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伤残却不自卑”,许倬云不肯在学术上做任何妥协,婚姻上自然也不。经过两次“相当深入的恋爱”,他找到了孙曼丽。

1969年2月9日,二人成婚,同学不可置信:“你怎么敢和他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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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这个事情很不简单,

你必须尊重他,你才爱他

——许倬云夫人孙曼丽

许知远:许先生在自传中提到,你1942年在山东出生,你的家族是什么样的?

孙曼丽:我想我们家该算是富农吧!耕读传家。我大概两三岁时就离开老家辗转到台湾上学,小时候的事记得的不多,我不是早熟的孩子。父母忙于生活没有多管我们,那时社会风气较单纯,我们把自己照顾得都没让父母操太多心。这也是后来我对自己孩子的态度,孩子学父母那就是身教,用不着唠叨。

远:你刚认识许先生时,对他什么印象?

曼:他那时候是台大历史系的系主任。那个时候我们同学都怕他,就我不怕他。

远:他们为什么怕他?

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在他的办公室前面经过的时候,他只要在里头,我们同学立刻就转头跑,我没有。我是1962年进台大,他是1963年回台湾,所以我在大一、大二就认识他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他。我有个同学还问我,你怎么这么大胆子,敢跟他结婚

远:他讲课什么风格?

曼:他那个时候单身,你知道单身男生跟结了婚的男生不一样,风趣得很。他非常风趣,讲课的时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他又很正经,讲的话总是很得体。我在想他可能因为没有结婚,心理上年轻,所以跟我们讲话都很轻松,但是奇怪得很,同学们都怕他,尤其男同学。我问他们你怕什么呢?都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是系主任,事情忙,礼拜六下午也要上课,但礼拜六的时候我们都不想上课,我要跟我男朋友出去玩,很多人不敢逃课,我就敢逃课。

远:他后来怎么跟你……

曼:后来我毕业了,做事了。做事了以后,有事情就过来找找他,老师嘛!后来慢慢就越谈越多,所以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并没有任何特别。那时候我还有个男朋友,一比之下,慢慢我自己懂了。

远:你那时倏觉得许先生身上最有魅力的是什么?

曼:他有智慧、热心,最重要的是仗义。我这个人脾气比较坏,从小在家里被宠坏了,因为家里是三个兄弟,就我一个女儿,所以我任性,我的标准跟别人不太一样。还有一点我绝对不承认家里头或者什么人可以替你决定什么事,那我的事情自然要我来决定。那个时候是他最艰难的时候,现在回来想想,我觉得很有意思,当初愿意和他在一起,心里也有仗义的情份。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我可以帮他,我觉得他所缺的,我都可以提供给他,那是真的,不是假的,因为那时候我还有男朋友,你要知道。

远:你这是时代新女性。

曼:是不是?我现在回头想是这样子,我那时候就觉得我可以帮他,那没有错,我们今年是结婚五十年,我觉得我做到我该做的了,而且我本来有很多潜力我不知道,因为跟他在一起以后都出来了。所以他说他运气很好,我说对,我现在给你的存款,下一辈子你还我。他说下辈子我还做男的,你做女的。我说不干,下辈子我做男的,你做女的,我要换一换。所以基本上我们处得相当好。

很多我的朋友,结婚的时候也还不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越过越远,越过越远。那这一点,我觉得很幸运,我们俩是越过越近,所以很多时候我听到我的朋友抱怨这个那个,我就觉得,婚姻这个事情很不简单,你得花心思。我在想可能最基本的一点是,你必须尊敬他,你才会爱他,如果你不尊敬这个人,你就不可能爱他。这也是我把第一个男朋友扔掉的原因,因为你看着他,东挑他的毛病,西挑他的毛病,那这个人就不能跟你处下去。还有一点我不同意,有的人说,结婚以后就好了,没有“结婚以后就好了”。还有女孩子很自信地说,没关系,结婚以后我把他改过来,这个也是不能够、不可能的事情。

远:你真的可以做婚恋专家,说得特别准确。

曼:不是,你看多了,你看过以后你就知道。比如很多人说结婚以前抽烟,我结婚以后绝对不抽了,他能吗?所以我现在跟年轻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教给她们了,我说婚前什么样,婚后就什么样子,别以为一个典礼完了以后,他就变成圣人了。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从小爱看书,我的人生经验不多,可是我看的小说很多。

远:哪个小说对你的影响特别大?

