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11期 总第810期
庐剧《铁面无私》:曲笔写包拯
文/谭志湘 吴乾浩
庐剧,是流传于以庐州为中心、皖中一带的安徽地方戏曲剧种,在民歌、花灯、锣鼓书、嗨子戏、端公戏等民间艺术的基础上诞生,具有乡土气息浓郁的特征,诸如《柴斧记》《休丁香》《借罗衣》《打芦花》等脍炙人口的代表性剧目,深受安徽老百姓喜欢。而日前在合肥大剧院上演的庐剧《铁面无私》(颜全毅编剧、翁国生导演、段婷婷主演)则另辟蹊径,把这样一出以包拯为主角的袍带戏搬上庐剧舞台,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尝试。
庐剧《铁面无私》表现的是包拯惩办贪官污吏的故事。大灾之年官商勾结,构成一个利益集团,置民之生死于不顾,大发横财,其中也有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的亲侄子包勉。包拯不徇私枉法,还公道于百姓,大义灭亲地斩了贪官。同一题材戏剧,京剧有《赤桑镇》《铡包勉》,吉剧、评剧有《包公赔情》等。
庐剧擅长演绎生活气息浓郁的小戏,创排这类袍带大戏则是他们的短板。要把在中国老百姓心中的包青天形象树立在今天的庐剧舞台上,反腐倡廉,体现出民心民意,意义重大,对庐剧来说,难度极大。此次创作演出可以说是庐剧的一次攻关之举。
但让我们震惊的是演出现场与剧场以外的种种戏剧现象。
第一,观众的热情和支持。演出现场,观众的掌声犹如浪涛,一潮高过一潮。有时掌声响起,我们却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此处会有掌声?而且偌大的剧场座无虚席,其中还有不少青年观众。戏结束了,掌声再次犹如潮涌奔腾而来。为什么观众会如此喜欢一出包公戏?这一戏曲现象不容小觑,值得我们深思。
网上的反响同样强烈,很多网友诸如“包公题材戏太好看了”“可惜,昨天下午的余票没抢到”“见识到了合肥本土戏曲庐剧的魅力”“期待下一场的演出”等留言,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地方戏的那种无以替代的艺术魅力。戏是演给观众看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观众造就了一方戏曲,一个剧种能为一方老百姓所喜爱,这就紧靠了它的生存土壤,充分发挥它的优势,这就是它存在的价值。
第二,铁面无私的包公是庐州人,是家乡人的骄傲。台上演的是庐州人的故事,台下看戏的大抵是庐州人、合肥人、安徽人,老乡见老乡,激情满胸膛。那种乡情、乡思、乡恋、乡愁,那种非凡的亲切感,是难以替代的,这也就是人之常情,人性之美。当包拯唱出:“倘若我顾念私情来相帮,丹心一片成严霜……王子犯法与民同,亲侄触罪也一般样!”看到此处,老乡们心怀那份内心的激动,报以热烈的掌声。
当台上的演员念道:“包青天,庐州人”,“家风清正教养严”,“贪官奸商抓得严”,“恶贯满盈要问斩”,“其中有他的亲侄男”……台上的老乡演得动情,台下的老乡观众看得更是解气,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就是包公题材、乡土剧种此时、此地、此刻的独特魅力。戏曲演的是他们熟悉的人物,熟悉的事情,观众不仅爱看而且很入戏,感慨感动的同时享受到庐剧特殊之美,得到说不出的满足。民间有“生书熟戏”一说,只要戏好看,有新意,即使是熟悉的人物、不陌生的故事,依然会吸引他们走进剧场。戏不怕“熟”。
第三,包拯的嫂娘同样是庐州人的骄傲,她养育了刚正不阿、为民做主的一代贤臣包拯。庐剧《铁面无私》与以往同一题材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嫂娘崔三娘形象的塑造。庐剧的嫂娘是一位明大义、有担当、有情怀的优秀女性。同时,她又是一位好母亲。当她知道儿子犯罪即将开刀问斩时,她心急如焚,要去找二弟包拯求情,救儿子一命。
