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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洇

编辑|李梓新

前一天晚上在沙漠中徒步,又经历过大雨,同学们都睡到很迟。中午,我们换上崭新干爽的衣服,跳上大巴车,前往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一个充满内蒙风情的饭店。

听说有烤全羊吃,同学都很激动。知道我是内蒙人的朋友在车上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好吃吗?

饭店前面有个大舞台,穿着大红大绿的舞蹈演员跟随着上世纪的草原流行歌曲唱歌跳舞。音响声音太大,说话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两只烤全羊气势汹汹地绑着红蝴蝶结端出来,给前面的人分了以后,到我们这里都是一些肥肉了。菜不好吃,同学们都吃不下去,纷纷出了饭店站在门口聊天,说回北京以后,要怎么好好利用高三前这个短暂的假期。

我问旁边的同学,“你觉得这个歌怎么样?”他说,“不好听。音响太大了。我耳朵都要聋了。”

这件事已经时隔八年之久,我却还是记得那一刻的羞愧和自卑——旅程出发的时候,大家都说,黎洇,要回你老家啦,你要给我们当向导。走的时候没有人再提。

这些草原歌曲曾在我思乡的时候给我安慰,我曾在父母的车里、睡前的床头一遍遍地听。如今它们竟然通过如此俗气的方式展现给了我的同学,并成为了我在他们心中最后印象的一部分。

是的,我马上要转学了。我要回内蒙七中(化名)读高三,然后留在内蒙高考。

我很害怕我北京的同学对我的最后印象是,哦,她去了那样的地方,从此消失在我们的世界里了。

北京的新移民

六年级的我还没读过《范进中举》,但是考上清华附中,是我头一回体验到应试成功的喜悦。

在一个看似普通的一天,父母正在给我解释为什么春游我没办法参加,而我在闹脾气。我妈收到了一条短信。她神神秘秘地说,“我有一个好消息。”

我还在气头上,心想,能是什么呢?但是看着她雀跃的表情,我的心底逐渐浮现出了期待。终于,她忍不住说,“清华附中给我发了消息,你被录取啦!” 我们一家三口欢呼着抱在了一起。

在北京,每个小学生都要经历的一场战斗叫“小升初”。而我们打赢了。

划片分中学是下下策。想掌握自己或自己孩子命运的话,就要去参加重点中学的“占坑班”。交一笔钱,上一些课,最重要的,是一场或多场入学考试。排名靠前就会有人联系你签入学合同,至此上岸。

我没考上人大附中和101中学的占坑班。清华附中已经考了三次试,都没什么希望。我在一所南城中学考试中出了岔子,被少发了张卷子,我当下却没发现。那天开车回家的路程格外漫长,只有沉默。那之后,我父母每周都去找校长,理论也好,请求也好,只是希望再给我完成卷子的机会。

“你要比普通人更努力才能留下来。” 我爸经常说。他和我妈妈在我两岁时从内蒙来北京打拼,听说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更好的教育和更好的未来。他们刚来北京时住过地下室、吃过泡面,一点一点靠自己的努力,在北京过上了有自住房、有自用车的生活。

“我哪里不一样呢?“我问。我爸说,你没有北京户口,但我当下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我第一次感觉到户口差异的时候,是初一第一次打针前收疫苗本。朋友北京的证件是绿皮,信息全部打印,清楚明白,背景上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动物和植物。

排到我的时候,登记的护士皱眉地翻了翻我的疫苗本,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我尴尬地看着她前后翻拣我的疫苗本,仿佛她在公众场合翻看我的内脏。红色胶套有点磨破了,所有信息都是墨水手写,几张黄色的纸片折叠又用订书机订在一起,折叠的地方都快裂开了。

外地户口的学号排在班级最后。我前桌坐了一个顽皮的江苏户口的小男生,学号和我连着,所以我们很多活动坐在一起,关系很好。我那时还因为我们都没有户口,把他当作弟弟一样。可惜他的身份并不能在北京中考,所以初三就回江苏了。

我意识到,这个制度很残酷,随时可以驱逐个人。我可以继续在这里中考,只是因为我父母有居住证,但是他们也提过,三年后我要回内蒙高考。

三年对我来说实在很久,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没当一回事。或者,我觉得我和我的同学没什么不同,不觉得低人一等,所以拒绝承认我就是被身份制度拦在门外的那个人。