曼:那也没有,以前我们那个时候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好看的东西,我念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看武侠,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那个时候很多书在台湾都是禁书,不许看。不许看,我们总有办法,不知道怎么搞的,东淘一本,西挑一本,就看起来了。

我们家里头思想很开放,可是行为上管得很严,比如说晚上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出门。可是我离开家以后,他管不住了。

远:七十年代搬到匹兹堡的时候,没想到会住这么久,是吗?

曼:没有,我们是预备九个月,那个时候娃娃八个月大,两个箱子,一个娃娃,就来了。来了以后,我从来没有想要待下来。那我再回头想,当年我跟他结婚那时,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台湾的话,他活不到今天,他气也气死了。他脾气又大,看不惯事情的时候,又不能不说,你找人家麻烦,人家也找你麻烦。那时候他问他老师,他老师对他非常好,就说你先别回来,整个气氛对你非常不利。所以我们就待下来了,现在再想起来我觉得是一件好事。最好的事情就是你从一个文化跳到另外一个不同的文化的时候,你就睁开眼了,日子过得多热闹,每一天都是新鲜事。

到了美国以后,还有一点很好,我儿子从两岁开始上学前班,一个礼拜去半天,我就陪着他去,我跟着我儿子在这边重新再长了一遍。我必须要跟家长、跟老师打交道,于是慢慢、慢慢就觉得比较容易。还有一点我胆子比较大,我从小胆子不小。

远:感觉到了。

曼:我胆子不小,所以学就学吧!那时候我总是跟我朋友说,我们说英文发音不好有什么了不起,你叫他们发中文的音看看。

远:我好喜欢你这股劲儿。

曼:所以我从来没有胆怯,因此可能我语言就比较进步得快一些。你要说我的生活真的很有意思,常常我的朋友就会说因为家事自己不能出去做事,那我就不觉得,因为我觉得你在外面做事不是不好,而是你去外面做事,你就局限,也许你做一个公务员,也许你做一个别的什么,对不对?那我就运气好,我在家里头,就有很多机会碰到很多事情,我可以看到很多人。

远:这是一个丰富的新世界。也会有孤立感吗?还是很少?

曼:我从小不怕寂寞,我又不爱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我头会晕,对电视也没有兴趣,所以我自己适应过这个日子。念中学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高雄女中的学生是天之骄子,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娱乐,等到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一人骑一辆脚踏车,戴一个草帽,清晨天一亮,骑着车到西子湾去,海风吹吹,石头上坐着,太阳一出来热了,打道回府。高雄夏天很热的。在家里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看书了。我们家很简单,四个孩子,一对父母,而且父母感情非常好,所以我们家很平和,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浪。我现在回想起来很感激爸爸妈妈,让我们有一个这么安定的日子可以过。

那个时候在经济上、物质上是非常苦的,可是那个时代东西缺乏是一回事,人真得很。现在我们的同学谈到这些事情,国民党好不好,我们不管,至少我们在那边过的那段日子是特别的安稳,念书念得也挺好的,学校也挺好的,整个大环境也很安全,我们就是安安稳稳地长大了。所以我回头想的时候,常常觉得不管他们政治怎么样,至少我们过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童年。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吧,所以外在对我没有引诱,引诱不了我,我们老朋友都说,你呀!怎么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确实不太受外部的影响。那他也是很大的原因,他这个人很稳,所以他的稳定让我稳定。

远:他写了新的文章,你是他的第一读者吗?

曼:他现在很生气,因为常常我不肯看。

远:他觉得被抛弃了,是吗?

曼:我想等他写完我再看。因为他有一些东西我很喜欢看,那他批评这个、批评那个的时候,我没什么兴趣的。

远:七十年代的时候,你是最早的读者。

曼:基本上要这么说,是我鼓励他写的,他那个时候常常受到台湾形势的影响,我说你既然这么多的意见,你别跟我说,我烦得很,你写下来。他一写下来以后,脑子就整理得很清楚了。那时候正好是台湾开始想改革的时候,所以他的文章就是两个大报在抢。

他的观察力很强。因为他从小没有机会像一般的男同学可以在外头疯,他没有这种疯的日子,他只有在宿舍的日子。那我们那时候很野,因为大环境很安全,父母也不管,你野就去野吧!

远:所以许先生在知识领域就很野。

曼:对,他在那边非常的野,他常常想很多东西。

远:这几十年间,许先生最高产是哪段时间?