当她遇到陈州百姓,看到了民之疾苦,通过灾民之口,她知道了“包青天”就是她的二弟包拯,这时,她衷心唱道:“世上几人称青天?……不,我不能去,不能求……”作为母亲,她虽有犹豫“欲待转身又艰难”,但最后,她选择的是不能让“世间再无包青天”。这位嫂娘与以往戏曲舞台上的嫂娘的不同就在于强化了她心中有百姓,这一点与她的二弟是一样的。在与灾民的交谈中,她猛然醒悟受到了教育,认识到二弟包拯行为的可敬可贵,也从理智上明白儿子的“罪不可赦”,从内心生出对包青天的支持,那就是不为儿子求情,自己承担起“失子之痛”。因为她心中有老百姓,她自己也是生于民间、长于民间的乡间村妇。当她举起杯,要为被老百姓称作“包青天”的二弟敬一杯酒时,观众怎能不为她鼓掌?如果说包拯是“铁面无私”的硬汉,那么“这一个”崔三娘就是一个“粉面无私”的豪杰了。
当一位母亲面对儿子被斩首时,她的心在淌血,她的情感、她的痛难以诉说,又实实难以平复。自己抚养成人的包拯,没有对她施以援手,没有对侄子法外从宽,此刻的她竟然没有哭天喊地的指责,没有愤愤不平的埋怨,没有喋喋不休地讲述往日养育子侄的艰辛和丧子之后的晚景凄惨、孤苦无依……这就是庐剧塑造的极不平凡的“包公嫂娘”。“叫我如何不为这样的嫂娘叫好呢?!”这是合肥观众发自内心的赞叹。
第四,当舞台上出现皖中的山村、庐州街道、陈州衙门、古朴的城墙、秀丽的拱桥时,观众的感情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波动,于是山山水水、青瓦白墙、婆娑树影、雪林墓地都自然而然地染上了家乡的色彩,观众仿佛嗅到了熟悉的泥土芳香,浓浓的家乡味道在偌大的剧场里飘荡。
眼睛里是满满的皖中景色,耳朵里是熟悉的曲调声腔,却又那么富于新鲜感,熟悉而又陌生,但确确实实好听。崔三娘的唱段“望远处石拱桥屹立波涛汹涌间”“闻噩耗不由人肝肠痛断”“猛然风大雨倾注”;包拯的唱段“此时间心如刀割样”“料不想包勉他陷入罗网”“辞去锦衣祝贺声”;哪怕是包勉也有好听的唱段“恨自己年轻太自负”…… 演员唱得好,声声入耳、句句入心,观众是“让我情何以堪?”
第五,剧场里,观众的感受是熟悉的庐剧,但这样一出庐剧,又给他们面貌一新之感。庐州百姓的群舞符号,在关键场景中一次又一次出现,大女主的“洪水救侄”颇有看点。在滔天洪水中,演员翻转腾挪,有技有艺。“山道追儿”一场戏,嫂娘手持驴鞭子,心急如焚地追赶儿子,那脚下的圆场功夫、身上的翻身技巧真是了得!这样的庐剧何曾见过?合肥观众说:“庐剧上新出圈了。”
剧场里掌声阵阵,感人的表演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如此剧场效果委实不易。《铁面无私》是庐剧,与安徽观众过去看过的庐剧又有所不同。它的唱腔不失传统庐剧的风韵,又融合了其他音乐元素和多种演唱方法,既有新意又新不离本。舞台呈现手法多样,有幻觉、有时空穿越、有心灵对话、有传统的“急跑圆场”“水中翻扑”“长袖旋舞”……这种创作尝试不仅丰富了庐剧的上演剧目,为剧院增加了一出保留剧目,它更关乎剧种的发展。庐剧观众接受就是最大的成功,这条路是否可以继续走下去,是否可以走得更远更宽?能否做到“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转型”?此次的创作给庐剧增添了一些新“玩意儿”,新的表演手段、表演方式,还是整体性的剧种发展方略?能否上升到创作思想,创作方法,创作追求高度?能否持续深入发展,再创作出《铁面无私》如此这般的新戏?凡此种种,经验值得大家认真总结。无论如何,庐剧迈出了艰难的一步。
我们认为,该剧创作团队的整体追求是最重要的,它的成功在于以下几点:第一,尊重地方剧种,看到剧种的优势与不足。就剧种而言,音乐是它的生命,是它的灵魂,唱腔设计与音乐设计密切配合,追求的是“老声腔,新展现”,“新瓶装旧酒”,新创作的剧目,新展现的人物,庐剧不曾出现过的包拯形象,原有的声腔不够用,需要解决的是为人物创作新的唱腔。再如,崔三娘,人物情感复杂多变,大起大落,强烈细腻,需要新的音乐元素介入,是人物塑造的需要,不失剧种固有的音乐色彩,才能新不离谱,这就是“守正创新”,“正”就是剧种,离开本剧种的创新,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于是诞生了新而不离剧种本体的诸多唱腔。