后来我到美国读研,在美国的移民政策下生活,和打算在留京的朋友聊天,才惊讶地发现北京这座城市居然有着和其他国家一样严格身份限制。换取身份的方式也类似——把自己和某个大公司绑定几年,靠公司分配户口。虽然在北京没有户口工作,不会把你驱逐出境,但是生活成本、子女教育、医疗、房价,都是令我考虑留京的朋友踌躇不前的拦路石。

按照美国这边的说法,我可以算是北京的第二代移民(Second-generation)。但是即使同学们大多数有北京户口,身份证号110开头,其实大部分也不是老北京,也可以归为此类。很多人父母是清华老师。他们大多从地方考到北京,在清华教书,然后把孩子送到清华附。还有同学的父母像我的父母一样,想要更好的生活和子女的教育,来北京“北漂”,通过奋斗留下。

作为第二代移民,我们有自己老家的文化和生活习惯,比如我每天早晨会喝奶茶,是用普洱和牛奶煮出来的淡粉色的奶茶。不过,我们也同样沉浸在北京海淀的教育圈里,被它同化与影响,拥有相似的生活体验。我们从小学就开始学奥数,习惯了去机构报课外班补充学校知识,毕业后也或早或晚选择出国留学。

应试之外的世界

清华附中的建筑大多为深红色砖墙楼,中间是茂盛的行道树和草坪。每年秋天,主干道上的银杏转为金黄,配合北京的天高云阔成为亮眼的风景。附中后门直通清华大学。如果想改善口味,可以去清华食堂办卡吃饭。

我们常开玩笑说清华大学是我们的后花园。圆明园是另一个,就在马路斜对角。

在学校的建筑里,我最喜欢地方是图书馆和食堂。图书馆有整整两层,书的架子林立,给人的空间却比较逼仄,过道只容一人通行。我常常下课后直奔图书馆借旧书看。旧书都是墨绿色硬壳,纸张发黄发脆,散发着一种好闻的烟草味。偶尔封底会有蓝黑墨水写下的借书日期,有上个世纪的,我经常想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食堂也是一个独立的建筑,有两层,有炒菜、卷饼、点心、面食、奶茶和饮料。我最喜欢吃的是刀削面。微辣的酱油汤配上炖入味的猪肉,加上几个小青菜,百吃不厌。一边吃一边聊天,不聊八卦,当年我们的小圈子里流行讲故事。不管是听到的别人的人生故事,还是小说里看到的剧情,但凡深刻、但凡让我们感到了什么宏大、感动而又不同寻常的精神的事情,我们便轮流在午饭的过程中讲出来。

我们每天最烦恼的事情就是:今天吃面的时候辣椒油又溅到白校服上了。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焦虑,也不用太操心。清华附中非常擅长的一件事是应试培训,质量很不错。

我们的老师不是清北,就是北师大毕业,并且人越年轻,学历越高。老师自己就是学霸,因此也比较懂这个应试系统,或者有多年的教学经验。我们的练习册有订阅的,但也有老师精选的、不知从哪里复印来的“篇子”。老师会教一些很有用的小技巧,比如读阅读圈出来关键词。去七中读书后,我意识到大多数同学都不会一边圈画一边做阅读,这样效率不高。

其实清华附中的应试教育对于在校学生是相对公平的。因为提供的资源充分,所以聪明学生不会过于受限于课外资源的短缺。

以英语课为例,在清华附中我们会定期读一些简单的原版小说,选材丰富,有科幻、有文学、甚至还有一本讲吸血鬼的爱情小说。上课都是英文问答。而在七中,老师的英语口语比较一般,学习方式也是死记硬背。有条件从小学英语的同学和没条件的差距非常大。七中很难缩短这种差距,但是在清华附中,其实只要跟着老师的节奏,英语都能达到一个基本水平。

除了初三和高三备考应试的阶段之外,别的时间可以轻松一些,做一些文体活动或者是博雅教育。一个活动接一个活动——运动会、学生活、学生嘉年华、讲座、春游秋游、戏剧比赛、合唱比赛。