曼:他是八十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没停过。七十年代来这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在台湾这八年——他是说1962年到1970年——已经落了很多东西,所以刚来的那几年,天天就是在阅读那些过去漏掉的东西,他非常认真地阅读,常常在图书馆里头,还把书借回来。阅读了这几年以后,到了七十年代中,就开始写文章了,然后等到八十年代他就成熟了,各方面的东西一步一步就出来了。退休以后他反而更活跃,因为退休以后没有教书的负担,就到很多地方去给研究生、年轻的新教授们上课,甚至到香港去。谁的胆子大一点,运气好一点,敢来找他,你只要找他,他绝对教。

远:我赶紧搬过来住。

曼:现在有一个南京来的年轻教授,在南京时听过他演讲,就来找他了。我常常跟他们讲,你们快问,他脑子里的东西可多了,他脑子里有多少东西我都不知道,他记性特别好,他眼前的身体不得了,可是他脑子里头学的东西清清楚楚,所以有问题要谈的时候,你就找他,他很喜欢人家给他提问题。

远:他会有陷入那种情绪低潮的时间吗?

曼:会,他情绪非常起伏,你看你讲到抗战,他就泪茫茫。现在不能提抗战,他跟我讲过多少次,有一次我就说,你不要讲这些,他不开心了,说你都不关心我,我讲这个,你都不去听。我说这种感情你就自己留着吧!你不能强迫我非接受你这种感情,你抗战走的地方多,你碰到很多事,你小的时候记忆特别好,这个没有错,可是你不能逼着我去跟着你这样的记忆。我说我的日子跟你不一样,我们差十来岁,我有别的感情,你能接受吗?后来他就说,说的也是。

他常常起伏,比如说他对国事的关心,对时局的关心,所以我就常常觉得人太聪明不是好事,你同不同意?脑子里想太多了。我说你傻一点好不好?他傻不来。

远:他傻点儿,你也不跟他好啊!

曼:那倒也是,他傻了,我就吃不消了。所以他常常低潮。

曼:我常常跟他转变话题。要不然的话,他就会说这个事应该怎么怎么……我赶紧给他讲点别的,我们最近讲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他年纪大了,开始想家了,常常想无锡,我说好吧,咱们做个祖母做的菜。他喜欢炖蛋,我给他炖个蛋吃。他就吃,真好,这个真好,跟我妈妈做的很像。我说行,吃。

远:对家乡的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变得强烈呢?

曼:跟年纪有关系,有句话不是说,人老想家就证明他是老了。他前两年还没有到这个地步,他前两年在写《美国沧桑六十年》的时候,还在专心写,写完以后,情绪就来了,因为他放松了,就开始常常想家。

远:许先生会更有迫切感要写更多的东西吗?

曼:他有点想把他知道的多写一点出来,他跟我讲,我脑子里还有很多的东西,可是我没有力气写了。确实今年很明显感觉到他不如去年。他今天这个情形是很特殊的,可能今天谈的问题比较有意思,他就可以不停地讲下去,如果你跟他说,你上午两堂课,下午两堂课,他讲了上午就不想讲下午了。而你给他安排一个时间,让他能够慢慢地说,这是非常好的事情,这些事情我是鼓励他的,可是我不要他太累,我就说你上午做点事,下午就少做一点,你下午有事,上午就少做一点,因为我对他的生活起居跟营养很注意。

远:你觉得为什么许先生的意志力会这么坚强,他的创造力可以维持这么久?

曼:创造力维持得久是后来的训练,可是他为什么能够有这么久,是他的毅力、个性、不认输,他不认为说因为我身体不方便,我就必须要认命。那个时候,他给我讲过一个笑话,在我们结婚以前,他念完书以后,他们家里头的姐姐跟嫂嫂都说,老七,你就随便到乡下去找一个人回来,可以给你生孩子、管家就行,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就要找一个给我生孩子、管家的就行了?他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要找我要的,你们讲的话算什么。

等到后来我跟他在一起以后,说句不好听的话,很多人很嫉妒,尤其对他不友善的人,我那个时候没有觉得,后来我才觉得,因为后来有人骂他。我就给他讲,那你听人家这样讲,你应该高兴啊!

