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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检察官笔记”连载第12篇。

前言

我的师父曹兵的战友尹东明,曾经为了哥们义气,导致警服被扒了下来,在监狱坐了两年牢。2022年8月初,曹兵生病,我去看望,恰好遇到了同样来探视的尹东明。我跟他寒暄:“我师父经常跟我提起您,说以前你破过不少大案,是名副其实的‘公安英雄’。”尹东明闻言,低下头,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随后干咳了两声,没再言语。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尹东明经历过大起大落,提及那些过往的荣誉,无疑是在他的伤口撒了把盐。我很后悔刚才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圆场。尴尬中,尹东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说了一番令我记忆尤深的话:“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过去我是局里的重案队队长,经历过枪林弹雨,也亲眼看着副队长死在我面前,后来我犯错进了监狱。人的一生有许多后悔的事,我当然后悔,肚肠子都‘悔烂’了,不是‘悔青’了,但是后悔屁用没有,犯了错就要认错改错,我也用不着遮遮掩掩。”

听到尹东明这话,我顿时松了口气。他坦荡的模样显出几分气概,难怪师父以往提到这个战友,脸上总是写满了自豪。

那天,尹东明扯了板凳坐下,跟我大大方方地讲述了自己的过去:“我以为脱下警服以后,日子就会平平淡淡了,可是我想错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是会找上我,多亏了你师父曹兵还有杨建军,不然我未必能撑到今天。从90年代开始,我们三个人就被称为‘铁三角’,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他提及的杨建军前辈,我也认识,综合了他们“铁三角”的讲述,便有了这段故事。

1

2008年晚春的一天,尹东明出狱了。他给曹兵打了电话,约好在傍晚见面。挂掉电话,曹兵的手还紧握着话筒不放,转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那天起了大雾,看东西犹如隔着反渎局审讯室外面的毛玻璃——当年,尹东明涉嫌帮助犯罪分子逃避处罚,进了反渎局,他隔着那层毛玻璃,既看不清尹东明的面庞,也无权过问尹东明的具体案情。两年就这么过去了,一切不复从前,无论是曹兵还是尹东明,“心里灰蒙蒙的”。

傍晚6点多,曹兵请尹东明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饭后,俩人坐在公园的花坛瓷砖上时,曹兵问,今后有什么打算?尹东明茫然地摇头。曹兵又问,房子划给老婆了,那你以后住哪儿?尹东明还是摇头。

尹东明摸出打火机要点烟,曹兵挥拳猛捶他的手腕,打火机“啪嗒”掉到地上:“你离了婚净身出户,钱也给了,房子也划了,你尹东明有种,有情有义,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晚上没地方住,难道你睡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啊?”

尹东明还是不说话,弯下腰去捡打火机。曹兵本想一脚把打火机踢飞,可看见老友狼狈的样子,又心软了,便拍着大腿唉声叹气:“抽吧抽吧,你把自己这条命也抽掉算了。”

眼前的尹东明,和曹兵记忆中的尹东明似乎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这个昔日的“公安英雄”曾在鬼门关里几进几出,身体里还藏着无法取出的弹片,怎料他在监狱里过了两年,就宛若雄鹰折翼,猛虎落牙,沦为这副熊样?曹兵比尹东明还要难受,心里就跟挖掉一块似的。

曹兵的轴劲上来了,他猛地站起身,掐掉尹东明嘴里的烟,又拽住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尹东明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啊?”曹兵没好气地答:“你别废话,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让你变回原来那个人。”

曹兵将尹东明领进了外贸服装店,亲手挑选了一件黑色夹克衫,叫尹东明换上:“以前的尹东明就是这种风格,人靠衣装马靠鞍,行头一换,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尹东明问:“这件要多少钱啊?”曹兵白了他一眼:“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说完,他就到柜台准备付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挑了一只斜挎包,让尹东明背在身上。

出了店门,曹兵就把尹东明的旧衣服往垃圾桶里一扔,尹东明想拦,可是来不及了。曹兵注视着尹东明,郑重其事地说:“兄弟,扔掉晦气的衣服,从今往后你就是崭新的人,你要学会跟过去一笔勾销。”

接着,曹兵又去建行取了2万块现金放进尹东明的挎包里:“这笔钱是我的私房钱,而且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嫂子不会知道的。你先拿去用,也别着急还,我知道凭你的本事一定能还上。”

正好老婆出差,曹兵就把尹东明带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是礼拜六,曹兵不上班,他联系了房产中介,想给尹东明租套房子。尹东明看了资料,嫌房租太贵,不停地摇头。曹兵劝他:“租房子又不是住酒店,是要一直待下去的,有些地方不能将就。”

中介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尹东明才看上了一套一居室,月租500出头。曹兵却很不满意,说那房子过于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还有啥?”中介刚想解释,尹东明走到他们中间,双手向外一推,做了个“停”的手势,说,房租便宜最重要。中介趁热打铁,带尹东明和曹兵去看了房,还没等曹兵开口,尹东明就决定租下来了——那间房子不仅房租低廉,阳台采光也好,离马路很远,夜里很安静。

曹兵憋住火,给尹东明留了面子。中介一走,他就把尹东明一顿数落:“你说房子安静这不是废话么?那么远的郊区,不安静才怪!刚才开车过来都快两个钟头,附近也没什么便民设施,你下楼买个包子都要走一两公里。”

尹东明笑着说,三公里以内都是可接受的范围,到时候弄一辆二手自行车,骑过去就当锻炼身体,房租便宜,省下的钱就能买烟了。曹兵反问:“你把烟戒了,不就能省更多钱?”尹东明连连摇头,说这么多年了,老烟瘾早在心底扎根,不可能说戒就戒。