从高中开始,我们可以在一天的最后选一节选修课,有几十种选择,各种学科都有。老师们都拿出了他们的看家本领和爱好,有一位哲学老师因为是狂热的戏剧迷,而开办了戏剧课。

这其中也有很多基础学科的大学先修课,可以说是模仿美国的AP课程体系,给对某一领域非常擅长的同学更多的补充知识。

我选的是大学先修的文学课程。老师刚从清华中文系硕士毕业,文邹邹的,带着眼镜。他用的教材是和清华的课本相同的,所学内容比高中课本深奥很多,更接近文学理论。正是这门课让我坚定了学中文的信心,而我之后读这个专业的时候,也更容易和大学里教授的想法接轨。

我还选过一节生物实验课。半个学期是在实验室里解剖不同的动物,如青蛙、鱼和鸡。我第一次接触到死去的动物,青蛙的皮肤滑腻;鱼非常有生命力,左右摇摆不肯被控制;鸡是农贸市场直接买来的,倒是免去了我这部分的愧疚心。

后一半学期是植物种植,从种子培养出油油的绿芽,然后移植到学校一小块施工后废弃的空地上。所有人需要拿锄头和耙从犁地开始做起,先弯腰把杂物捡出来扔掉,然后把土耙得松软像床垫,再把刚刚发芽的植物挖个洞埋下去。种植的地方也有讲究,需要规划沟渠的位置和地势的高低以预防洪涝。我们每次在中午吃完饭后,就回我们的一小块田,散步看一看。我和朋友总笑称我们是当代的陶渊明或者梭罗。

除此之外,每学年我们还有沙漠之旅那样的“研究性学习”。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学术研究,但是体验本身给了我们对更多不同省份的鲜明记忆。在西安,整个年级的人在古城墙上骑自行车。在安徽,我们在小镇里吃毛豆腐,听黄梅戏,做扎染。

体验的丰沛带来的是对生活的兴趣、感受力和生命力。

我从小对音乐几乎完全没有涉猎,也没有乐感。小学、初高中的音乐课可以说是我进入音乐世界的一个入口。我现在听到当时学过的古典乐,还是会记得老师如何解释、描绘其中的妙处。

高二的时候,我朋友翻出来一个初学者乐谱,以不同运动命名一些弹奏小练习。我说,我想学这个,你教我吧。于是我们每周跑到音乐楼,找空教室的钢琴练习。钢琴黑黝黝、光洁的漆面反射出我的影子。我一直觉得它很优雅,但是还是第一次把指尖放在滑溜溜的黑键和白键上。双手如波浪舞动,就会有优美的音乐传出。欣赏力的美是不带条件的,不是说考到多少分才能感受到,而是只要接近,心灵就会颤抖的一种感动。

它的重要性其实在高中时还不是最明显的。在我硕士快毕业,找工作,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我在朋友的车上听到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那时车窗外漆黑一片,只有优雅的钢琴声萦绕在车里,好像又穿过车窗,散在夜色里。我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了。

欣赏力的世界和应试的世界有不一样的逻辑。它从不向你要求什么,而是给你带来愉悦和清净,甚至给你带来一小段足以支撑艰难时间的意义感。在中学的时候,我有幸拿到了打开这个世界的钥匙。

或许我的回忆自带玫瑰色的滤镜。但在全国应试教育和高压竞争环境下,这种教育无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们不一样?

一几年的时候,博雅教育和教育创新在北京中学圈中还是一股潮流。北大附中像剑桥一样开设了的不同的书院,学生没有固定的班级而是走班。人大附中西山校区给同学人手发一个平板,几乎所有作业都电子化了。首师大二附的国学教育做的特别好,学生可以选书法课。

以北大的“元培学院”为标杆,清华大学也开办了类似的新雅书院。而清华附中作为清华系第二重要的教育机构,也吸收了这样的理念。

除了理念,清华附中也有资源去做这样的事情,并投入实验室、体育场等硬件设施。和北京其他顶级高校一样,它像是一个高手采茶人,因为日积月累的名誉,得以摘获顶尖的教师资源和善于应试的学生资源。家长因为信赖清华附中的名声,一向也很配合学校的各种项目和活动。

对于像我一样的学生和家长来说,我们是规则的适应者。通过了解小升初的综合竞赛,获得了这样的教育资源的入场券。我难以评价这种竞赛的公平性,它是对于信息、智力、决心、财力和应试技巧的综合竞技。