远:你太可爱了。

曼:我说你应该高兴了,又怎么样了嘛!他讲的话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比较追求完美,他不认为他的身体的不完美,影响到人的完美。我从跟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因为他的肌肉发育不全,我们两个出去买菜、上街,都牵着手走路,没有关系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他走路慢,我走慢一点就是了。有一次碰到他嫂嫂了:曼丽,你怎么又让他出来买菜?我说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能出来买菜?他应该做什么?我也很凶,她们不敢再说了。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非常正常的人,等他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很多地方需要帮他的时候,这个也没什么了不起,人都要老,而且很多跟他同年龄人,好手好脚也不见得比他好,脑子也不对了,行动也不对了,我的朋友都说,跟他同龄人比的话,他算是很好的,而且是非常好。

远:对,感觉非常好。

曼:她们这么说。所以我也觉得无所谓。很多事情你知道就行了,别人会怎么想,跟你没关系,你的日子不是他过,你过你的日子,他过他的日子。

最近他的身体比较弱一点,他就开始担心了,曼丽,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说咱们现在先每天过日子,等你走了,咱们再说。他走了之后我怎么办?我现在也不知道,也没办法办,所以咱们先不谈这个事情,咱们先过眼前的,每一天过好就行了。他真的是,他很会愁,我说你真的抓题目来愁,中国不好他发愁,世界不好他发愁,中国好了他又发愁,他发愁好了又不能再好。愁真多了,我说你真是,真是,你不叫先天下忧,你是天天忧。可是你再想,因为他不能往外跑、往外跳,那么他忧就忧吧!忧忧,就会想出解决的办法,他想出来一个办法,就算现在解决不了,以后可以用的,是不是?

远:是。

曼:好吧!你就去吧!基本上我就跟他讲,我是很尊敬你的,我是很尊敬你的,我说万一我讲话不客气的时候,并不表示我不尊敬你,是你那件事情让我委屈,和你人格没关系。我说你不能跟我真生气,你跟我真生气,你活该。

远:许先生会恐惧死亡吗?

曼:他不会恐惧,他基本上对死亡不恐惧,有时候很累他就说,我过得这么累,把你拖得这么累,走了算了。我说你自己想,你觉得日子过得没意思了,你想走,那你就走。人无论活到多久,总要走,你能够自己选择怎么走的时候,你可以选。他就总是我不是舍不得走,我舍不得你。我说你舍不得我,我懂,可是早晚咱们总得舍,我不是鼓励你现在走,只是人早晚要走这条路,有生就有死,死跟生是连在一起的,不是分开的。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潇洒?我说不是我潇洒,我想得开。为什么想得开?我跟你讲,任何人跟他这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会想得开。我跟他在一起,我像照镜子,看到他的努力,我想我必须要自己站起来,树立自己的性格,然后可以跟他平衡。我如果不跟他平衡,我如果是一个乖乖的女孩子跟他走的话,那我们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日子。

所以我跟他结婚以后,我的个性在慢慢改、慢慢改,一方面去适应他,一方面也在长大。你知道,在中国,平常女孩子大学毕业之前根本没机会长大,都被保护得好好的,运气好,结婚的时候家庭不错,你就慢慢长大了;运气不好,结了婚就完蛋。所以我觉得很多事情你得自己有个看法,然后才能够支持他,我现在可以说我心理上相当强壮。

远:我这次来匹兹堡,最重要的收获是婚恋观,都听得入迷了。

曼:好听,你们已经谈那么多严肃的事情,国家、社会什么,没有这个好听。

远:我觉得这是更重要的一个收获。你知道现在年轻一代,他们互相的标准就你对我好。

曼:因为都很自私,要你对我好,而不是我对你好。其实这个是双方面的,光人家对你好,你不对人家好,你的感情往哪放,是不是?他对我有多好,他多在乎我,他肯为我干什么。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日子算什么,你是泥人在这边坐着?那你的生活是什么?叫人家帮你过啊?她忘了自己。因为我们家里头很多事情都是要我自己来管,所以我就训练出很多事情。还有你要相信你有潜力,每个人都有潜力,很多人认为我不做事就是有福气,那个是大错特错,是你能做才有福气。很多女孩子认为,她命好好,什么都不用做。等你老了回忆,你这一辈子白活了。

远:你真是女性楷模,新时代女性楷模,一定要让年轻一代听到这观点。

曼:其实应该说是要做到平等的关系。不能心存依赖,是互助、互补、互动。夫妻就是好朋友,可以百分百的信任。想想人生一辈子自己能有多少选择?只有朋友和配偶!那么配偶能成为好朋友就是上上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