曹兵本想说自己早就戒了烟,但一想到接尹东明出狱的时候,他还专门去买了盒玉溪,自己也破戒跟着抽了一根——算了,经历过“高开低走”的人内心总是敏感的,话说重了有可能伤及对方的自尊。

说干就干,尹东明淘了一辆二手的凤凰自行车,准确来说,也是曹兵出的钱。然而,修车的钱比买车的还贵,尹东明把车骑到了修车摊,叫摊主给车子做了全面体检,喷上除锈剂,东擦西抹,一番捣鼓,那辆车脱胎换骨,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亮光。之后曹兵和尹东明骑车去郊野公园,看见尹东明一路按着铃铛,快乐的模样就像是刚学会骑自行车,不由会心一笑——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尹东明这样了。

可就像尹东明说的那样,他放过了生活,生活却没有放过他。这对老战友平静安稳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2

尹东明出狱后的第三天,曹兵便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说尹东明出事了,人在医院里。曹兵急忙赶到医院,见尹东明躺在病榻上,腿上还打了石膏。

尹东明说,他出门采购,刚骑到菜场门口,就听见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大喊着“抓小偷”,同时,一个瘦小的黑影手抓着皮夹子,“唰”地从人群窜出来,撞进了尹东明的视线。

这个情景触发了尹东明的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想拽住小偷的衣服。可那个小偷跑得极快,尹东明赶紧跨上自行车,和几个男人一起追赶。眼见小偷闪进了窄巷,尹东明急忙拐弯,不料却被巷口堆积的钢材绊倒,自行车倾倒在地,车轮在原地飞转。

尹东明紧咬着牙,仍想去追,可是痛得根本爬不起来,后续赶到的人见状,帮他打了120,又帮忙打了曹兵的电话。

那年尹东明49岁,他卧在病榻,对曹兵感叹:“老了,警服被扒了也好,要是穿警服抓贼,把自己弄成这样,那真是闹笑话了。”

曹兵先前坚决不让尹东明在远郊租房,除了交通不便,就是嫌这里治安不好。这地方有许多暗巷和稻田没有道路监控,属于监控盲区:“我的老战友曾永兴就在这里的派出所负责治安巡逻,前阵子他跟我讲过,这里的小偷好像都组成了帮派,非常难对付,你也别自责,毕竟年纪也大了,斗不过那些年轻的小毛贼。”

曹兵边安慰尹东明边背着双手在病房中来回踱步,差点撞上护士。其实他也在发愁:自己平时省吃俭用偷偷攒的私房钱已经全部借给尹东明了,可是眼下他左腿骨折,钱在医院就已经花掉了1/3,后面的护理还要用钱,到哪里去搞?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尹东明的“贵人”来了——是那个被偷钱的女人,名叫唐红霞。她说派出所已经抓到了那个毛贼,据说还没成年。她从民警那里听说有人见义勇为受了伤,心里过意不去,就赶来医院探望,送个果篮,还有点钱,当作一部分药费。尹东明刚想婉拒,曹兵立即按住他的手说:“别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临别时,曹兵跟唐红霞在门外聊了会儿天,得知她前年离异,儿女已成家,目前独居,比尹东明小2岁。唐红霞也问了很多,问题全都围绕着尹东明。曹兵感觉这女人明显是看上了尹东明,他就跟对暗号似地介绍起了老战友来:当过兵,同样离过婚,儿女同样也成了家,同样也是一个人。有责任心,做事踏实,比唐红霞大2岁。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从外地辞职,刚到这里,就遇上了这个糟心事儿。

曹兵一边介绍,一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病房内的尹东明——虽说头发白了,但外貌不差,就像瓶老酒,“越老越有味道”。唐红霞递给曹兵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你让他放心,他坏掉的自行车我拿去叫师傅修了,修好后暂时放在我们小区的停车棚。等他养好了伤,就照上边写的地址,到我这里来取。”

唐红霞走后,曹兵背着双手走到尹东明的病床前,像领导似地下了命令:“尹东明同志,你的自行车还停在唐红霞那里,等你腿伤痊愈以后,速去领取,假如你实在着急,现在也可以单脚跳着过去。我刚才跟她接触过,了解她大致的情况,发现她对你好像有点意思,跟你也很般配。”

“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就不要再耽误人家了……”尹东明转头看着窗外。

次日傍晚曹兵赶到病房时,居然看到尹东明身边有人陪护——正是唐红霞。他站在那里,觉得自个儿像个乱闪的电灯泡。

唐红霞对曹兵说,尹东明的工作还没着落,她的小区正好缺保安,她跟保安队长也很熟络,想回头给尹东明介绍一下。尹东明在一旁听着,也没应语。

把唐红霞送走,曹兵回到尹东明的床边,说:“到时候你养好了腿伤,唐红霞说的工作,你先做着,至少可以过渡一下。”

尹东明依然摇头,说他压根就不愿做这份差事。公安和保安,一字之差,地位却是天差地别。这种“垂直降落”,深深地刺痛着他。

曹兵一听,急了:“尹东明,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提审犯人的时候看守所里面那几个大字?‘认清形势’!你年纪大了,中间又断了几年社保,人家给你介绍工作,你还挑三拣四,那以后还怎么办,成天喝西北风?”