领袖训练营

“今天我为清华附中而骄傲,明天清华附中为我而自豪。“是我还深刻记得的一个标语。中学的我其实对这句话很着迷,它给我一种“将军此去必封侯”的壮阔感:今天我们只不过是无名学子,而明天,我们会在世界上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这种雄心壮志不仅仅存在在标语里,“领袖训练营“便是它的实体化。

高一刚开学的第一周,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收到了一张白色A4纸,是”领袖训练营“的邀请函。信中说,清华附中培养出许多知名校友,而未来,世界各个领域的领袖就在我们中间。“领袖训练营“存在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领导力。

入营需要面试,还恰好是当时的我最抗拒的形式——两分钟公众演讲进行自我介绍。但黑纸白字所描绘的未来是在太过诱人,“领袖”二字在云端闪闪发亮。十五岁的我没有任何梦想,也从未想过它会和我产生联系。仿佛是路过深夜百货商店的橱窗的人,忽然被告知缀满钻石的丝带凉鞋和你有关,前提是你要走一遍油锅。

公众讲话对我来说一向是个折磨。我晚上会花好几个小时自己在房间里对着墙排练。面试开始前的课间,我坐在桌前,肚子很疼。然而“领袖”二字把我从座位生拉起来,硬拽过没开灯的走廊,到了面试现场。

那里有近八十人,都是我的同级同学。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和眼睛里都看到了“领袖”二字点燃的光。大家都抱怨着不想上台演讲,可是空气依然变得灼热。在这里,进取心、功利心和自信心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它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为什么不能是我?我志在必得。”

它可以说是我们年级许多人的强大驱动力。我看过那样的表情很多次——受挫之后,先是感到难过,眉眼下垂,然后盯住某处沉思,最后坚定地抬起看看向前方,然后你就会知道,这个人的行为会有所变化。

初中时,体育课要考颠排球,把软排球抛在空中,双手交握用小臂内侧连续颠球直到球掉地为止。30个满分。我们练习了半个学期,我却还是只是能颠十几个,都没办法及格。老师说下次课就考试了,这个成绩会影响体育平时分,构成中考的一部分。

下课后,我去找体育老师借了个排球。每天放学后,学生大多走完了,我一个人站在体育场的入口,独自颠着排球。一下,两下,三下。排球滚开,我再把它捡回来,抛向空中。高耸的行道树沙沙作响,夕阳从树叶间透过来,我就这样练习着,逐渐的,我掌握了技巧,越颠越多,但是为了考试不出岔子,我在前一天晚上也在练习,最后满分通过考试。

“领袖训练营“ 我还是成功入选了。拿到一些书单,如《领导力的5个法则》。去一些景点参观游览,比如泰山。最有牌面的活动是接待某国务委员回母校探访。我们在座位上坐着,大门一开,委员和十几个照相机蜂拥而至,闪光灯响个不停。那时总觉得,我都是亲眼见过这样级别的人了,未来总应该不错吧?

学校择优录取的规则太简单直接,我习惯了简单的进取心换来简单的成果和夸赞。老师、父母、焦虑的社会舆论共同将象牙塔捧上神坛崇拜,日后我们从等同的高度坠落。

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毕业前就开始找的工作,毕业后依然找了半年。回国,在家里找中文书,翻到当年的《领导力的5个法则》,不禁自嘲地一笑。当初在书中学如何管理,如何分配资源,如今招聘启事上明明白白写着:要一个好用且坚固的螺丝钉。我做着基层岗位的工作,操着CEO的心,想着哪个部门有点冗余,业务流程可以如何优化。

他们都说社会上拼爹。之前我以为我们不一样——因为平台高,所以可以靠真本事。后来发现,还是被家庭条件分为了三六九等。之前在朋友圈满怀斗志的同学,也不太发类似的帖子了,因为工作是被父母安排的。爱说爱笑能说会道的同学去考了公务员。年级第一打算博士毕业后在北京做高中老师。

有时候我觉得很诧异。我们占据了北京市乃至全国最优厚的教育资源。理想中,本应是解决复杂问题的综合性人才,担起社会责任扩大市场的“栋梁之才”,而不是现实中,做一份养活自己就好的工作,向下漫溢,挤占其他人的生存空间。

