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北京,我遇见张林。

初次相遇并不愉快,因为他骂我出来卖的。

1

受疫情影响,工作的餐馆倒闭,没了经济来源,我只得另寻他处。

我把四圈环路寻了个遍,一条街道百来铺面,除了药店,一水儿歇业。没文凭,没手艺,工作没找着,兜兜转转,灰头土脸回了北五环天城苑的城中村。

房东老太太垮着一张脸,用鼻孔对人说话,每个月房租涨100块钱,还学着正规中介让我押一付三。

这些天,房子我也考察过了,实在找不到比她这更便宜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住了下来。

眼下,当务之急的还是工作。

同乡王佳宝突然打来电话,一脸神神秘秘,说要给我介绍工作,非得当面说。

见面才知道,这份工作,不用坐班在家就能干,但我一听,当场甩脸,走人。

她拦住我,死活不让走:“我说刘美言,这可是正经工作,你别想歪了。”

我头也不回,她着急了:“你上过大专,比我们有文化,适合干这事儿。”

情|趣|用品体验师?

情|趣,光这俩字一摆,不想入非非才怪,更别提工作实操环节了。

再正经,说破大天儿,也见不得光。

我连连摇头,拒绝的果断干脆:“不行!干不了!赵飞龙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你看你,”王家宝一听赵飞龙,跟见鬼似的,一撒手,“提那个混蛋干什么?你是真怕他啊,还是怕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我像被针扎的皮球,身体一抖,脚下跟踩了棉花似的,“哐当”撞门上了。

赵飞龙是我丈夫,他天天喝的烂醉,打我打个半死。出逃三年,光听这个名字,还是不由的腿软。

他打我,纯属因为自己没本事还疑心病。

别人调侃他,你媳妇儿长得真俊,他嫌人家多看我两眼,心里头窝火,奈何惹不起,就把气撒我头上,然后大言不惭诬陷我跟别人有一腿,来掩饰他骨子里的孬。

我白她一眼:“他又找不着我,我怕什么?”

“行行,甭提他了。”王佳宝冲我一摆手,转脸问,“哎,刘美言,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住的地方找到了吗?借的钱啥时候还啊?”

她这么一激,显然让我没话可接。

王家宝见有戏,递过来报名表,苦口婆心道:“你都结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了,你现在没个男人,正好解决生理需求嘛。”

我耳根子一红,别过脸去,她挑了挑眉,继续说:“要么说这是正经工作,用完了还得写体验报告呢,事儿一成,就当说明书用,你语文好,随便写俩字躺着把钱赚,一个月至少五位数。”

我仔细一琢磨,也不是没道理,要不是因为家里穷,我那么好的语文成绩,也不至于考上三本没钱去,最后上了个大专,也就不会遇见赵飞龙这个混蛋,草草结了婚。

再说了,赵飞龙知道了又怎样,等他杀来北京,我早躲到别的城市了。

我来回摩挲大腿,也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我可说好了,违法乱纪的事,我坚决不干。另外,先给钱,抽成分我一半,我把房租赶紧交了。”

王家宝朝下咧了咧嘴:“你可真精,得,一半就一半。这活儿,换了别人,也的确拉不下脸来接,总得有个打头阵的。”

我没什么表情,接过她手里的黑塑料袋,鼓鼓囊囊,我低头瞟了一眼,“震|动”俩字露出来,格外扎眼。

堤坝既然泄洪,一时半会怕是再难关上了。

2

说归说,真到用时,我又打起了退堂鼓。

成|人内衣形色各异,用品更是奇形怪状,花花绿绿,摊在床上晃得睁不开眼。

楼下小吃摊叮咣响,车铃人声混杂入耳,我翻了个身,油烟一股股钻进来,真扫兴。

我住的屋子,比工地现搭的板房,隔音好一点。隔壁两边,一间没人住,一间住了个男人,三十来岁,长相憨厚,看着面善。

我留了个心,观察他几天,这个时间,他应该还没回来,上下三层,就我这屋亮着灯。

我快步关上灯,又拉上纱帘,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大脑转个不停,想象此时此刻,身边有个人,一身腱子肉,胸脯起起伏伏,指尖轻轻滑过,酥酥麻麻的。

影视剧里都这么演,镜头得怼着男明星的腹肌使劲儿拍。

我双目微闭,有风吹进来,纱帘卷起一角拂过床头,我咽了咽口水,脸颊滚烫,呼吸乱了方寸。

“嘭嘭嘭——”

我浑身一激灵,险些翻下床,脑门儿立马淌出冷汗。

“谁……谁啊?”