见尹东明低头不语,曹兵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沉默了半晌。最后尹东明开了口:“你讲的话不中听,但也是为了我,你也别急,我出了院去试试看。”

出院后,尹东明的烟越抽越凶了,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由于他很少出门,也不跟邻居们打招呼,街坊便开始谣传起来,说他是逃犯或者瘾君子。谣言传到了居委会和警务室,社区的罗警长便亲自上门做登记。

两人一见面,不免有些尴尬——原来罗警长是尹东明当年带过的学警。罗警长放下了查户籍的警务通,跟尹东明寒暄了几句,转身便要走。尹东明叫住了他,问起了重案队战友们现在的情况,一问才知,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人已升任机关党委书记,还有人调到了省公安厅。

罗警长也回忆起自己的实习经历——那时他的警衔还是两拐的“小飞机”,现在已经是“两杠一”了。他记得,当年跟他关系最好的除了尹东明,还有陈国华。一提到陈国华,他的眼皮就低垂了下来。

陈国华的名字像一发手枪弹,击碎了尹东明尘封许久的记忆之匣,往事如同染血的玻璃渣子,在他眼前四处迸飞,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陈国华是重案队的副队长,当年尹东明的左膀右臂,也是罗警长最钦敬的师父,局里“传帮带”的典范。他在千禧年之后因公殉职,死于凶犯的枪弹之下。他牺牲的时候,孩子刚上初一,妻子患有尿毒症,每个礼拜要做透析,光靠抚恤金远远不够。当时公安局长亲自带头,大伙踊跃捐款,为陈国华的妻子凑了一笔钱。

尹东明很想去看望一下陈国华的后人,便向罗警长要了具体地址。罗警长接到了教导员打的电话,便匆匆告辞,留下尹东明独自一人呆站在原地,困在记忆的牢笼之中。

“人总不能活在回忆里。”尹东明说,“记忆是破碎的,现实是困难的,但生活还得照过。”

3

腿伤养了大半年,伤愈后,尹东明去了唐红霞的小区上班。保安制服有点像警服,他看到肩章上绣着保安公司的名称和衣服编号,就陷入惆怅的追忆之中:倘若他还在警队,肩上的警衔应该是“两杠三”了。

保安每天定时巡逻签到,每人配发一根防暴棍,黑色,橡胶包铁,长约20寸。尹东明做了一个黑色的塑料棍套,扣在右侧腰间的裤袢上,是他过去别枪的地方。他想借此一点一点摸索到曾经的记忆,没想到保安队长命令他把棍套卸下:“全队要服装统一,巡逻时右手持棍,你把自己当警察了?”

尹东明没顶嘴,他把棍套放回门卫室,随后跟在巡逻队伍后面。当年他在警局,永远是带队走在最前面,如今队伍前面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他年纪最大,紧跟在人的屁股后头,显得很不起眼,宛然一条多余的尾巴,没有人回头看他。

然而尹东明干了两个礼拜不到,就砸掉了饭碗。

2009年1月初,他在值夜巡逻时,看见一个男人在骂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又听见两记响亮的耳光,眉头便皱了起来,“教育自家孩子也不能这么打”。

他转身看向孩子,忽然发现了一些端倪——寒风如刀,他算是不怕冷的,都要紧裹着厚实的保安大衣,可是那个干瘦的孩子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淡紫色外套,左手冻得开裂,鼻子流着鼻涕,求男人放过他。

尹东明又看了眼打孩子的男人,身上穿着水貂大衣,头戴一顶毡帽,嘴里骂着脏话,反手对着男孩又是一记耳光,打完似乎还不解气,又是掐脖子,又是捶脑袋。孩子想逃跑,又被拽了回去。

“算了算了,再这么打下去要打坏了。”尹东明上前劝了劝,“小孩子不懂事,说他几句就行。”

男人瞟了瞟尹东明,说,这个男孩是小偷,想偷他的东西。前几天他刚被偷了一部手机,正愁找不着人呢,今天这小偷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尹东明说,这小孩看起来也不大,最多十来岁,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交给警察来处理吧。

“你算什么东西?我怎么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男人上下打量着尹东明,“老子还没教训完呢。”说完,便拉起男孩的手,想把他拉到旁边的停车棚里继续打。

尹东明握紧的拳头很快又松了下来,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同事小刘正好经过,看着男人教训小孩,就问尹东明为什么站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这两条看门狗,看什么看?”男人边说边用手指头戳着尹东明的鼻子,“小区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闲人,全都吃干饭的,这个小偷你们看不见啊?还能让他溜进来?”

听到“看门狗”三个字,尹东明拳头再次握紧了。小刘倒很能忍,拉着尹东明就要走,低声劝道:“尹大哥,你干保安干了没多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把工作弄丢了。”

尹东明点了点头。“忍”是他这两年唯一学会的本领。可男人的辱骂声、孩子的求饶声萦绕在耳边,吵得他的内心“就像受潮的火柴头,一遍遍地划着火柴盒,迟早要点燃”。

他和小刘刚走了几步,便听到男人又在掌掴男孩,男孩被打闷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尹东明转头撞见这一幕,最终还是没忍住,又回去劝说男人放过那个孩子。

男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再废话,小心我连你都打。”

“连谁都打?你把话再说一遍!”尹东明彻底燃起了胸中的怒焰。

男人走到他跟前,眼看就要动粗,尹东明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反关节一拗,男人疼得“嗷嗷”乱叫。

保安队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一路小跑冲了过来,大声嚷嚷:“尹东明你干嘛呢?是不是不想干了?”

“老子他妈早就不想干了,这种冤枉气你自己受去吧!”尹东明朝保安队长吼了一嗓子,迈开步子正欲离开,男人却抓住他的肩头:“你弄伤了我的手,该赔我钱!”

尹东明回过头怒视对方,目光森然,如孤狼见血。男人立时被吓住了,转而又盯上了保安队长:“这个事情你告诉我怎么解决?解决不了我就给你们经理打电话,砸掉他的饭碗。你想想看,今天晚上他当班,让这个小毛贼溜进来,说不定都是事先串通好的。”

趁着男人在讲话,那个男孩悄悄溜走了,男人回过神看到男孩跑远了,便质问保安队长:“刚才那个人还说什么不要再打了,把小屁孩送到派出所,人都逃掉了,还送什么送?”