疫情后,看着社会,感觉自己仿佛俯视撒哈拉沙漠。疫情引发的经济下行如同日出后难以忍受的极端高温,人们如沙漠生物一样四处奔忙,我也在其中狼狈逃避。沙狐躲在大石头的庇护下,享受一片阴凉。爬行动物变得冷血,和环境同调。

在经济上升期受过的教育,不是经济下行期的生存策略。环境变差,机会减少。所有人都在想尽办法生存。这个时候找到一份工作,很多人说应该知足了。

“领袖”,变成了一个记忆里的童话,一个纸架子,没人告诉我们如何把它填满。我把它一点点拆开到零件,研究它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是权力,创造力,还是社会平等与社会责任。我是不是有办法把它转化成别的渠道。有时,我依然很困惑我要成为的人——如果我是领袖那块料,为什么我看不到前路;如果我不是,为什么这个词在我最能做梦的时候进入了我的生活?

我也在努力接受我或许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是当初闪闪发亮的“领袖”二字总是不甘心就此消散。

高三,七中

七中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人多。

教室比清华附中时大一些,容纳的人却有七十多个,是之前的两倍。三个人一组,一横排三组,桌椅密密麻麻堆积在教室里,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有山一样的作业本和习题册。班主任把我安排在最后一排。听前面老师讲话,仿佛在人间听天庭传来的福音,云里雾里但又要仔细辨认。这么多同学,我高三根本没时间好好认识,即使到毕业的时候,我也最多记得一半人的名字。

晚自习是我不熟悉的,上课上到六点,一个半小时的晚饭时间,而后要回来继续坐在教室里自习。七十个人的教室,就算大家不讲话,偶尔掉一根笔也是不安静的。学校不久就推行了一个政策——上次考试的前十名到一个小屋里,晚自习由一个任课老师专门进行辅导。我觉得这个政策挺好笑的,但是还是照常去,因为小屋比较安静。

七中已经是内蒙算是不错的学校了,听说文科班每年能有两三个上清北的人,理科班会更多一些。听身边的同学聊天,我发现这个城市的教育原来也有自己的“好学生”的圈子。身边的同学都是在这个圈子的学校里一路升上来,所以有很多共同的熟人,和北京的海淀中学圈也较为类似。

孟母三迁。教育可以说是中国人移居的一大原因了,和北京移民类似,七中的学生很多都来自本市周围的许多内蒙县城和农村,父母为了让孩子专心读书,在市里租房子或者住校。这样的家庭背景是我在清华附中同学里从没接触过的。

我曾有一个同桌,性格大大咧咧的像男生,笑起来憨憨的。有一次下着大雨,我下了晚自习回学校取东西,看到她、妈妈和弟弟一家三口在空荡荡、只开了后排灯的教室里吃铁皮盒饭,她妈妈的雨披上一直在滴水。同学总是说她妈妈好辛苦,她想早点赚钱照顾家人,我那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想法。之前的清华附中的同学虽然也会考虑家人,但是还是把职业规划、探索世界、生活品质列为优先。

曾经在亲戚、父母口中提到过的不够优秀的教育资源,其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差,尤其是在应试这一部分。第一轮复习是从头到位梳理几年的教材,第二遍是针对一些专题进行复习。学的内容要比北京难一些,还有一些教材差别。

我听说很多题同学高一时就做过,很震惊,“你们高一就在刷题吗?” 同学不以为然地说,“是啊。”

我才知道在七中,他们高一就开始以高考为导向地刷题、晚自习。听到这,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前两年为高考准备的还是太少了,另一方面却很庆幸我没有提前回来。高三这样死气沉沉,用一年体验一下就好了。

在七中,学习更需要自主性,不像清华附中的老师,把行程、计划、材料、复习计划都为你事无巨细地安排好。我要自己挑练习册、卷子、复习材料。我常常跨过整个操场,跑到校园另一端的办公楼敲门找数学老师问问题,有时他不在,就只能无功而返。

那时我常想,在清华附中备考高考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顺利很多。后来和清华附中的同学们聊起那一年,他们脸上都是一副复杂的表情。原来他们的整体体验也不好,向我抱怨某些学科的老师讲课讲不到重点。高三快结束的时候,整个班都弥漫着压抑的氛围。