“隔壁,张林!”

我手脚并用下了床,嘴上抱怨:“什么时候回来不行,偏偏这个时候……”

衣服扣儿没系完,小腿肚子莫名抽筋,我瘸起一条腿开了灯,手碰到门把手,脑子“轰”一下子,又紧忙折返,把床单子一掀,四个角胡乱搅和,确保床上的残局盖得严丝合缝才敢开门。

“来了……”

门虚掩开,一仰头,撞上一道凶光,那双眼珠子幽深如墨,盯得人直发毛,这人腮帮子使劲一咬,加上颧骨突出,长方脸棱角尤其分明。

“有事吗?”我迈出屋,门一关,阻止他来回往里瞧。

他抻回脖子,后退两步,粗声粗气:“你干嘛呢?那么大动静。”

我脚抠地板,面颊依然觉得热,尴尬的想钻地缝,强忍面子咳嗽了下:“怎么?看个电视还不允许出声了?”

我快速瞟他一眼,他似乎看穿我在撒谎,鼻息“哼哧”一声,我目光别向他处,装作不在意。

“是看电视?”他塌下肩膀,在我耳边低声说,“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脑袋顶莫名蹿火,我想也没想,推开他:“你这人有病吧?别没事找事!小心我报警!”

好巧不巧,屋里“啪唧”一下,我吓一跳,他眉眼一怒,腿一抬,“哐——”门被暴力踹开。

这会儿赶上下班,楼道过来几个看热闹的,“有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我轰人功夫,张林已经进了屋。

他上下环顾一圈,说:“人穷志不能短!好好一姑娘,干什么不行,非得出来卖!”他像找什么东西,边说边往衣柜走。

我拦住他,跳脚指他鼻子骂:“你个贴瓷砖的,瞎说八道些什么?你给我滚出去!”

被我这么一骂,他更是肆无忌惮,扯住我衣领往床上一扔:“嫖那啥的王八蛋在哪?”

他劲头大,被他这么一扽,我重重跌在床上,扣子本来就没系对眼,衣服撕成两半,蕾丝胸衣露出半截儿。

这不算最惨,更惨的是,床上掩埋的情|趣物品,经我这么一撞,一个没落,悉数掉在地上。

张林傻了眼,手掌悬于半空,跟没电了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他回过神,我抹着眼泪跪在地上拾东西。

我顾不上衣服,一手护胸,一手去捡,他半蹲下来,想同我一起,手只是伸过去还未碰到,就像触电一样,抖几下弹回来。

体验报告沾到手臂上,他下意识甩了甩,瞟见了上面的字,而后转头看我,眼里的火瞬间灭了,那眼神充满疑问,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咬着牙说:“我挣的都是干净钱,大不了你去报警,看警察抓不抓我。”

门外窸窸窣窣,张林骂骂咧咧轰人:“都给老子滚蛋!”

我快速找出新衣服披在肩上,背后传来一句,“对不起”,再一回头,屋里就剩我一个人。

3

关于用品体验,第一次经历虽然尴尬,但是王家宝告诉我,我写的体验报告一下就通过了,品牌方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没修改。

但是我的事情,在城中村传的沸沸扬扬,开始我并不在意,没两天,就有人大白天敲我房门,明着问“一晚上多少钱”。

找房东,房东压根儿不管,还逼我搬出去。虽然王家宝强调这是正经职业,可我不敢报警,害怕警察刨根问底,再把赵飞龙找来。

后来,我连门都不敢出。

偏偏王家宝催我尝试新产品,我没说前几日发生的事,担心被她一脚蹬了,一分钱都挣不着。她连着催了一周,我实在没办法,趁天没全黑,出了门。

还没走出大门,一个男人从侧面蹿出来,冲我扬了扬下巴:“出去啊?”

我往上抬了抬口罩,假装听不见,继续走。他挡在我面前,露出一嘴大黄牙,张口就问:“去哪儿卖啊?”

这声音有点耳熟,我皱了皱眉,犹豫一下,继续往前走。

这人不死心,伸出胳膊挡住去路,“都这么晚了,上哪啊?”

我眼都没抬:“你管的着吗?”

他哈着腰,掌心来回揉搓,舌头往下舔了舔:“你跟外人睡觉,不如跟我,好歹咱们住一层。”

我斜眼打量他:“大白天砸门的,是你吧?”

