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的冬天,三十七岁的落魄举人左宗棠,正在柳庄为明春的备耕忙碌着,忽然一匹快马扬起尘土从南方飞奔而来。左宗棠远望过去,隐约觉得快马是奔着自己而来。

天地之间,心有灵犀。

果然,片刻工夫,那匹快马便立在了柳庄门前。使者下马,礼貌地询问庄主姓名,得知眼前之人正是柳庄举人左宗棠后,使者恭敬地将一封急信交到他的手里,然后作揖拜别,重又扬尘而去。

左宗棠拿着快马使者送来的急信,心中有一些澎湃。

看信封上的字迹,左宗棠隐约感到了一些非凡。

打开一看,左宗棠瞬时间惊呆了,来信邀他前往长沙一会者竟然是誉满天下的一代名臣林则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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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信收好,兴奋地回到屋中,左宗棠告诉周夫人,他要即刻收拾行李,去长沙见一位神交已久的伟人。

神交已久的伟人?

正当周夫人有些疑惑时,左宗棠告诉夫人,林则徐林公卸任云贵总督,告病回乡,途径长沙,舟靠湘江岸边,特来信一封约我速去长沙一会。

听到这一消息,周夫人有些惊讶,林则徐乃当朝名臣,世人所钦仰的一代伟人,他何以知道身为一介布衣的寒门左氏呢?

原来,左宗棠与林则徐之间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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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在25岁会试连连失意,一贫如洗的境况下,曾满怀壮志地写下一副对联挂在自己的陋室里——

身无半亩,心忧天下;
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自古以来,只有卓绝人物,才能体会“神交”之韵。

左宗棠早在青年时代就从贺长龄、贺熙龄兄弟和陶澍、胡林翼等人口中听到了有关林则徐的一些情况,后来左宗棠在小淹陶家有幸读到了陶澍与林则徐之间的书信往来,从那时起,他便深觉林公乃昏聩时代的道德楷模、真正的君子人杰。

1839年的虎门销烟,当林则徐点燃销毁鸦片的火焰时,左宗棠的内心也跟着沸腾了;1840年的鸦片战争,当林则徐誓要以英勇无畏迎击侵略者的坚船利炮时,左宗棠的脊梁也跟着挺拔了起来。

后来,林则徐被撤职遣戍,这不幸的遭遇,更是让左宗棠黯然神伤。

真正的热爱与崇拜,意味着八千里路云和月,意味着跨越千山万水的追随。

当林则徐遭遇辗转千里的磨难时,左宗棠虽然身在小淹乡下,心却随着林则徐,一路远去,到了他后来建立丰功伟业的边疆。

关于这一段心灵往事,左宗棠曾写信告诉了人生知己胡林翼:“少穆宫保忽而到西北,忽而到东南,行程几万里,渡过大海,穿越沙漠,他是一个‘罪人’,谁愿意跟着他游荡呢?但是,他哪能知道,还有一个山林枯槁之士,无官无职的穷书生,却心神依倚,一直追随在他的左右呢!”

左宗棠是典型的大器晚成。

想当年,在小淹乡下,他虽然志比天高,但仰望无穷无尽的天空,他的内心仍免不了是惆怅的,在他看来,此一生大概是无缘真见林公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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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事难料之下,却是有心诚则灵的。

林则徐在新疆戍边几年后,道光皇帝迫于舆论的压力,加之内心也对林则徐有所愧疚,于是颁下上谕,赦免其罪,恢复了原先的官职。

道光二十八年,鸦片战争已经过去了六七年,道光皇帝重新启用林则徐,出任云贵总督

那时候,胡林翼任安顺知府,正好是林则徐的属下。

左宗棠这一生,遇到过许多人生的贵人,他最该感谢的恐怕要属胡林翼了。在他籍籍无名时,对他推荐最甚的,是胡林翼;在他岌岌可危时,对他营救最切的,是胡林翼。

林则徐开始知道左宗棠,正是源于胡林翼不遗余力地推荐。

胡林翼在林则徐面前,盛赞左宗棠“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

林则徐不是庸俗老气之人,见胡林翼如此评价一个落魄举人,他爱才之心顿起,立即要胡林翼邀请左宗棠来云贵总督衙门效力。

遗憾的是,那一年,正逢左宗棠大嫂要为儿子世延完婚,他本人已接受陶家授课的聘约,最后只好回信婉辞。

试想一下,如果左宗棠就此出山,与林则徐合作共事,那后来的历史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有人曾用如下一语点评:两杰一道,必有雄奇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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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有时候让人含恨,有时候却也给人带来欣慰之感。

真实的林左之交,虽然有着一时的遗憾,但随着时代风云的涌动,最终它却是异常厚重,毫无遗憾的。

在云贵总督任上,林则徐因为旧病难愈,在苦撑一年后不得不告退还乡,从云南回归福建原籍。

因为归途要经过湖南,就这样,历史迎来了此文开头的一幕,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林则徐的官船到达长沙,停靠在湘江岸边。

湖南的文武官员得知这个消息,纷纷前来拜会这位载誉而归的一代名臣。然而,此时的林则徐最想见的却是神交已久的湘乡农人,那个落魄的举人左宗棠。

这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宝贵时刻。

当江岸上轿马纷纷攘攘之际,林则徐看到从人递上一张大红拜帖,上书“湖南举人左宗棠”,赶忙叫一声“快请”,同时吩咐对其他来客一概挡驾,然后亲自到船头迎候。

左宗棠有大智若拙的一面,此次拜见林则徐,他便留下了让后人津津乐道的一幕。

也许是见到林则徐心情异常紧张的缘故,又或者是神交已久终于相见,产生了犹在云端之感,左宗棠匆匆忙忙上船,走过跳板时,竟一脚踩空,落入江中。当从人将他捞起,扶他走进船舱,林则徐见他浑身湿透,憨态可掬,唯有会心一笑。