“尹东明,你过来给人家道个歉。”保安队长顿了顿,“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现在这年头,谁混的都不容易,你不要逞什么英雄,小心你这半个月的工资都被扣掉。”

“你爱扣不扣!”尹东明扯掉脖子上挂的工牌,甩到保安队长的身上,“这份差事我根本不稀罕,你骨头太软,肩膀扛不住事,不配当这个队长,做保安很辛苦,兄弟们跟着你只会更苦,别再让我看见你,我怕脏了我的拳头。”

他大步踏出小区,昂首挺胸。虽说丢了工作,但他却觉得胸口堵住的那股气终于捋顺了,就像后来曹兵所说,“过去那个尹东明总算回来了”。

4

尹东明走到半途,感觉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竟然是刚才那个被打的小孩,正在冬风中怯生生地望着自己。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事毕竟是由这个男孩所起,现在这孩子还过来跟踪,不是存心给自己添堵么?于是,尹东明走到男孩面前问:“为什么年纪轻轻不学好,你爸妈呢?”

男孩被尹东明吓得一愣,听到“爸妈”这两个字,放声大哭,仿佛要将以往遭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泪珠滚过他红肿的脸庞,不断地往下淌。

男孩这一哭,尹东明心就软了,想帮他擦掉眼泪,男孩就往后躲闪——这似乎是他长期养成的应激反应,以此逃避随时的毒打。尹东明又问了一遍他的家人在什么地方,男孩操着一口异地方言,尹东明听不太懂,但也猜出了大概——这孩子应该是被拐骗到这里当了小偷,找不到爸妈了。

看来这男孩做小偷大概率是被人胁迫的,可是自己已经不是警察了,还有什么余力去帮他呢?尹东明沉默了,下意识地掏出烟盒。

男孩看着他点燃香烟,竟也想讨根烟抽。“小小年纪还学会抽烟了?”尹东明假装要打,又想到这孩子早就挨够了打,刚抬起的手便放下了。听见男孩的肚皮在“咕咕”乱叫,尹东明心生怜悯,干脆好人做到底吧。他掏出了钱包,“里面一共就两张钞票,一张绿色的50块,一张紫色的5块,剩下的钱还在曹兵给我的卡里,在医院花掉大半,也剩不多了”。

尹东明转念一想:要是给男孩现金,最后还是会落入犯罪团伙的手里,不如换成一碗面条,塞进男孩的肚子。已经晚上9点多了,正好自己也饿了,附近新开了一家拉面馆子,之前舍不得去吃,今日虽然诸事不顺,可肚子是无辜的。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面馆,拉起男孩的手就过去了。店里人不多,两人坐在最里面,要了两碗细面,两个荷包蛋,一碟醋溜土豆丝。尹东明把自己的荷包蛋放到男孩碗里,盖在面条上的牛肉片本就少得可怜,他也夹给了男孩,自己就吃面喝汤了。

男孩抱着大碗狼吞虎咽,尹东明叫他慢一点吃,不够还能再加面。男孩喝了口汤,忍不住又哭了,哭得浑身抽动,筷子也握不动了。尹东明问男孩又怎么了,男孩擦掉鼻涕,用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对尹东明说,想家了,以前他爸爸就经常带他去吃面条,他最喜欢吃的也是面。

尹东明红了眼眶,喉咙有些发紧,毕竟自己也为人父母,“设身处地去想,假如是我的女儿被拐到外地,被人逼着去偷,别人东西被偷了,要打她,偷不到东西,她回去也要被打,光是想一想,心就碎成稀巴烂了”。

吃完面,两个人站在面馆外,店里的灯光把他们照得半明半暗。尹东明低头望着男孩,男孩低头看着地上,地面上留着泪滴的印记。尹东明叼着烟头,用拇指拭去男孩的泪水,男孩不再闪躲,说了声“对不起”。尹东明问男孩为什么给自己道歉。男孩说,今天的“任务”没完成,一开始尾随尹东明,是想偷东西,谁料尹东明对他这么好,还请他吃面,这么一想,心里就更内疚了。

尹东明踩扁烟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和男孩就这样傻站着。许多年以后,他跟我说,倘若自己还在公安局,带着一群兄弟,直接就能端掉犯罪团伙的老窝。可现实是,自己势单力薄,回归社会之后又四处碰壁,连吃口饱饭都够呛,实在帮不了别人,何况帮了一个,还有更多个,何时能到头?

尹东明又问男孩:“跟你一样的小孩大致有多少?”男孩看起来很迷茫,低头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如果没有猜错,他(孩子)是想说,两个手数不过来,这就说明案子非常恶劣,哪怕我不是警察,也不能装作没看见”。

此时,尹东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先把孩子带回家暂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再联系罗警长,无论如何,小罗终究是自己带过的徒弟,总归好说话一些。让小罗先报派出所,再上报分局,核查拐卖人口信息,设法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不管是去救助站还是其他地方,反正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孩子)回去偷东西”。

尹东明问男孩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男孩半天没回话,看起来非常犹豫。尹东明懂他的想法,此时此刻此地,说不定就有坏人在暗处盯着他们俩,一旦男孩又被抓了回去,到时可就不是一顿毒打那么简单了。

“你别担心,叔叔我当过警察,会武功。叔叔还有个好兄弟是检察官,外号叫‘铁老虎’,也是专门惩罚坏人的。有我们在,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尹东明怕自己讲得太复杂,男孩听不明白,就尽量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说到“会武功”这三字,他差点被自己逗笑了。