他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是我是我。”

我哼了一声,没时间搭理他,他看我态度冷冰冰,一改乐呵眉眼,“呲”了声:“你个骚娘们儿,给你脸了?”

说完,他揪着我的头发,往楼里一下一下拽,我身体歪歪斜斜,头发往上抻着,整张脸揪得生疼。

因为睁不开眼,我忍痛,两只胳膊来回抡,大喊道:“放开我!臭流氓!救命啊!”

他不嫌疼,嘴里虚张声势:“臭娘们,敢打老子,你今天死定了!”

住在这里的人,男人远比女人多,他们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不是跑外卖干快递,就是底层行业临时工。这个时间,人都没下班,楼里只有一两户亮灯。

我拼死抵力,抱住楼道扶手死活不撒手,他松手,开始踹我腰,又挥拳捶我脑袋和胸口,一拳连着一拳,明显下了狠手。

我闭上眼睛,任凭拳头落在身上,赵飞龙也是这么打我的。

但是,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被他们打?

我猛然睁眼,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撞出两米远,他脑袋磕到墙上,我也跟着摔了一跤,头晕目眩,头疼得快要裂开。

男人啐了一口:“臭娘们!我……”

话没出口,什么人飞奔过来,上去就是一脚,男人扑了出去,趴在地上,他被人骑在身上,接着,巴掌接连不断清脆响亮,光听见他在那哀嚎。

骑在他身上的人,开了口:“打女人,老子也让你见识见识拳头的滋味!”

“张林?”我听出这人是张林,勉强支起脑袋,脸没看清,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张林守在床边,我俩对视一番,彼此都有些尴尬。

“你醒了?”他先开了口。

知道这是在医院,我心里一咯噔:“警察知道了?”

他“嗯”一声,我捂住脑袋继续躺下去,表情痛苦。张林见状,给我掖了掖被子,说:“这种坏人不能放过他,得让他尝尝进局子的滋味。你放心,警察找我问过话了,我没说你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看他,明白“事情”的含义,他发现我在盯着他,又垂下脑袋。

我抿了抿唇,说:“医院的钱,是你帮我垫付的吧?谢谢啊,我晚几天再还你。”

他连连摆手摇头,声音泄了一股劲儿,“你快别这么说,要不是我误会,你也不至于让人……”而后顿了顿嗓子,补了句,“我本想找你当面道歉,但是前几天回了趟老家,没来及。”

这人还挺坦诚,我仔细打量张林,他身材魁梧有力,面容憨厚老实,就是说话有些冲。

许是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他摸着后脑勺,起身问:“你喝水不?”

我摇摇头。

他又摸了摸鼻子,问我:“那你饿不?”

我继续摇头:“头疼得厉害,吃不下。”

他手足无措,坐下又站起来,我以为他有要紧事情:“你有事先去忙吧,我输完液自己能回去。”

张林疯狂摆手:“没没,我没其他事情,最近没什么活儿。”

“那你怎么还在这?快回去休息吧。”

张林仍然不走,看我挥手赶他,他突然站起来,腰板儿挺的板正。“刘美言,我注意你挺久了,他们都说你不是正经人,可我不信。那天听见声音,我真以为你在干那啥事,我整个人都蒙了,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你在说什么?”我愣愣看他,一脸不可置信。

因为紧张,他有些晃动身体:“我想说,刘美言,我觉得你人不错。”

这回我听明白了。

“你喜欢我啊?”

他估计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张大嘴巴,嘴角向上一勾,想笑又不能笑。

“但我已经结婚了,我有丈夫。”

道出已婚事实的同时,我讲述了自己家暴的经历,他一脸震惊,不由握拳捶向自己的大腿。

而后几天,我和张林再未见过面。

他说那些话,我也没往心里去,已婚又被家暴,谁愿意沾染这样的女人,躲都来不及。

4

多日不联系的王家宝打来电话,说要给我介绍一份超市的工作,她问我现在住哪,我给了她地址。

然后,我被骗了。

赵飞龙找到了我。

“打人事件”被人发到网上,我浑然不知。我没有社交软件,也不关注时事,父母都是农村人,更不看这些。

赵飞龙常年混迹网吧,一打开电脑,弹窗正好是那条新闻,他连夜跑来北京,拿刀威胁王家宝,不说出我在哪,他就刮花王家宝的脸。

王家宝要完地址没一会儿就把我微信删了,末了一句话是,她不想自己受牵连,只能对不住我。

赵飞龙手持一把水果刀,后背堵住门,恶狠狠盯着我,那眼神似乎在说,我敢喊人,他立马把我宰了。

我大气不敢出,汗从额头笔直向下,和着眼泪一路滴到下巴,最后落在地上。

“赵飞龙,你放过我吧,这些日子我攒了些钱,全给你!我一分不要!”

