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维屏

这次到南京去,特意绕道去了上海,主要目的,就是想参观一下过去一直没有找到的八百壮士战斗过的四行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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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到上海的时候,特意地从外滩沿着苏州河走了一圈,但是因为事先没有做好功课,愣是没有找到四行仓库在哪里。当然,我也羞于开口,未向别人发起问询。

这一次我先在百度街景上虚拟地走了一遍苏州河那儿的地面,找到了四行仓库的所在地。所以这次到上海之后,轻车熟路直奔目的地,很快便把已经开辟为纪念地的四行仓库踏访了一下,用的时间并不长,整个模拟的展厅并没有什么新意,最大的问题是,它没有复原出当年四行仓库里的真实的战斗场景。虽然楼上辟出了复现战斗场景的雕塑,但是并没有因地制宜,将那些雕塑出的人物,置放在真实的大楼的各个角落里,所以,并不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与冲击力。稍稍逛了一圈,我就走了出来了。时值中午,那么,下午的时间做什么呢?

也就是说,我在这个心仪已久的历史建筑里并没有找到内心里的情感的慰藉,没有找到我能够沉浸在其中的那份亲昵与熟悉,这就意味着,这一次的城市之行注定是空空落落的,那种感觉,完全像是用竹篮在城市里的浩大空间里网罗一下,最终却是一无所有,徒落得一个无所归依的灵魂。

也许是出于这种自救的目的,我决定到一个地方去,一个我曾经把它写进小说,让小说里的人物在这里相识、相逢、相知的地方。

从四行仓库里出来的时候,大概在一点多钟吧,太阳当头直射,觉得浑身冒火。平常的这个时刻,我应该躺在家里睡午觉,现在,我思考着如何把现在往后的下午时光耗费在去寻觅精神润泽的行程中。

我跟着地图的提示,先乘上地铁一号线,在徐家汇站下车,换上了十一号地铁线,然后在御桥站下了车,上到地面,稍微有一些偏西的骄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眼睛,几乎让我分辨不了方向。站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我思考着向那一个方向走。也许是对一个地域的预感,我选择向西走,没走多远,就走到了南北向的御青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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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在自己所写的小说《好女孩,谁赐我?》中将女主角的家,就设置在这条路上,而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我曾经在这个区域里呆过很短的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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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住的亲戚家就在这条路上,边上有一个小区叫“御青花园”。在小说里,我曾经这样引用了真实的地貌实况:“柳丝丝的家住在御青花园的顶楼。这里毗邻城郊,在上海的地图上,这里曾经是这个城市的最南端,随着浦东的开发,城市失去控制地膨胀开来,新版的地图上,这里已经被新扩展的一片土地包裹起来,逐渐有一种沦陷内陆的感觉。”

因为自己的想象,我觉得在那一片小区里,应该真的生活着这样的一个女孩,代表着真正的“好女孩”本质与气质的女孩。有一天,我无意识地在小说里创造了她,我觉得她应该依然生活在那一个空间里。

所以,这次到上海之后,实在隐忍不住,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一个虚拟中的由我臆想出来的女孩。

出来之前,我也曾经在百度街景上寻找过这个小区。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找到御青花园的标志,我在御青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这样的一个小区。

在印象里,御青花园出来,是一个挺热闹的小区集市,没多远,就是好几站公共汽车的起点站。而这个标志性的特征,在《好女孩,谁赐我》里,我也作了如实的描绘:“779路、969路公共汽车的起始站点就在这个小区东门,这里成为小区居民出行的一个出发点。由于这是第一个班车站点,居民们懒散地进入停在这里的公共汽车,无需抢占有利位置,别有一种疏淡的与世无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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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小说里的女孩,也是从这个站点上,开始了她与另一个男孩在车上的相约。

这一段小说里的虚构,源自于我对这条公交线的体验。当时坐着这条路线,要在半路上换上另一条公交车,然后才能开往市中心,整个路程要有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市中心。

而现在由于十一号地铁延伸到这里,公交车的作用急剧退化,我甚至怀疑,这条公交线是否还存在。

还好,在百度街景中,我找到了一排停放在那里的公交车,说明这里仍是一个站点,于是,我围绕着这个站点,回头再去找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御青花园。

缩小了范围,确认目标要容易得多了。我倒退着,找到了一个小区的入口,这应该是当年的御青花园的位置,只是它的门前,标识着的是“民乐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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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城市的变化出乎我们的想象。对一个城市的最大的恐惧,就是曾经熟悉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在城市天翻地覆的整容手术中,我们会觉得自己突然间被置于一个外星世界,这就是一种失去认同、失去记忆的恐怖。

