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皖河之水就这样汇入长江
风刮得很猛,公路两侧路肩上铺着一层素白的寒霜。寒霜下的车辙坑坑洼洼,车上的人昏昏糊糊,颠颠倒倒,前仰后合。也亏了我们这群早起的行路人。
车突然停了,我们也从梦游般的旅程中醒来。四野空旷,一派萧瑟,凛冽的寒气中有一股清冷的蒿草气息。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原是要去怀宁石牌的。石牌是京剧鼻祖程长庚当年北上演剧生涯的出发地。程长庚是清同治、光绪年间徽班进京的领军人物。他自幼被父亲带到三庆班,而以《文昭关》《战长沙》一战成名,轰动京城。翻《梨园旧话》旧册,读到对他的唱腔的十二字以评:"穿云裂石,余音绕梁,沉雄之致。"现在,我们正要去程长庚的出生地补拍一些镜头,取道安庆北门外,居然误走到这里——皖河口。也许人生本没有目标。一次错误的行走,竟然让我们来到古皖国的发源地。皖者,清白完备而无缺也。皖字,因皖公起名。皖公是古皖国的君主。春秋无义战,义者必稀,也必贵。皖伯,皖公,皖公山,直至现在安徽省简称,是人们送给一个古时仁义之君的雅号,尊称。
没有出将入相的戏台,没有铿锵的锣鼓,没有穿云裂石的唱腔,更没有台下伸头缩颈如痴如醉的观众,一次错误的行走,让我们看到天际下那广漠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寒风萧瑟,大漠中的荒草在寒风中海浪般翻涌,一直衔接到远处隐约的山脉,呈现出连绵不尽的灰褐色。隔空传来一阵阵海涛般的轰响,深远辽阔的视野中,有一片或几片水洼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晶亮地呈现着,就像是一颗颗被镶嵌在幕墙上的宝石。大漠高远,天高地阔,眼前的景致让我们想起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然没有落日,没有孤烟,但沙漠、滩涂以及深远辽阔的大草甸子,为我们展现出一派亘古以来的苍莽与辽阔。
出皖河口,今枞阳有射蛟台,传汉武帝天柱封禅,曾在此射蛟于江。射蛟台的传说,以及古传《盛唐枞阳之歌》,我以为是古人专为汉武帝量身定制,以证明汉室帝王基因的强大。历史翻过一页又一页,一代代帝王皆成过往,往事越千年,眼前这冬季干涸而蜿蜒曲折细长的河流,究竟是蛇是蛟,谁人又能说清?
江淮之地的冬季雨水奇缺,对于一条河流来说,滩涂是必须的。宽阔的滩涂犹如河流之母,当夏季洪水肆虐时,滩涂吸纳了大量的水流,既解除了河流的困厄,又缓解了下游的压力。现在是枯水期,河水退到河床下,大片的滩涂让皖河静静地栖息着,像是刚刚生育过的母亲在将养生息,以备来年。而到了明春,当万物复苏,大地春暖,你再来看吧,那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会让你怀疑走进了内蒙的大草原。天照例阴翳着,站在这一片天地之间,竟让人在一刹那间忘却了季节和时间。
春天的皖河口
灰黄色的牛群淹没在这片大草甸子里,直到它们走进我们的镜头。牛的进入,顿时让这片景致活泛起来,也生动起来。我们提着相机和摄像机往河堤下走去。牛群被我们这些突兀而来的人群吓坏了,它们哞哞地叫着,开始四散逃窜。牧牛人朝我们吼着,听不清他叫些什么,我们只得站在河堤的斜坡上,有的则不忍这难得的镜头白白从眼皮子底下划过,他们躺在河坝上,拍摄这荒漠下罕见的一幕。风吹动着大草甸子,四野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呼声,夹杂着牛群啃食枯草的嚓嚓之声清晰地传来,让人有一种想一头扑进去,扑进这广袤的大草甸子的欲望,在那片厚绒绒的草场上打一个滚,翻几个跟头,相互追逐打闹,或是骑在牛背上,对着那远处隐约的山脉孩子般地大叫几声。
冬季的皖河水流枯竭,几乎让我们开始怀疑它曾经的存在。季节的不同,河流自然会呈现出它不同的性格,就像人。河流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根本。就是眼前这条细小得让中国的河流史忽略不计的皖河,却是古皖国的发源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古皖国即在长河与潜水的交界处建立都城。薛家岗遗址的挖掘是人类文明史的一次重要发现,那些粗劣的生产和生活用具,证明早在六千年前,人类就开始在皖河流域繁衍生息。眼前的皖河也曾水深岸阔,也曾烟波浩淼,能灌溉良田,能行得舟船,甚至能走皇家的船队。司马迁《史记·封禅书》真实地记载了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出枞阳至皖口,登舟而入皖河,再登天柱山封禅的情形。可以想象到那逶迤的皇家船队前不见尾、后不见首的整肃与壮观,碧蓝的天底下彩旗猎猎,宫廷仪仗队用复杂的编钟奏出了浩荡的乐曲。
风越刮越猛,那片大草甸子上,无边无际的荒草海浪般翻滚,翻涌出一段段历史,一个个英雄人物,彩旗猎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曹孟德、周公瑾、曾国荃、陈玉成,"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千百年来,浓稠的血液曾一次次染红了皖河,在这皖河两岸,究竟埋葬了多少英雄的白骨?究竟有多少冤魂难以还乡?逝者如斯,千百年来,皖河依然在默默地流淌着,一条皖河,经历了太多的征战与杀戮,听过多少战场上的厮杀,闻听过多少死难者的呜咽。历史更迭下的重生与毁灭,如雷如电如雾,而眼下,皖河却有着它特有的宁静,宁静得像一个睡熟了的婴儿,那曾经发生的一切,像是被一块橡皮轻轻地擦过,居然没留下一丝痕迹——这就是一条河,哪怕是一条细如游丝的河流,它包纳千古,都摄天下。人啊,在如此的一条河流面前,究竟还有什么可说的?
作者:黄复彩
文:黄复彩 图:黄复彩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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