我跪在地上,两腿不停打颤,脑袋玩命往地上磕,劣质地板震得天花板跟着响,赵飞龙担心惹来别人注意,上来就闪了我一巴掌。

“少给我耍心机!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

我捂着脸不敢大声喘气,手止不住颤抖,身体一下一下瑟缩。

他看我如此狼狈,用刀背蹭了下头皮,搬过来椅子坐下,居高临下看着我:“你行啊,离开我,就找别的男人。”

我吃痛咽着唾沫,五官紧皱,话都说不清楚:“那个男人是个流氓,我不认识,他想让我跟他内啥,我不同意他就打我……”

“还不是你先勾引别人!”

“啪”又一巴掌,我刚好没多久,之前被打留下的后遗症,一头晕就犯恶心想吐,我感到天旋地转,脸痛到牙齿也失去了知觉,接着我开始呕吐。

由于动作过大,赵飞龙不得不撒开手,他看我的眼神变了,从狠戾到愤怒。

“你是不是怀了别人孩子?你是不是跟别人睡了怀了别人孩子!”

消停不过一分钟,他又开始揪我衣服,不管不顾的,声音比之前更大,恨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他连给我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将我整个人推向墙壁,“咚”地一声,隔壁张林如果在家,一准儿又得过来砸门。

可惜,他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

我任凭赵飞龙拽来拽去,身体轻飘飘的,如同一团芦苇,风一吹,穗子七零八碎。

“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活着真没意思……”

血腥味在口腔肆意蔓延,我对着玻璃傻笑,嘴巴咧到耳根,牙齿布满血水,我自己都慎得慌。

刀悬于头顶,距离不足二十公分,我知道赵飞龙不敢杀我,手晃成那样,也就只会打我撒气。

我笑话他:“你倒是杀了我啊?废物一个。”

赵飞龙咽了咽口水:“刘美言,你别激我。”

我看不起他,扶墙站起来,腰板挺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握住他的手,将刀尖抵在眉心:“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往这捅,来啊。”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巴张了两下,想往后退又不想被我看扁,扬手试了两次,就是下不去手。

这个时候,张林出现了。

我目不斜视,我在等,等他松手刹那,张林能顺利夺走那把刀。

不出所料,刀在赵飞龙手里只会打滑。因为紧张,右手抽筋,他用力在空中甩了几下,换成左手握刀。

这时,我视线转移,看向张林,他也看向我,我们很有默契,相互一点头,我快速蹲下去抱住脑袋,张林一掌劈掉赵飞龙手里的刀,一拳打在他脸上。

“你就是赵飞龙?”张林撸起袖子,小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打自己老婆,你还算不算男人?”

没了凶器,赵飞龙只剩挨打的份儿。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些年所遭受的毒打仍历历在目,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孤身在北京,翻来覆去睡不着,晚上还要开着小夜灯。

都是他赵飞龙造下的孽,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我拿起地上的刀,走了过去,赵飞龙吐了一口血,艰难睁着半只眼,惊恐之余,只能发出“咿呀”惨叫。

我冷笑道:“你不杀我,你就得死!”

举刀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张林来不及扭身,他跨在赵飞龙身上,抬臂一挡,皮肉冒出鲜血,我慌了神,瞬间松开了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掩面哭泣,多年挤压的委屈随泪水外涌不止。

张林咬紧牙关,他不管伤口,搂我入怀:“没事了,没事了。”

5

在张林和王家宝的证明下,赵飞龙因为故意伤害罪、虐待罪、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等,被判入狱三年,庆幸的是,我和他总算离了婚。

拿到离婚证那一刻,仿若新生,我终于自由了。

体验官的兼职不做了,我开了一家情|趣用品店,收入虽然不多,还算稳定。这是张林给我出的主意,他不但救了我两次,还愿意帮我投资。

我高兴,张林也高兴,小店开业当天,我俩就确定了关系。

我们在天城苑公寓楼,租了间一居室,面积虽小,却有个大大的落地窗,下午三四点,能看见不少风筝,它们飞在天空,看久了心情也会变好。

两个人难免会有磕磕绊绊,可是张林和赵飞龙完全不同,张林体贴人,让我有安全感,跟他在一起,我特别想有个家。

半年,一晃而过。

楼里有结婚的,门上贴着喜字,每次经过,我都忍不住瞧上两眼。

有天我和张林出去逛超市,快路过喜字门前,我挽住他胳膊,故意指给他看:“有人结婚呀。”

