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赘言,“寓文化于技击,以江湖写人性”是金庸小说一大特色。研究者早已发现,金庸作品里的那些高超武功,有许多直接来自于中国传统典籍和古典诗词。
例如,黄药师以箫吹奏的《碧海潮生曲》是其将毕生功力蕴含于乐曲声中,桃花岛上,当其以箫声与欧阳锋的筝声相较时,“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婉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在郭靖听来,“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揉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至洪七公以长啸声加入,“三股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
此番较量不仅是三大高手之间的比武,而且郭靖也因此开始领悟《九阴真经》所载的武功。
令狐冲在梅庄与黄钟公、秃笔翁比武时,黄钟公以琴声发出“七弦无形剑”,秃笔翁以笔为兵器,书法即剑法,笔画即剑招,先后书写颜真卿诗帖《裴将军诗》、张飞所书《八濛山铭》以及《怀素自叙帖》。
张三丰因徒弟俞岱岩受重伤,悲愤之下书写的“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二十四个字共二百一十五笔的腾挪变化,并被张翠山窥得,“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中”。
李白的诗《侠客行》是小说《侠客行》中的最高武功,全诗二十四句,每一句都包含着一套武功,或剑法,或掌法,或拳法,或轻功,或内功。
如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救赵挥金锤”各包含一套剑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与名”各包含一套轻功,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四句“五岳倒为轻”、第十六句“纵死侠骨香”各包含一套拳掌功夫,等等。
包含着至上武功的二十四句诗,在侠客岛上以壁画形式,被分别直观地呈现于二十四石室之中,所有上岛之人因执着于文字注解而理解各异、不得要领,唯有石破天因不识字而得窥真谛。
同样,《连城诀》中众人梦寐以求的“连城剑法”即在《唐诗选辑》中,每一句唐诗都是一招剑法,如“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张九龄《感遇》)、“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杜甫《后出塞五首》),等等。
金庸小说武功描写善于与传统文化相结合,既使传统文化借由武功描写得到一定的展示,又使所描写武功因为有了丰厚的文化内涵而显得更加玄妙。这其中,金庸最推崇的是《易经》和道家哲学思想,小说中所描写的最高武功大多都是由此演绎而来。
《书剑恩仇录》中,如此武功描写已初现端倪,陈家洛和霍青桐、香香公主在古城石室中发现竹简,竹简上用朱漆写有《庄子》,看到第三篇《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段,陈家洛得悟至高武学境界,后在余鱼同的笛声伴奏中,拳法犹如行云流水,进退趋止,莫不中节,战胜此前武功一直高过他的张召重。
《神雕侠侣》中,独孤求败关于剑道三重境界的遗论,即从“凌厉刚猛,无坚不摧”之利剑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再到“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从而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充分体现了道家思想,独孤求败为此一生中求一败而不能,杨过因此领悟武功绝学,通过师法自然、去巧守拙而臻至一流。
《天龙八部》中,段誉于无量山洞穴中发现逍遥派两大武功:一是“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的“北冥神功”,二是变化莫测的“凌波微步”步法。
“北冥神功”之名及武功原理源于庄子《逍遥游》,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
“凌波微步”源于易经,所有步法都与易经六十四卦的方位契合。段誉依靠“凌波微步”多次在临敌之际幸存,也凭借“北冥神功”所积蓄内力使家传武学发挥到极致。
至于“降龙十八掌”这一洪七公、郭靖和萧峰使用的武功,其招式名称来自易经卦象,如“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是乾卦,“龙战于野”是坤卦,“神龙摆尾”是履卦等。
艺术化、文化化的武功,完全出于金庸的想象,于现实中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现实中的不可能在充满幻想的虚拟江湖世界中却是可能的,或者说,它不符合现实逻辑,却符合艺术逻辑。
超现实武功描写避免了因对现实中存在的武术的简单照搬和模仿而具有神奇性,在显示出金庸丰富想象力和高超创造力的同时,对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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