畅谈之前先落水,这意外的插曲反倒荡掉了所有可能的拘谨。

左宗棠本质上是个激越之人,洗漱更衣之后,两人始一畅谈,便有了高山流水的激荡之感。天上有风云,桌上有美酒,两人边喝边谈,时间过得很快,林则徐见天色已晚,并无结束之意,后来他索性命将官船乘着湘江乱流,驶到西岸岳麓山下一个僻静处停泊下来,然后叫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一旁侍听。

对于这一晚彻夜未眠的畅谈,左宗棠后来曾饱含深情地回忆说:“那天晚上,江面上的清风吹起一阵阵浪花,击打着柁楼,咯吱咯吱地响了一夜,它似是一曲美妙的伴奏,与谈话声相互响答。我们坐在船窗下,一直谈到东方发白,曙鼓频敲,才相互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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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的历史画卷中,由林左共绘的这一幅“湘江夜话图”具有非凡且厚重的历史意义,它不仅是两位名臣的思想碰撞与交锋,更是一种弥足珍贵的饱含家国情怀的责任传承,一次前辈向后辈至关重要的交棒。

对这一段历史感兴趣的朋友,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林左湘江夜话,两位名臣究竟谈了什么?

对此,左宗棠后来曾有专门的回忆——

他们谈到了很多议题,第一个就是天下大势。

林则徐告诉左宗棠,英法尚不足畏,他的失败乃是由于朝廷的投降政策,今后中国真正的大敌是俄人。

左宗棠天生具有雄阔的战略视野,他不仅密切关注着列强对东南沿海的侵略,而且有着与林则徐相同的战略认知,即西北塞防与东南海防同等重要。

左宗棠对林则徐说,林公所言极是,天下大势,今后应根据形势的发展,来确定重点的转移。

林则徐听了左宗棠的高见,甚为欣慰地说,放眼寰宇,能有如此认识者,凤毛麟角。将来时局艰难,你要勇于担当,纵使千难万阻,绝不能退让。

林则徐的话,是一种深悟,更是一种预言。

后来,果然发生了塞防与海防的激烈冲突,左宗棠在与以李鸿章为首的海防派做激烈斗争的时候,林则徐在湘江边上的勉励与鞭策,对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换言之,正是那一次湘江夜话,给予了左宗棠历史的正义的力量。

更有人说,左宗棠西征的雄心壮志,早在道光二十九年湘江夜话时,就根植在心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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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左湘江夜话,有着太多的英雄所见略同,谈完天下大势,他们不约而同地谈到了新疆。

林则徐在遣戍新疆时,发现新疆是一片大好河山,但是建制却不对。在他之前,魏源和龚自珍就曾提出新疆建省之议,林则徐回归朝堂后,更是大声疾呼。

比之前辈,左宗棠早在道光十三年23岁的时候,在其所作的《燕台杂感》中,就提出了新疆建省之议。后来,左宗棠抬棺西征,收复新疆,绝非一时之谋,而是几代名臣的雄伟共识。

晚清时代,有太多的投机之人,投机之事。

正因为如此,林左湘江夜话,才让人深感钦佩。

那一晚,在谈论新疆建立行省之议时,林则徐对左宗棠讲了许多关于新疆建设的问题。林则徐说,新疆是广沃之地,但是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地不能富强。如在南八城兴修水利,广种稻田,新疆的富饶将不减东南。

左宗棠收复新疆后,践行了林则徐当年所愿所想,他在新疆不仅大办屯垦水利,广植桑麻,提倡养蚕,还将江南蔬菜移植到到西北。

因为有着几代名臣前仆后继的推动,新疆终于在1884年建省。

林则徐没能看到这一幕,但他的夙愿继承人左宗棠看到了。

除了谈论天下大势、国家安全战略、新疆建省等宏观问题,林左在那一夜还谈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如何办理洋务。

左宗棠后来在兰州,设厂制造枪炮和织呢,在福州,创办了我国第一所现代化造船厂,站在历史的维度上看,这些都是在完成林则徐的未竟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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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九年的这一次林左湘江夜话,到此已让人多有感慨,但最让后世之人内心澎湃的却是他们的告别。

东方发白,告别时刻,林则徐将他在新疆历年积累的全部资料尽数送给了左宗棠,这些资料包括地理、边防以及俄国的动态。

林则徐对左宗棠说:“我已老了,眼看着俄国虎视眈眈,终久会为西北边患。我虽有御俄的志愿,但是力不从心了。多年来留心人才,今后西定新疆,抗击俄人侵略,唯有寄希望于你了。”

临别前,林则徐写了一副对联赠给左宗棠: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据说,这副联语是乾隆朝著名文人袁枚为他的随园所题,后因受人讥讽,自己吹捧太过,无奈撤下了这副对联。

林则徐将它赠给左宗棠,可见他对37岁的左宗棠,赏识是何等之深!期望是何等之高!

林左湘江夜话,是左宗棠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会见林则徐。

林则徐回到福建后,并没能休养多久。

第二年,道光三十年,广西天地会起义,占领了几个县,声势浩大。

清廷紧急启用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西镇压。

当他刚到广东潮州时,突然染病,含恨而逝。

临终时,林则徐依旧没有忘记左宗棠,在由次子聪彝代写的遗折里,一再推荐左宗棠为难得人才。

林则徐病故一个月后,噩耗传到湖南长沙,左宗棠不禁失声痛哭。

他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悼唁信给大公子镜枫,还写了一副传诵一时的挽联: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后来,左宗棠封侯拜相,但他始终认为,与林则徐当年的会面是他一生中“第一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