄的家庭情况。

在大学毕业之前,老黄的经历很励志:一个农民的儿子,从小到大一路披荆斩棘,最后考入全国一流大学的法学专业。他还未毕业便考了律师证,同学们还在为工作焦急时,他已经进入一家大律所实习。

但老黄的故事,很快出现急剧的转折。毕业第一年即将转正入职时,他的母亲患癌去世,老黄的父亲本是一个在庄稼地里硬气了一辈子的男人,目睹妻子患癌的惨状后,突然怕了,葬礼上,父亲把两个儿子叫到了身前,说两兄弟必须留一个在家里工作。老黄作为老大,便担起了这份为父亲养老送终的责任。

从大上海到小县城,从律师到乡镇公务员,几年时间里,所有的少年意气消散于日常琐碎,曾经的恃傲清高被现实的锉刀磨得粉碎。他的故事成了“读书无用论”的经典案例,起先人们还只是背后议论,到最后来,便有人当着他的面半开玩笑地说:“名牌大学生最后不也还是来乡镇端茶倒水。”面对调侃,老黄也只是苦笑几声。

都说老黄的妻子比他大3岁,他的老丈人在县里有深厚的关系网,除了被大家诟病“吃软饭”,老黄在很多人口中还是个“陈世美”。老黄似乎跟乡镇中学的老师丽姐纠缠不清,丽姐调动工作,就是老黄找的熟人。乡镇上人多口杂,关于俩人的桃色传闻甚嚣尘上,捕风捉影的事也越来越多。即便如此,他们也毫不避嫌,照常交往,出双入对。

每次老黄和丽姐出入政府大院,好事者们就聚在一起,远远地指指点点:“我早说了他们两个之间有一腿吧!你看看,都快脸贴脸、嘴对嘴了!”

而我知道,丽姐是老黄的高中同学,在整个乡镇的熟人圈子里,只有她见证过老黄的辉煌岁月,丽姐看老黄时,始终有一种蛮崇拜的目光。跟丽姐在一起,老黄总是显得很轻松,甚至意气风发。

3

镇政府门前的道路年久失修,我去的第二年,新来的书记向县里要来了项目,准备把这条路修好。因为管控趋严,油水不如以前好捞,于是修路的差事自然又交给了老黄。

整个工程从立项到完工,老黄都全程督办,后来,这路竟出了大麻烦。

竣工没多久的一天夜里,有个住在政府旁边的年轻人,酒后骑摩托回家,在这条新修的路上撞死了。本来,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可后来,死者的母亲听村里的神棍说,她儿子之所以会死,全都是因为新修的路斩了她家门前的龙脉。从此之后,这位叫熊桂珍的老人,便成了一个神神叨叨的“上访专业户”。她不仅自己上访,还怂恿其他人,镇里干部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头疼。当初,修路是老黄负责的,所以,熊桂珍这颗“地雷”也扔给他了。

每年一到全国重要会议期间,老黄就负责盯梢熊桂珍,为防她逃跑,老黄吃住都在车里,怕被她发现,冬天最冷时,连暖风都不敢开,在车里冻得瑟瑟发抖。可稍不留神,熊桂珍就能溜去北京,每次,老黄前脚劝她回来,后脚她就跑了。

即使如此,老黄对工作还是很尽力,我很少听到他的埋怨。在老黄努力下,熊桂珍也没出什么大乱子,领导换了一批又一批,老黄也在党委里往前排了几名,其余则不变。

有年的全国“两会”期间,熊桂珍照常准备去北京,赶上老黄的老丈人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这是位医术精湛的外科圣手,救过许多领导的命。

得知老黄的丈人死了,熊桂珍竟然不走了,还特意等到老黄回来上班时找他。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的场景,一见到老黄,熊桂珍就开门见山:“听说你老丈人去世了?”

老黄被她这么一问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愣了一下。

“唉,是的,都是命啊!”老黄以为熊桂珍是想安慰他,不经意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谁知,熊桂珍突然仰天长笑:“都是命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你害我儿子的报应!”她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旁的我听得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见到温文尔雅的老黄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他指着熊桂珍破口大骂:“你儿子他妈的才是报应!该死!死得好!什么样的娘生出什么样的杂种!”

一提到儿子,就是触及了熊桂珍的痛处,她立刻张牙舞爪地向老黄扑来,身形单薄的老黄显然不是庄稼悍妇的对手,只见熊桂珍一伸手,便在老黄的脸上挠出五道血印。最后,还是我帮着老黄才将熊桂珍挡下来。

这件事又成了老黄被调侃的笑料,从此,老黄又多了一个外号,叫“五道杠书记”。别人当面揶揄,老黄性子懦,也没太计较。

4

老丈人死了,老黄仕途上唯一的依靠没有了,他的压力越来越大。

在办公室里,他开始变得絮絮叨叨,只要一没旁人,就跟我传授他的“为官之道”,作为他唯一的听众,我也只能在一旁点头称是。

老黄的面授机宜里,还包含许多秘辛,作为组织干部,他仿佛掌握着每个人身上不为人知的秘密:书记怎么升上来的,镇长跟书记之间有哪些矛盾,管工程的领导都捞了哪些油水……每次说完别人的一个秘密,压力得到缓解,他总会环视四周,然后压低声音:“我跟你说的这些,可千万不要跟第三个人说了。”

大家始终觉得,家境平寒的农家子弟,娶了一个嫁不出去的富贵老姑娘,目的一定不单纯。老黄的老丈人死了,他铁定要跟嚣张跋扈的黄脸婆离婚,到时候,这就成了老黄吃软饭的实证。但老黄一直没能如他们所愿。老黄的妻子虽脾气不好,长相也不出众,但平时我接触下来,还是可以看出,老黄还很爱妻子,或许里面有些仕途的考虑,但是我相信,那不是全部。

我工作的第三年头,是我们县的“换届年”,乡镇政府里的人都想趁换届回县城:年纪大的想回去养老,年轻的想继续晋升,每个人都想往上爬,但塔尖的位置就那么几个,所以换届就是各显神通的时候。县里掌权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关系网错综复杂,你找的远房表叔很有可能是别人的亲舅舅,所以即便走关系上位,也少有得到准信的。

老黄变得比以往更加心事重重。他也想回城,却不是为了晋升——他妻子生了二胎,产后抑郁,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产假期间,差不多每隔1个小时,就要打电话查岗。有时,老黄因为开会回电话迟了几分钟,电话那头就是歇斯底里的怒骂。每次安抚完妻子,老黄总是暗自叹气,整个人也日益消沉,工作也没有以往积极。

家务事缠身的老黄,偏偏又遇上了一个“工作狂”书记,这位书记的子女在外求学,妻子也常年不在家,他便一心扑在事业上,书记喜欢在周五晚上召开党委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老黄念着老婆孩子,每次都谎称县里有事。

老黄缺席的次数多了,书记开始变得不满,有时开例会,便借机指桑骂槐:“我们的一些年轻干部啊,要多吃苦多做事。我们黄书记那么多任务,经常忙得连党委会都参加不了,你们也不知道帮他多分担一点?”一旁的老黄听了也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夹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左右为难的老黄,在书记眼里的印象越来越差,老黄在办公室里叹气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回城,成了老黄唯一的工作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