男孩点头答应了,他拉着尹东明的手,四下张望,神色紧张,再度验证了尹东明的猜测。“那些人敢这么弄,是因为这些孩子还小,压根就没有对抗的能力,要是敢从我这里把小孩抓走,看我不收拾他”。

5

刚到家门口,尹东明看到门被开了锁,就知道曹兵来家里了——当初租房他配了两把钥匙,和曹兵人手一把。

曹兵问尹东明,今天出什么事了,把人家保安队长气个半死?——原来,保安队长在尹东明走后打了唐红霞的手机,唐红霞想了解情况,可是尹东明的手机关机,就打了曹兵的电话。曹兵骑着自行车赶过来,逛了一圈也没找到尹东明,索性就在家里等他。

“这个小孩又是谁?”曹兵看着尹东明身后的男孩。

尹东明讲了前因后果,曹兵听完,把老花镜搁在桌上,看了眼男孩,又看向尹东明:“工作没了倒可以再找,我也帮你想想办法。唐红霞是个好女人,错过就可惜了。如果你今天不这么做,就不是尹东明了。可话又要说回来,这孩子是小偷啊,你把他带到家里来,不怕引狼入室?”

“你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尹东明环顾了一圈,“你看看我这房子,再给你看看我这钱包,真是‘家徒四壁’,不要说这个小孩,真正的小偷溜进来,看着都摇头。”

曹兵被逗得大笑,夸尹东明学会了苦中作乐,值得表扬。男孩不懂曹兵到底在笑什么,但是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也跟着笑了起来。曹兵问男孩的名字,男孩说自己叫“狮子”,后来改了口,说他名叫“李益明”。

“‘狮子’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天生凶相的曹兵看着男孩,无意中摆出讯问的架势,把孩子吓得缩到尹东明后头。尹东明叫曹兵温柔一点,不要把孩子吓坏了,接着又对孩子说:“你别怕,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铁老虎’,不会欺负你。”

曹兵叫男孩坐到跟前,对他说:“你讲的方言我能听懂,把你知道的都跟我说说,这样我和叔叔才能想办法帮你。”

男孩告诉曹兵,他被拐骗以后,自己的名字就没人叫了。经常打骂他的人买过一副棋,上面有颗棋子画着狮子,就随便给他取了这个绰号,其他孩子也是一样,均被用动物命名。

曹兵跟尹东明说:“有狮子的棋子应该就是斗兽棋。你先让这孩子洗个热水澡,脸蛋也要敷一下,都肿了。”

尹东明帮孩子脱掉上衣,却没想到接下来看到的情形把他和曹兵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孩子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有烫伤也有刀伤。男孩说,这些伤都是打他的人弄的,那个人染着一头绿颜色的头发,长得像妖怪一样。上个月他想逃跑,最后被抓了回去,绿头发在他的皮肤上弄了这些疤,还说如果敢有下一次,就挑断他的脚筋,这样就再也跑不掉了。

男孩在讲述时,身子会不由自主地发抖。曹兵握着孩子的手臂,心头的火快压不住了,沉声说道:“去年11月底市检察院发过通知,这个郊区的案件管辖权也划归到了我们区院,今天我看到了这些,如果还是坐视不管,也不配当一个检察官了。明天我跟小罗商议一下,咱们几个一起想办法。”

次日一早,曹兵就拎着油条和豆浆敲响了尹东明的房门。尹东明打着哈欠开门,曹兵刚进屋就数落他:“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去买了早饭,都怪你租个破房子还挑那么远的地方,买个早饭都费劲,我‘吭哧吭哧’骑过来,半条老命快没了。”

吃过早饭,尹东明打了罗警长的手机,对方说他刚从警务室出来,正要到这里办事,等一下上门听尹东明细说。

没过太久,罗警长进了屋,没等尹东明和孩子开口,曹兵便先亮明了身份,向他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越说越激动,直接撸起孩子的袖子。罗警长看到那些伤疤,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番商议后,他们决定兵分二路:罗警长负责带这个名叫李益明的孩子去派出所做相关登记及调查,曹兵负责向检察院做书面汇报,他之前听说老领导徐常华调去了未成年刑事检察科,“我跟老徐也得强调一下,遇上这种事就必须提前介入”。

“尹队要不跟我一起把孩子带到所里吧?”罗警长为了表示尊重,跟尹东明也讲了一声。

他这一说,曹兵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把尹东明忽略了。也许是听到了“尹队”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尹东明的眼神有些黯然,他将罗警长和孩子送到门口:“我就不去了,碰见熟人会尴尬,事不宜迟,小罗你们赶快去吧。”

男孩跟着罗警长迈出了房门,回头望着尹东明,向他挥了挥手,有些不舍。尹东明看着房门被带上后,就去摸兜里的烟盒。曹兵见状,说:“别抽了,你看看那个烟灰缸,那么壮观。”

回到检察院,曹兵走进了徐常华的办公室,也没多废话,将事情告诉了老领导,希望“未检科”提前介入,与公安合力打掉那个拐骗团伙。

见徐常华有些犹疑,曹兵便讲了心里话:“老徐你不要觉得麻烦,嫌麻烦你就别干政法,别当领导。我是军人出身,弯不下腰来拍你马屁,也不会绕着圈子讲什么场面话。你是‘未检’的副科长,就得担起你的责任,不要忘了当年我刚调到反渎局,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曹兵敢说出这些话,是因为信得过徐常华的为人。

“你误会了,我不是嫌麻烦,听你说那些未成年的小孩还有很多,既然我们暂时还不知晓他们的下落,不如放一条长线,争取救出更多的孩子。当前你在控申处,有很多不方便,这份书面报告由我来写——但是老曹,咱们事先说好了,这个是你知情的,也是你汇报又再三强调的,假使成立了办案组,我可是会把你借调过来的,到时候我向院党委和政治部打申请报告。”