第二,剧目风格的大留白。剧目风格与舞台美术设计、灯光设计等息息相关。我们明显地感受到《铁面无私》创作团队对作品风格的整体追求,他们认识庐剧,了解庐剧,走进庐剧,心中有剧种,而后进行创作,始于“培根”,进而希望达到“铸魂”的高度。庐剧是根,而“魂”是精神层面的追求。皖中地域诞生的剧种,生于斯的人物、长于斯的故事都是构成剧目风格的重要元素。《铁面无私》以崔三娘、包拯、包勉、赵百万等皖中人物为对象,以皖中风土人情为依托,既有民间色彩,又追求具有历史感的地域色彩,因为事件发生于宋代,是历史上的皖中。导演翁国生在该剧创作中充分发挥戏曲写意传神、言简意赅的艺术手法,使得整体舞台呈现独具空灵感和写意感,避免舞台布景过大过多,占用较多舞台空间的创作弊端,把最大的舞台空间留给演员的表演,鲜明展现其“写意留白”的独特导演风格。
灯光往往起到画龙点睛,强化、强调、突出的作用。为救儿子,崔三娘十分急切地赶往判斩包勉的刑场,此时舞台场景隐现出崔三娘意识流中的酷冷刑场,舞台后区行刑高台上显现出包公的“虎头铡”,铡刀虎虎生威,一束血红的定点光突显出虎头铡刀的威武,刑场的威势、时不我待的急迫感、包公的铁面无私尽显其中。舞台灯光不时变幻,灯光铺射、意象造型、演员的综合演唱,构成了整体的情感冲击力强烈刺激着现场观众。该剧运用现代高新科技手段,使得整个戏曲舞台语汇变得丰富多彩,一幕幕具有现代声画交响显现的舞台场景,让现场观众油然产生心灵的震荡,这种戏曲舞台的立体呈现感是现代的,是极具艺术冲击力的,是内涵着强烈舞台美感的。戏曲舞台上,一出又一出的上演剧目,构成了一个剧种的传承和发展;一出又一出的新创剧目,则随着时代的审美变化而不断进行创新变化,如此周而复始,我们的戏曲剧种才不会被当代观众所淘汰;如此传承延续,庐剧的发展路径、戏曲的发展路径才能显得更加清晰和开阔。
翁国生导演庐剧《铁面无私》
第三,优势即不足,认识优势,发挥优势,弥补欠缺,使得整体性提高。就表演而言,庐剧有它的优势亦有它的不足,戏曲表演不同于电影、电视、话剧等趋于生活化写实的表演,戏曲讲究四功五法,讲究手、眼、身、法、步,《铁面无私》的导演翁国生在艺术上追求强化戏曲本体表演,不丢失地方剧种的风格特色,从而达到有技、有艺、有戏、有人物,“情、戏、技”紧密交融。初排《铁面无私》时,庐剧演员们特别欠缺戏曲基本功的技能,必须苦练积淀!于是,演员出身,有着一身好功夫的导演翁国生在合肥庐剧院展开了“魔鬼化训练”,让包括主演段婷婷在内的所有演员天天泡在排练场摔跌滚爬,旋翻腾跃。此次排戏,翁国生没有请编舞,剧中需要的所有舞台造型和群舞,都由他亲自设计,亲自传授排练,目的就是强化“戏曲歌舞化”的表演力度,与演员戏曲化的表演更为和谐。其实,这也是翁导在该剧中整体的艺术追求——“回归戏曲本体”。“回归戏曲本体”亦成了庐剧《铁面无私》各个艺术创作部门共同的创作追求,这对于拓宽一个剧种的艺术表现力无疑是有益的。
第四,为剧种、剧团、演员写戏不失为一法。包公戏不是庐剧的长项,合肥市庐剧院没有演过包公戏,自然需要培养演包公的演员。剧团大多是以女性演员为主角的剧目,有不少优秀的女演员,她们唱得好、演得好。深入了解剧团的实际状态后,编导做出了创作以嫂娘为第一主演的《铁面无私》,深入挖掘嫂娘的内心,以嫂娘的品格映衬包拯,曲笔写包公的铁面无私,从而达到该剧主旨的交映成辉。学习剧种,了解剧团,了解演员,创作团队做到了不是“闭门造车”,而是心中有剧种,有剧团,有演员。
安徽的观众爱庐剧,支持庐剧,作为戏曲人就有责任把高质量,高品位的艺术作品奉献给他们。我们认为,尽管庐剧《铁面无私》已入选“2024年度安徽省优秀舞台作品”,但还需在不断的实践演出中继续修改打磨,更上层楼;主创团队要努力将其打造成一部院团常演常新的精品剧目,献给可爱的庐剧观众,不负他们的热忱和厚望,不负他们的期待和关爱。艺术审美的最高境界是感动,如何使我们的舞台戏曲作品拨动观众的心弦?如何在舞台上塑造出丰满的、充满性格魅力的鲜明艺术形象?如何使我们的戏曲作品深深根植于生活土壤,做到剧作的情通理顺、真实可信,如何让观众沉浸剧中,情有所动,让不是老乡的观众也发出由衷的赞叹,庐剧《铁面无私》还有一段艰难的创作之路要走。
(作者谭志湘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少数民族戏剧学会名誉会长;吴乾浩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京剧》原主编)
责任编辑 卢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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