大部分北京同学都留在了北京。有人对清北非常有执念,即使考上了前十的大学也要留级一年再靠。也有人申请好了本科出国的学校。

内蒙的同学一些四散在全国各处,大部分去了内蒙省内的学校,我们班没有人考上清北。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看到北大只在内蒙招13个人。13个,我心想,根本不可能够分。内蒙古自治区是北京的十几倍大,招生人数却是它的十分之一。

其实这个录取比例倒是没有特别影响我。我选择了武大,当初在清华附和我排名差不多的同学也去了武大。父母很想让我留京,可是我想体验独立的感觉。武大樱花闻名,校园广袤,且看起来绿化很好,中文系也不错。我坐在内蒙的网吧里,在四周打游戏的键盘声中间,在父母和亲戚的注视下点了下手指,结束了我的中学生涯。

人不应该被学校定义

在沙漠中徒步了一整天,在营地搭建帐篷时,突然下起了急雨。我和同小队的同学钻进帐篷,抬起胳膊撑起一片空间。有四处避雨的同学急匆匆钻进来,也自觉站到角落成为又一根柱子,把帐篷撑的更大。我们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说我们是撑开天地的盘古。

雨势减小,有人踏着积水,在帐篷间传话。营地旁就是一条河,学校担心降雨会带来洪水,要我们现在启程,连夜走完计划中第二天的路程。

蹚过河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褪去了白天的炎热,空气清新凉爽。沙砾在月光下映着淡白的光。雨后的沙丘是坚实的,虽然也有脚印,但更像是在城市的土壤上行走。我的腿和鞋都是湿的,却并不觉得难受。我最好的朋友在前面,关系好的另一个男同学在后面,有他们的陪伴,感觉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没有人抱怨,大家都很激动。老师从班级的前面走到后面,查看同学的状态,同时提醒我们把手电打开,注意脚下。

向前看去,向后看去,小手电的灯光连成珠串,在沙丘上高低起伏,成为夜色中的一道风景。偶尔有一两个断裂之处,那是拿着“清华附中G14届夏训”紫色旗子的旗手。

当初一个小队的同学,现在都四散在全国、全球各处。毕业以后也有聚会,但更多的都是在朋友圈观望彼此的生活,看着对方做很酷的事情,通过一个赞献上遥远的祝福。如果碰巧看到在一个城市,一定要约个饭,聊聊生活里的困难与成就,追忆一下过去,再展望一下我们的未来。

我最幸运的事,就是无论在清华附中还是七中,都收获了珍贵的同学情谊。有的人在中学的时候并不熟悉,大学毕业了以后才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这种情谊让我明白,父母口中所说的“人脉”,并不是我之前想象的彼此利用,而是因为度过了共同的青春年华,建立起对对方能力与人品的信任。几年不见、远隔重洋,都隔不断真正关心你,想要了解你,你愿意为之付出的人。

不可否认的是,清华附中确实拥有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但我也逐渐懂得,没有一种学校教育可以解决所有的人生问题。和图书馆、网络课程一样,学校教育是一种资源,不是一纸人生宣判书。它应当被利用而不是被崇拜。

人不应该被学校定义。

中学的我不理解这个道理。后来出了国,看到国外的高中生和我当初思考着完全不同的问题——我是谁,这些学科里我对哪个更感兴趣,我和朋友的关系怎么样,我想和哪种人交往。反观中学的我自己,不假思索地在学校的体系里力争上游,试图融入。清华附让我去做领袖、做学生活动,七中让我埋头刷题,我都勤勤恳恳地遵循着他们的指导。

但是我经历过的一切,埋下这颗自我探索与独立思考的种子。“领袖”对我意味着什么?“成功”又对我意味着什么?面对相似的困境,我选择如何应对?

他们说,这个学校能保证你在中考高考得高分。他们说,考上这个学校即前途无忧。他们说,这个学校是精英教育,培养顶尖人才。但是对于我来说,我人生真正开始变好的那一天,是我开始坐下来思考我自己的那一天。

写作手记

第一次体验非虚构文学,感觉比写新闻或者随笔难多了。新闻要提出好问题,随笔真实就好,非虚构不仅要我自己提出问题,还要解答,还要追问,推着我不断向更深处思考。

中学生活虽然已有一段时间,但当初同窗的好友依然活跃在我生活里,帮我回忆起了很多细节。本文献给我们共同度过的年少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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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7月短故事班即将开始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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