张林看都不看,目视前方“哦”了一声。我兴致缺缺,逛超市也提不起精神。

张林自顾自挑着菜,没察觉出我情绪不对,我狐疑一番,不应该啊,我稍微有点不高兴,他立马能感觉出来。

他问我还要买什么,我杵在一边不搭理。

“你要是不买别的,我可去结账了啊?”

他还是没看出来,我拦住小推车,质问他:“张林,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结婚?”

张林转过头来看我,一脸莫名其妙:“啊?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迈到他跟前,大声喊道,“我想跟你结婚!”

他眉眼一松,愣了两秒,然后嘴角一弯:“嗨,我当什么事儿呢,不是说好了吗?再攒攒钱,现在挣钱太难了,等稳定稳定。”

“就领个证,有什么可费劲的?”我嘟嘟囔囔,一肚子委屈,“我不要彩礼,也不用办什么婚礼,那都是形式,我不在乎,我就想跟着你一辈子。”

超市人来人往,我俩堵在中间被挤来挤去,张林转脸哄我:“这里人太多了,我回去给你炖排骨怎么样?咱回去说,行不行?”

我耷拉着脸,不应声,他捏了捏我的鼻子:“你不是一直想喝喜茶吗?咱今天奢侈一把,也买一杯尝尝,怎么样?”

摆好的架势说垮就垮,我禁不住他这些花言巧语,被他牵起手,结婚的念头暂时抛在脑后。

平静过去几天,我俩睡得正熟,天幕一见光,电话响了。

他睡眼惺忪,一看来电,腾地坐了起来:“喂?”

我迷迷糊糊问他谁来电话,他捂住话筒,安慰我是一个朋友打来的,他麻利起身,连件外套都没披,出去接了。

门没关紧,风从楼道灌进来,我打了个哆嗦,艰难爬起来,去关门。

透过门缝儿,我听见一句,“您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捂住嘴,趁他没注意,赶紧爬回去装睡。

他回来小声试探我:“言言,你睡着了吗?”我不敢出声,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可心里乱成一团,一宿没睡着。

我听张林提起过,他父亲早年过世,母亲改嫁,之后母子二人断了联系,是堂叔把他从小养到大,这份恩情他永远不能忘。

我胡思乱想一宿,天总算亮了。

“言言,我接了个活儿,在河北,离北京不算远,但是也得一周才能回来。”

我表面淡定,伸了个懒腰:“啊?疫情这么严重,还有地方敢开工吗?”

他连忙说:“现在不是好些了吗,都等着开工呢,赚钱真不容易,你在家等我,回来咱俩买点肉煮火锅吃。”

我点点头:“行,我等着你。”

看我这么好说话,他长舒一口气,趁他洗漱的功夫,我悄悄打开他的手机,快速扫了眼通话记录,顶头的电话只是一串数字,没有人名。

正当我准备记下号码时,微信弹出一段消息,显示人是通话的手机号,连个微信名都没有,这人说:「林林,我7点半到北京西站。」

林林?若不是相好,谁会喊这么亲昵的称呼?我保持镇定,翻找聊天记录,像是有所防备,聊天记录明显被清空过。

一次失败的婚姻,让我如梦初醒,好不容易遇见张林,苦点累点都无所谓,可他竟然有事瞒着我。我相信张林的为人,但我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弄清楚,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林前脚出门,我后脚跟了出去。

6

西站人挤人,幸好大家都戴着口罩,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谁是谁。

我跟在张林身后,与他保持二十米左右距离,眼见他停在出站口,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双手插兜,倚着墙眯眼就睡。

我心里一酸,心疼他肯定没睡好,转念一想,万一他真是背着我搞小三怎么办?

想到这,我不由得紧张,干脆心一横不去管他,呆在原地,等着7点半之后的真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有个人拍了拍张林肩膀。

“我看错时间了,火车6点半到的。”

老头一半白发,声如沙砾,圆脸大耳,双手背在身后,啤酒肚快赶上孕妇了。

张林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接过那人手里的编织袋,两人朝西站对面走去。

我傻了眼,不是女人,是个老头!