“行,我随时等你的消息。”曹兵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下午,罗警长也打了曹兵的办公室电话,说:“你们‘未检科’的领导徐常华刚才联系了我们副所长,专门来了解孩子现在的情况,我也跟你汇报一下进展:分局那边已经在核验信息了,一旦联系到亲属,我们马上送孩子回家。徐常华要求我们派出所先把孩子安顿好,‘未检科’要见一见李益明,再做进一步调查。”

曹兵刚挂下电话,桌上的手机又响了,是唐红霞,她跟曹兵说,这两天她求了很多人,还是没保住尹东明的工作,她想为尹东明争取这半个月的工资,可保安队长又从中作梗,编造各种理由,就是不让尹东明拿到钱。

“有这种事?”曹兵说,“你先别着急,我估计保安公司那边也不敢乱来。下了班我正好去尹东明家,帮他再想想办法。尹东明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容易冲动,给你添麻烦了,我先替他跟你道个歉。”

6

据尹东明回忆,那天曹兵是在晚上7点到他家的,上门找他谈话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介绍工作——派出所近期招募巡防队员,尽管上班有点远,但至少包饭,吃的问题解决了;二是介绍对象——“唐红霞是一个好女人,要多跟她发展,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有困难就开口,老曹同志必会鼎力相助,竭力牵上这根红线”。

“老曹同志,我觉得你不像检察官。”尹东明夹着香烟,若有所思地望着曹兵。

“那我像啥?”

“啥都像,像工会的人,像媒婆,像婚姻介绍所,还像居委会大妈。”尹东明笑得呛咳起来,烟都拿不稳了。

曹兵却还是一本正经:“我跟你谈正事呢,严肃一点儿,把烟给我掐了。”

尹东明掐灭了烟,说:“老曹,不是我不领情,我已经亏欠你太多了,几辈子都还不清,你岁数也大了,身体也不好,我不能再拖累你。找工作的事情我自己解决,我没考虑过谈对象,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兵气得抓起车钥匙便走,摔门前还扔下一句:“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第二天晌午,尹东明打电话给曹兵道歉,曹兵跟他说:“你想求得我的谅解,得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巡防岗位你明天就给我去报到,我已经联系朋友跟你对接,你是人又不是腌咸菜,老是闷在家里,人都要臭了,那一片巡逻路线你也熟悉,干起来得心应手,要是找到其他工作再辞职也不迟,骑驴找马终归是好的;第二,我会设法给你创造机会,让你跟唐红霞再见一面,实在看不对眼,那就另说,感情这种事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

尹东明试探地问:“后天行不行?我一大早就去报到,明天肯定去不成,我有点私事。”

曹兵又来气了:“怎么?你还想谈条件?”

“我真的有点私事。”尹东明说,“当年我们副队长陈国华,你还有印象吗?牺牲之后,我常去看望他的家人,转眼都两年多没去了。”

陈国华当年跟曹兵关系也不错,曹兵一听,立刻跟尹东明说:“那你也别拖到明天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我买点水果,跟你去老陈家一趟,明天早上你照常报到,我都跟别人说好了。”

尹东明拨通了陈国华儿子陈小刚的手机号码,陈小刚在北郊租房,报给了尹东明新的地址。尹东明说,北郊离他现在住的地方不远,晚上他和曹兵过来探望。

傍晚5点多,尹东明和曹兵去了陈小刚的家。陈小刚的身板瘦小,感觉大风一刮就能刮到天上,但是他记性好,过目不忘,一见到曹兵和尹东明,没等他们自报家门,便将他们辨认了出来,还说了几年前的事,全部都能对上。

见到黑瘦的陈小刚,尹东明很是心疼,觉得这孩子没少吃苦。进了屋,他们看到横穿屋子的拖线板,还有两箱方便面,箱子上推着一摞厚厚的法律书籍。曹兵说,看这些书很费脑子,不能光吃泡面,否则营养跟不上,不如一会儿去下馆子,边吃边聊。

三人到了餐馆,尹东明就问起陈小刚的近况。陈小刚说,母亲前两年病逝后,舅舅负责照顾他,后来他考上了政法院校,现在想继承父亲的遗志,当警察。

尹东明埋头扒饭,想给这孩子泼一盆冷水——你太瘦弱了,瘦到一拳揍过去就能送上西天,抢救都来不及,这副羸弱的小身板,何以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假使自己还是警察,做面试官,第一个就得把陈小刚给毙了,即便他是自家兄弟的亲儿子也不行。

曹兵想跟陈小刚说点什么,转头看向尹东明,又把嘴巴闭上了。尹东明放下筷子,干脆和陈小刚讲了实话:“我觉得你不适合干警察,找点别的活儿干吧。”陈小刚很不服气,追问他为什么,尹东明懒得废话,直接训了他一顿:“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别再像个小学生一样,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问了别人也不一定告诉你,还会觉得你老实、好欺负。”

“谁说我好欺负了?!”陈小刚抓起玻璃杯往桌上一砸,水点子在玻璃餐板上溅得到处都是,热茶还烫到了尹东明的小臂。尹东明随便抹了抹,继续扒着饭,心想,真是‘蔫人出豹子’,或许像小刚这种人,生来最恨别人觉得他好欺负。

曹兵被吓了一跳,陈小刚还是死死地盯着尹东明,吃不下饭,像是气饱了。

尹东明灵机一动,便问陈小刚:“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当警察?”