此刻,我就处于这样的一种恐怖之中。我沿着御青路向前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民乐苑”小区招牌,大门的结构与以前的一样,只是名称更换了。保安站在门口,我扬长而入,依稀觉得,边上的饭店仍然是当初的那一个,我记得曾经在那里吃过饭,继续向里走,我找回了当初对这个小区的记忆。我折转了一下,向南行,努力在记忆里寻找过去的记忆。我在楼道与楼道之间走,仿佛走在很多年之前,又仿佛是小说里的人物,在走着这样的道路,背负着她内心的纠结与冲突,更带着她的坚强与勇毅,这个过去熟悉的小区,在我的心中,留下的是两种亲切,一种是我记忆中的亲切,一种是我臆想出的人物形象带给我的温柔的亲切。我被融化在这种亲切里,虽然我注意到,每一个楼道的门牌上,都标明的是“民乐苑”。我不知道为什么“御青花园”的名称要被铲除得如此的一干二净。

我一直走到最南端的那一幢楼房,然后在这里,我也失去了记忆的丝缕,我已经记不清当初在这里是住在哪一幢楼房的,我感觉到,最南端的那一排是肯定无疑的,但究竟是那一幢,我却无法指认,想象中,我觉得应该是最西边的那一幢。我当年在那一幢楼上,向南看去,还是一片荒地,那里正在开工建造一座新大楼。而在当时的上海地图上,前面的那一条道路,恰恰是地图最下端的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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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的女孩应该就住在这里的一幢楼上,她在这个小区里,像我一样进来与行走,然后她走上她的楼道,消失在楼梯间,她走进了她的生活,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间,而我被阻挡在现实之中。

她走进了她的生活,我只能搁浅在即时的岸边。

停在那里,我失神了好久。

下午的时光,外面的空气依然炎热,看不到有行人的走动,我滞留在那里,生硬地感到了现实与想象的泾渭分明的隔阂。

仿佛很近的世界,我却无法穿透进去。

我不甘心,走出了小区,沿着外面的围墙向南走,我要去看一下,那个女孩进去的楼道的南边的模样。小区南边是一条横行的道路,我走上那条路,仰首看着高高在上的楼层,掂量着哪一个是我曾经走过、曾经经历过的所在,那些大同小异的门窗与阳台无疑让我失算了,我只能大概忖度着那一个走进去的女孩,会在哪一座阳台后边展开她的全部的少女的秘密与闲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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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我获得了满足,向那一排楼道,在心里挥了挥手:祝你幸福美好,那个虚拟的女孩会在那里,延续着她在真实生活中的美好生活。

这一个陌生的上海的一只角,被我古怪而蛮横地切入了一下,我走在这条偏僻的道路上,我在想,似乎不会有一个外地人,专门到这里来走马观花一下。看着那条路上走过的路人,那些动作缓慢的老人,浑身快乐的孩子,还有溜狗的主妇,他们按部就班地走在他们的生活圈中,而这个生活圈里,绝不会有我这样的游手好闲的只为了一个臆想而特地光顾一下的过客。我算是一个什么呢?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想象中的人物与形象,我到这里来寻找,我寻找的是什么?是我的一个幻想么?我在自己的幻想中,得到了一次空虚的满足么?我究竟是不是有一点神经病啊?自己创造了一个影子,然后自己又被自己创造的影子所感动,所激动,我冲动,不惜转弯抹角跑了这么远的路,乐此不疲地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与幻觉中,这不完全是一种典型的精神病的症状么?

我心里滋生出的快慰,很快被自己的这种清醒的评判搞得六神无主,七零八落,我仿佛是一个暗藏鬼胎的人,深身上下标识着鬼鬼祟祟,如果一个人,把我揪起来,问我到这里干什么,我就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的内心混和着满足与空虚,充溢着自得与怯弱,这是一个贼的典型标志,我仿佛被人看穿了似的,为了抵挡这种失意,我故意装出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情,仿佛到此一游,带着一个神圣的使命,故意让我的脚步变得从容,其实我的内心里,却包含着鼠摸狗盗的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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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逛了一圈,我好像满载而归一般地重新回到了地铁站。也曾经在公交站点徘徊良久,终于没有勇气,重新踏着公交车,回到市中心,因为很显然,当年的那一条我乘过的线路,在地铁开通了之后,必定要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我如果重新选择多年前的公交路线,我很可能在城市的日新月异的变迁中迷失了方向,受到城市的无穷的报复与嘲弄。所以,我胆怯地不敢作出任何尝试,规规矩矩地沿着地铁的路线,重新回到了市中心。

这一次不可告人的寻访,我无法回绝它给我带来的心灵的收获,但是,我又该如何向别人道及它的荒谬与可笑呢?有第二个人,会这样傻傻地被自己欺骗,然后傻傻地欺骗自己去走这一趟空虚与虚妄之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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