我喃喃自语:“电话里不是说7点半到西站,这人怎么从大马路上过来的?”

二人进了一间小旅馆,一头雾水的我跟过去时,他们已经上了楼。

我谎称自己是张林妻子,刚跟他闹脾气才没赶上,还给前台看了我俩合拍的照片。

“五楼167……五楼167……”

这栋楼全是小旅馆,弯弯绕绕像个迷宫,我方位感差,进去调向,走了两圈没找到对应的房间。

“在哪呢?”正发愁着,只听楼道“扑通”一声。

我循声跑过去,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神情痛苦,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流了血。

“你还好吗?你的家人呢?我送你去医院!”

我跪在地上,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她非但不害怕,还冲我咧嘴一笑,说,“风筝,风筝。”

“什么?”

我脑子越来越乱,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明明前一秒还在跟踪张林,下一秒,竟然碰见个孕妇。

这女人还在说着:“风筝,飞啦。”

“晓婷!”

我猛抬起头,张林看到是我,面容僵住,反过来问:“你怎么在这?”

他抱起晓婷直奔电梯,头也不回跟我说:“这是我堂叔,回来跟你解释。”

堂叔焦急万分,似乎察觉出异样,瞥了我一眼,问张林:“你认识?”

他们进入电梯,我仍然愣在原地,听见张林回他说:“合伙人。”

“合伙人?”我气的跺脚大喊,“张林,不把话说清楚,这日子别想好过。”

电梯关上门,我醒过神,拦了一辆出租车,紧随其后。

“大夫啊,求您救救我孙子吧!我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刚进医院,病人还没推进抢救室,堂叔先人一步跪地磕头,抱着医生大腿要死要活。

我追上去,连呼带喘,出现在张林面前。

“是你!肯定是你推的晓婷!”堂叔一抬眼,瞅见是我,扬手就要打我,被张林制止。

“你怎么狗咬吕洞宾啊?是我发现救了她,不信你去查监控。”

一听我说“查监控”,堂叔没了脾气,乖乖坐下来。

“言言,我们出去说。”张林有意不想让我和堂叔接触。

我不依不饶:“张林,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怕让我知道?找小三?搞大别人肚子?亏我这么相信你,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你听我解释……”

“林林,你跟她什么关系?”堂叔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我们俩不撒手。

仨人推搡之际,医生推门出来:“吵什么吵?不知道这里是医院啊。谁是家属?”张林本能甩下我跑了过去,看得出来,他比谁都紧张。

“大夫,我,我是。”

堂叔最喜欢上演苦情戏,他又抱住大夫胳膊,哭得撕心裂肺:“大夫啊,您一定要保我孙子,我们张家不能绝后,不能绝后啊!”

我虽然也生在农村,但这种老旧思想,现实中还真是头回见。

“你也一把年纪了,心眼儿怎么那么坏?”我暂时把张林的背叛望之脑后,为晓婷打抱不平,“人家姑娘不是人吗?光想着孙子。”

堂叔撒开手,跳脚叫嚣:“你算个屁!我怎么管自家孩子,要你个外人插嘴?”

“不要吵了!”医生用下巴指了指我,对着堂叔说:“她说的对,什么‘保大保小’,这是错误思想!我们会尽全力救治,你们不许吵架!等着!”

堂叔瞥我一眼,双手合十,拜来拜去。

张林拽我往前走了一段:“我堂叔就那样,你别介意。”

见我不吱声,他郑重鞠了一躬,向我道歉:“言言,对不起,我骗了你。”

“呵呵。”为保持冷静,我故作面无表情,“你都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当我瞎吗?”

他了解我的脾气,埋下头,直接摊牌:“我和晓婷,结婚了。”

刹那间,我呼吸一滞,喘不上气,胸口似乎堵了一团棉花,血液卡在那里,时间一久,成了一滩死水。

我大口深呼吸几下,情绪稍稍稳定一些,又开始自嘲大笑,“张林,因为我离过婚,你就能随便欺骗和践踏我的感情是吗?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一改冷静腔调,慌了神,急忙否认:“言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想过欺骗你的感情,我是先认识的你,再结的婚。从你搬到隔壁,我就喜欢上你了,你长得好,心也善,你离了婚,我才敢正式追求你……”

精神绷到极限,未知与现实彻底将我击垮,我哭得一塌糊涂。

“你不觉得说这话今很可笑吗?先喜欢我还跟晓婷结婚?结了婚又来招惹我?”