“当然想了,我做梦都想,我爸以前是重案队的,今年我也想报考刑侦岗位,继承他的警号。”陈小刚说得很起劲,又抓起了玻璃杯。曹兵赶紧压死他的手腕,不再让他敲餐桌了——曹兵后来跟尹东明说,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当年陈国华的犟脾气上来,杯子就得倒霉。

7

与曹兵分别后,尹东明推着自行车和陈小刚漫步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放眼望去,周边的白色厂房一望无际,在茫茫夜色中像沉寂的冰原。

尹东明问陈小刚:“北郊是工业区,住在这里的人不多,看起来很荒凉,你为什么到这里租房子?”

陈小刚说因为这里房租便宜,平常很安静,他可以沉下心来复习警察考试,还有,也是为了查案子。

尹东明骤然停下脚步,质问道:“查案子?还没当上警察呢,你查什么案子?”

陈小刚说,他的邻居是这边一个工厂的老员工,非常熟悉这边的情况。北郊地形复杂,存在多处监控盲区,本地人少,流动人口多,有一群人贩子便隐匿在那些群租房和棚户区里,他们诱拐了很多小孩,通过暴力手段逼孩子们去偷东西。最初他以为这只是邻居道听途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然撞见一个小男孩偷东西后被人们狂追,才知道邻居说的不是假话:“那些小孩很可怜,被逼着去偷,还要被打,我总该做点什么吧?”

尹东明想起了李益明,劝陈小刚少管闲事:“你也没有能力管,你这副身板到底能对付谁?”

“尹叔你不要把我看扁了,我爸二十多岁的时候跟我一样瘦,后来壮得像头牛。你等着瞧吧,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听到最后一句,尹东明像触电一般原地定住了。他说,前面的路不远,小刚你自己回去吧。随即,就跨上了自行车。

冬夜清旷静寂,沿途的树木和电线杆在尹东明的余光里疾速滑过,换成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尹东明说,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跟活见鬼似的”,仿佛陈国华此刻就在他身旁,要嘱咐什么——也许是让我照顾好小刚吧。

直到现在,尹东明也时常会梦见倒在血泊中的陈国华。每次在深夜中醒来,他就摸出一根烟,默默地走向窗台,点上,凌空递出,像在给空气敬香。然后,面对暗夜,开始细数着内心的“清单”。

我问过尹东明,这个“清单”是什么?他说,就是他这一生中最害怕的事。与穷凶极恶的嫌犯搏斗,他不怕,干警察就要敢和恶人斗凶斗狠,如此才有威慑;被局长当着大伙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不怕,爷们的脸皮没那么薄。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同事殉职以后,我要亲自上门跟他家属交代。”

家属的面孔,从忧愁到震惊再到绝望地放声恸哭,这让尹东明觉得传达消息这事太过于残忍,无论是对于家属,还是对他自己。他想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可是越想忘记,越是挥散不去。

当年陈国华牺牲,陈小刚还在读初中,哭得冒出鼻涕泡,在尹东明离开前,揪住他的袖口问:“你能不能把我爸爸的警号给我?”

尹东明摸着陈小刚的头发,问他要做什么。陈小刚扯过灰蓝色的书包背带,告诉尹东明,父亲从没送过自己上学,他要把父亲的警号缝在背带上面,这样父亲天天就能陪着自己。

尹东明别过头,随口说了声“回头我亲手交给你”。转身出门的时候,他抬手使劲揉着鼻子。

8

按照曹兵的要求,尹东明去派出所报到了。

当巡防员的第一天,他买了几包中华烟,给所里的同事散了一圈。队长姓曾,是位老警察,兼管巡防队,他接过烟,问尹东明此前从事什么工作。尹东明帮他把烟点上,吹着发烫的打火机壳,望着他身上“两杠三”,刚溜到嘴边的话硬是咽了下去,随口说了句“瞎混”。说完又怕老曾不信,还给自己补了一刀:“混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在混点儿啥。”

老曾笑着拍了尹东明的肩,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便吐出一团烟雾,上了楼。尹东明抬头望着老曾穿的冬执勤服,眼睛有点酸,不知道是被烟呛的还是别的原因。

曹兵嘱咐过他,在所里混,“要低调、要忍”。尹东明负责治安巡逻,同为巡防员的小张先带他去熟悉片区。巡逻了一圈,两人在路边歇脚,尹东明给了小张一根烟,问:“听说这里有人贩子,也不知道真假?”

小张说,这里有没有人贩子他不清楚,但是小偷确实很多,前几天在这个片区,就有人被偷了手机和钱包,跑到派出所报案后,那人还找到教导员,投诉巡防队:“老曾被闹得头昏脑涨,把我们臭批了一通,命令我们的巡逻从一天3次上涨到一天6次。但你要知道,我们是步行啊,光靠两只脚要走到啥时候?好歹发几辆自行车吧?”

尹东明说,他正好有一辆自行车,以后可以和小张轮换,一人骑一天,这样轻松省事。小张摇头说“不行”:“老曾规定,巡逻至少两人,你只有一辆单车,总不能让你在前面骑、我跟在你屁股后面追吧?”

小张话音刚落,一个染着绿发的年轻男人骑着辆黑色摩托车呼啸而来,经过他们面前时,故意让机车嚣叫着,就跟挑衅似的。尹东明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啐了一口。

“这人外号叫‘绿毛’,没个正经工作,但是整天在外面潇洒,也不知道那些钱是从哪儿搞来的,上次我还看见他欺负一个小孩,把人家的耳朵都快拧掉了,我跟同事讲了他几句,他也不听。”小张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尹东明一下想到昨天李益明的话——一个染着绿发的人经常虐待他。绿油油的头发在街上的辨识度极高,几乎找不到第二个,这个“绿毛”极有可能就是孩子说的那个“坏人”。

尹东明掐掉烟头,问小张:“你知不知道这个人住在什么地方?”

