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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6月刊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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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六月刊《见习奶爸》

从住院部的另一侧大门走出去,是一条小街,街边许多餐馆和小铺,也许是考虑到病人的口味,小餐馆多是营养粥店,或者瓦罐汤馆。

父亲一边甩着胳膊,一边轻松地走在前面,为了方便,还穿着病服的上衣。阴雨连绵的天气,地面湿哒哒的,不过好歹这个傍晚还没有下雨。我们走在他后面,也散着步。

进了一家灰暗的汤罐店,当地的亲戚说,这里的腰子汤特别好喝。

父亲走路快,喝汤也快。我还没有喝多少,就被催着走了,“别吃了,留点肚子,后面还有其他好吃的”。我抹着嘴站起来,又跟在父亲身后走起来。

第二家汤店的餐点更为丰富,除了小小的瓦罐汤,还有拌面拌粉、汤包和粥。

父亲喜欢红薯粥,稀里哗啦地吃着,甜滋滋的。

在这第二家小餐馆,大家终于都吃饱了。附近有一片绿油油的地方,还有一片湖。过街的时候,我说,那是什么湖?旁边好像还有一座公园呢。

父亲马上来了兴致,带着我们朝湖边走去。“南湖”,他说。

南湖不小,湖心有亭台楼阁,停着鸭子状的游船,只是到处看起来都是乌乎乎的,仿佛历史悠久。老人在湖边弹琴吹笛,沐着晚风,年轻人把音响的声音开得震天响,在公园中心的水泥地上跳起了街舞。还有许多人在钓鱼。

父亲和我走在湖边,他指着湖水说:“这个湖,是我小时候最经常来玩的地方,几乎每天都在这里玩。我就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他又指向远处湖岸的一侧街道,要我注意其中的一排屋子——在两幢高楼间夹着的一座老屋子,有三角形的旧式屋顶——“那就是我们以前的家,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条街叫百花洲路。”

那该是五十多年前了,父亲和爷爷奶奶曾经生活过的老屋。我们都惊讶于至今它还矗立在那儿。事实上,接下来的公园散步,父亲带我们走过的每一个角落,他都高兴地说着“这棵树还在这儿”“这条回廊也没有变啊”“状元桥还保留着呢,这是解放前就在的”。

父亲的记忆力特别好,许多过往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楚,比如我小学同学的名字他还记得几个,只要上过我家来玩的同学,他几乎都记得。

湖心的亭子里,有一块石碑,“百花洲”。这名字真好听,我心里想。父亲叫我站过去,要给我拍照,我照做了。

在父亲手术那有如停滞般的一周里,这个傍晚的散步一直让我记着。安静的,潮湿的,淡淡的。我一直喜欢听父亲说一些过去的小事情,就像那几天他少年时的同学来请我们吃饭,嘈杂中父亲说,哦,我们也没认识多久,也就五十多年吧。然后大家都笑起来。

那年的那一次手术之后,父亲的身体还是壮实的,去年他又经历了一次中风,虽然很快痊愈,但这样一波又一波被侵袭,到现在,我才算承认父亲是慢慢步入了老年。

从前,在我的心里,父亲一直是没有年龄的,或者说是被我忽略年纪的。他更像一座山头,有四季的生动风景,那些风景的变化又分成一些状态差异的阶段而已。

因为父亲从来都行走如风,身影是如此活跃健硕。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是一个总在外奔走,从外面世界带回新东西的人。第一条牛仔裤,一把小提琴,一箱子金币巧克力,一台可以做冰激凌的冰箱,都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周围的人也没见过。

家里保存的黑白老照片里,他去爬三清山,他在西湖边踏雪,他穿着长风衣打气枪,他去幼儿园把我抱走两个月就为了带我去长江坐大船,给愤怒的老师撇下一句话:“她跟着我出去玩一趟还不比跟你们学得多?”

那是魔法师阶段的父亲。人们都说,童年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最大,最初的魔法师阶段,成为了父亲在我心里的底色。漫长的成长及成年过程中,我也是一个敏感的观察者。父亲热情开阔,但也有混球的阶段,糊涂的阶段,只是我无法像对普通人那样去深入挖掘父亲这个人的本身、评判他的优缺点,而只能把注意力投注在我自己与父亲的相处关系上。我自然而然地发现,成年之后到现在,父亲一直与我保持着一种平等的朋友和相互关照的关系,他总在一种“我的大树”的阶段。

山头立着一棵大树,另一头立着一棵小树,相互对着,风吹过枝叶摇动簌簌响。对于我的事,父亲总是听着我说,少言,不论,再点头,彼此相互分享的时候更多。岁月流转,我变成了那个总在外奔走,从外面世界带回新东西的人了。

五一假期我回了趟家。去年中风后,父亲很少外出了,车也卖掉了。早上和母亲去公园锻炼,傍晚前再出去散一回步,一天总共走上一万多步才够,偶尔举举哑铃练练手臂肌肉,其余时间主要就在家坐着看无尽的连续剧。光阴从他侧面的窗户照进来,在他光洁但失神的脸庞上变幻着角度。我心里有点儿揪,记起他从前种花、养鸟、拉二胡、钓鱼,全国各地耍,当身体不适在家中时,那些爱好竟没有留下么?

趁着我回家,父亲还是有了呼朋唤友的兴致,一顿聚餐后,我和他的几位朋友陪着一起打麻将。结果我在麻将桌上溃不成军,父亲不苟言笑,但手指灵活,放牌速度很快,算筹码也飞快,我还没想明白呢,他已经一吃三了。

我高兴坏了,在他身边蹦跳着往家里走,从没输得这么痛快过。父亲头发全白,微低着头,走路样子松缩,不再是雄赳赳的了,似乎总是在思考什么。

是在回忆吗?一位朋友说,人是精神动物,上了年纪,最重要的就是有足够多的回忆可以压榨。从这一点上来想,我又感到放心了。父亲的回忆应该非常丰厚和精彩吧,因为有很多故事都在我这儿存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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