“你要相信我!晓婷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7

张林一把将我揽进怀中,拨开我额前散乱的刘海儿:“是我弟弟的。”

我身体一怔,甚至忘记挣扎,只听他说:“晓婷是个孤儿,是老村长把她养大的,等她上了初中,老村长也过世了,葬礼当天,她失踪了三天三夜,全村人都去找她,等找到了,人也傻了,问她看见了什么,她就只会不停重复‘风筝’这俩字。你也知道,村里人文化水平大多不高,喜欢欺负脑袋不灵光的人。”

说到这,张林停了下来,我隐约猜到那些人是谁,心头一颤。

“你弟弟,是不是也对晓婷……”

他默默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照片,他和弟弟搭着肩膀,嘴里叼着烟,他们站在阳光底下,似乎很开心。

“我弟弟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经不起别人鼓动,喝了酒,最终酿成大祸。”

“可是,我不明白,你弟弟犯了错,却要你替他承受?他人呢?是不是跑路了?”

我不是不相信张林所说,只是这中间疑点重重。

那张照片经灯光一照,似乎会动,手里的白色烟雾膨胀开来,与空气相融,瞬间弥散。

“他要是能来,我用绳子也得把他牵过来,可是他死了。”

“什么?死……死了?”

“我叔说,我弟和晓婷被村里人发现,他吓得往村外跑,路上发生了车祸。”

我听后沉默良久,故事每分每秒都在发生,让人应接不暇,明明只过去一上午,却像度日如年。

末了,我长叹一声,胸口总算不堵了。

“你为了给弟弟留后,也为了晓婷的名誉,才答应的假结婚?”

他放回照片,眼睫微垂,神色再添凝重。

“可你为什么对我隐瞒?你不信我?”

这一点上,我耿耿于怀,毕竟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坦诚相待。

我们密聊太长时间,张林堂叔闻声寻了过来。

“我说,你俩瞎聊什么呢?”

张林给我使眼色:“先忍一忍,等晓婷生下孩子,孩子上了户口,我会说服我叔,让我跟晓婷离婚。”

“为什么要他说了算?”我噎着嗓子小声说话,“他根本没把晓婷的命放在眼里,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他答应过我的。”

我无奈叹了口气,堂叔用手指我,态度相当恶劣:“我告诉你,别想打我们林林的主意,晓婷是他老婆,怀的可是他的骨肉!”

我憋着火,没理睬他。

见我不说话,堂叔蹬鼻子上脸,摇着脑袋乐呵呵,彷佛立马能抱上孙子。

依我看,这老头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张林在他眼里,才是那个“冤大头”。

“林林啊,”他分明是和张林讲话,可偏偏非要冲着我说,“后天我回趟村拿上被褥,我和孙子留在北京陪你,也省得某些人老往你这凑,肯定要骗你钱的。”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的可真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堂叔听得一清二楚,还装糊涂反过来问张林:“她说什么?你听见没有?”

就在这时,一声啼哭,抢救室的大门突然敞开,医生终于从里面出来,小婴儿猫咪大点儿,躺在她怀里。

“是个女孩,六斤八两。”

堂叔脸色大变:“大夫,这……这不对啊,不是孙子吗?您是不是抱错了?”

医生见怪不怪,直接不理他:“产妇身体还算不错,但是孩子胎位不正,费了些功夫。”

“谢谢您啊医生。”

我跟张林只顾着孩子,堂叔什么时间不见的,我俩谁都没注意。

8

等到第二天,还是不见人影。

我试探着问张林:“你堂叔该不会因为晓婷生的是女孩,不想要,然后不辞而别?”

张林为此还跟我生气:“孙女也是亲生的,怎么会不要?”

我知道他心里也没底,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亲戚,这辈子就别想省心。

“这样,我回老家一趟,看他是不是回去了。”说着他起身就走,“你先照顾晓婷和孩子,我抓紧回来。”

张林不在,我一个人手忙脚乱,满脑子都是沏多少度水,配多少克奶粉,完全没注意到晓婷的反常。

她用手捶打落地窗,嘴里仍是那句“风筝!风筝!”语气焦躁,脸上布满惊恐。

我费了挺大劲,才安抚好她的情绪。

我好奇问她:“晓婷,你很喜欢放风筝吗?”

她先是摇头,突然躲避我的目光,然后小心看我一眼,似乎是在犹豫,重重点了点头。

“风筝,飞,我要飞……”

“你要飞?”

门铃猛然响了两下,我还处在一头雾水中,忘了先看猫眼就去开门。

“堂叔?您没回老家啊?”

张林堂叔突然现身,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张林回家去找您了,您去哪了啊?”

晓婷见到他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没了笑容,背过去不说话。他不理人,进屋直奔婴儿床,张林虽然不在家,我也不能怠慢了他。

“堂叔,那我给张林打个电话啊,稍等我一下,您先坐。”

电话刚拨过去,他突然推我一把,我连人带手机摔了出去,他的眼神异常凶狠,让我似曾相识。

晓婷偏偏在这个时候添乱,继续胡言乱语,堂叔大骂,挥拳打她。

晓婷嘴里的“风筝”换成“飞啦”,她蜷缩害怕的样子,让我猛然记起,最初那几年赵飞龙家暴,我当时的状态和晓婷一模一样。

过往经验告诉我,这个堂叔绝对有问题,他今天来这是有什么目的。

我快速冷静下来,要想先制人,必须让自己占主导地位。

“不许打她!”我抽出门后的棒球棍,冲他脑袋捶了一拳。

女生独不独居,都得备一样武器傍身用。

“堂叔,你儿子虽然不在了,你也不能打自己儿媳妇!”

“呸!”他捂住脑袋,咯出一口血,“少跟我提那个废物,让他保守秘密,他吓得半死,非要跑,一跑,撞死了,能赖我吗?”

从张林那里听到有关堂叔的事情,完全是另一个模范父亲的版本。

我难以置信,劝他说:“毕竟是您儿子,何况人没了,晓婷还给他生……”

有个想法,骤然在我脑袋里开了花,到嘴边的话,愣是被我咽了回去。

他说让儿子“保守秘密”,可保守的是什么秘密,又是为谁保守的秘密?

我惊恐万分,看了眼婴儿床,巧的是,堂叔也看向孩子。

堂叔猜到我要做什么,他先一步夺走孩子,我扑了个空。

孩子哭声震天响,母女连心,晓婷也跟着哭喊,拦都拦不住。

“堂叔,这孩子是你的吧?”

他本来要走,被我这句话绊住了脚。

我试图与他周旋,让他以为我站在他这一边:“是你用风筝骗走了晓婷,被你儿子无意看到,他接受不了事实才跑的。可孩子有什么错呢?何况是你的亲骨肉,我和张林会把她带大的,你把孩子给我……”

老头油盐不进,完全不把孩子放在眼里:“别急,买家一会儿到,等我把娃卖了,再卖了你和这个疯婆娘。”

我摆出张林,想和堂叔打感情牌:“你不怕张林知道吗?他可是说了给你养老送终的。”

“他就是个傻子,我随便编个理由,说你卷钱跑了,他不可能不信,是我把他养大的,我说东他绝对不敢往西。”

我纠正他:“你说错了,我们没钱,我卷什么钱跑呢?”

他开始全身打量我,眼珠子一转:“你倒是挺机灵,长得也不错,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尝尝。”

他放下孩子,试探着朝我靠近,我咽了咽喉咙,握紧手里的棍子。

晓婷突然跪在地上,嘴里又在念叨“风筝,风筝”,堂叔让她闭嘴,但她没骗人,落地窗闪过一只绿尾风筝,它越飞越高,最终飞出视线。

我感叹道:“堂叔,你应该下地狱了,你儿子还在天上看着呢。”

“好啊,你敢诅咒老子!”

我引他出屋,他刚一伸腿,当头就是一棍,张林站在门外,眼眸通红,手里的棍子往地上“哐当”一扔,脸上的表情不可置信。

“堂叔,你为什么?”

张林没敢下狠手,堂叔勉强还能站起来,等他看清是谁,又趴在地上哼唧不止。

要不是张林中途回来取身份证,他压根儿不会知道,自己堂叔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别装了,起来!”

堂叔不再遮掩,干脆怂恿张林:“咱爷俩合力,把这仨人卖了,一准儿能卖个好价钱。”

张林失望透顶,抹掉眼泪,不带一丝犹豫:“你真是没救了,我已经报警了。”

9

事情告一段落,堂叔受到应有的处罚。

村领导做主,张林和晓婷这才办理了离婚手续。

望着那张离婚证,张林心不在焉,他接受不了堂叔的行为,整日不在状态。

趁还在办事大厅,我提醒道:“今天一并办了吧。”

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直到我掏出户口本,在眼前晃了晃。

他一拍脑袋,这才恍然大悟:“走,领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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