“我哪儿知道?反正我跟你就在这一带巡逻,总会碰上他。”

当晚下班,尹东明给曹兵和罗警长打了电话,让他们关注一下这个“绿毛”,或许与那些人贩子有关。

没想到,尹东明很快就又和“绿毛”狭路相逢。

四天后的傍晚,尹东明下班后去看陈小刚,途中偶然见到“绿毛”站在一排铁栅栏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语气很重,仿佛在威吓。那个孩子像是被吓傻了,看到他的手高高地扬起,赶紧向后缩,恐惧的样子和李益明很像。尹东明就冲了过去,“绿毛”看见有人走来,对着孩子的大腿踢了一脚,叫孩子“快去快回”,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便没了踪影。

“绿毛”打量了一眼着尹东明,回身到厂区逛了一圈,回头望见尹东明还跟在身后,便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尹东明把车靠墙停下,活动着筋骨,拳头捏得“嘎达嘎达”响:“我是派出所的,找你调查情况,你跟刚才那个小孩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打他?”

“绿毛”白了他一眼,说你又没警官证,我没有义务汇报情况,说完转身便走,嘴上仍不饶人:“你有这闲功夫,还不如调查一下这里小姐晾的内衣内裤有没有被偷,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

“事”字还没蹦出来,“绿毛”的左手关节就被锁住了,左脸紧贴着粗糙冒刺的墙壁。尹东明逼问他:“你跟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自己又住在哪儿?跟你同住的还有谁?”

“绿毛”说:“那小孩是我的亲弟弟,到处调皮捣蛋,我就教训一下他,我住在前面那栋房子,里面放了四张铁架床,住了七八个人,都是做散活的,具体干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尹东明要到了具体地址才松开了手,他警告“绿毛”:“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

“绿毛”活动着他的左肩,说:“我要到你们派出所举报你。”

“那你举报吧。”

他望着“绿毛”走远,才走进陈小刚的楼房。

9

尹东明刚才控制“绿毛”的那一幕,碰巧被陈小刚在窗前看见了,一见面,他就问尹东明能不能教他这一招。

尹东明说,擒拿格斗对力量有要求,先把这身细胳膊练粗再说吧。接着,他从夹克里掏了些钱塞到陈小刚手里:“平常多买点肉和鸡蛋,营养搞不好,肯定考不上。”

“尹叔,我跟你一样,猜到那个‘绿毛’一伙有问题。我待在这边的目的就是想接近‘绿毛’,跟他混熟以后,再暗中收集证据。”陈小刚说。

“你是《无间道》看多了还是脑子有问题?”尹东明在陈小刚脑袋上敲了记“爆栗”,向他解释:卧底通常也叫“化妆侦查员”,要经过严苛的侦查训练,对身体及心理素质要求极高,百里挑一,没有训练过的人贸然去当“卧底”无疑就是去送死,“假如你跟他们一起偷东西被抓,这辈子就别想考警察了,连政审都过不了。”

小刚的床头摆着本蓝白封皮的公安教材《刑事侦查学》,书页已被翻卷,里面满是红色和黑色的划线,空白处还做着字迹工整的笔记。尹东明坐在矮凳上翻着,说:“字倒是写得不错,比你爸写的好看,但是光看书没啥用,警察这一行很吃经验,注重实务,你属于‘零基础零经验’,还想当什么卧底——你自己说说,幼不幼稚?”

陈小刚接过话茬:“我听我爸讲过公安局的‘传帮带’,我没经验你可以教我,你可是重案队出来的。”

尹东明被气笑了,说你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不过,“传帮带”等他考上警察再说,当“卧底”现在想都别想。

听到这话,陈小刚干脆“坦白从宽”了:“去年招警体测我没过,假如我今年还是考不上,起码也要帮警察破个案子,弥补遗憾。”

“弥补遗憾”这几个字瞬间触碰到了尹东明的内心:“你跟你爸都是这副犟驴脾气。这里太冷了,你给自己买个‘小太阳’,钱不够你跟我说,下个月初我发了工资就拿给你,到时候你要把钱管好,别‘卧底’没当成,钱倒被偷了。”

说罢,尹东明下了楼。陈小刚跟了下来,追问尹东明去哪儿,尹东明嫌他烦:“你管我去哪儿?”

“我猜你要去‘绿毛’说的那个地方。”

尹东明拍了他的脑袋:“你这里倒是转得挺快,跟我过去以后,记住多看少说,遇到危险就跑。”

尹东明和陈小刚赶到“绿毛”说的那个房子,大门敞开,室内一片灰暗,物件早已搬空,铁架床上的木板也被掀掉了,水泥上堆满了废纸团和吃剩下的泡面桶。

看来“绿毛”没跟自己说实话,尹东明低声咒骂着。

陈小刚进屋观察,猛地打了个激灵。他的脚边闪过一只硕大的老鼠,一秒不到,便已消失不见。尹东明笑话他:“看你这点出息,碰到老鼠就吓成这样,还想当警察呢?倒还别说,这个地方真是‘老鼠窝’。”

陈小刚没理会他的嘲笑,指着地上的香烟盒,跟尹东明讲,这就是“绿毛”平常抽的烟。尹东明瞥了一眼,回过头就看见陈小刚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地盯着什么东西。

尹东明凑上去一瞧,陈小刚在观察着地上的斗兽棋——正是李益明当初跟他提过、曹兵推理出来的东西。

陈小刚起身对尹东明说,地上这副斗兽棋似乎有猫腻。尹东明让他把话讲清楚。陈小刚说,少了“狮子”和“大象”,别的动物的底部都有刀刻的标记,不知道啥意思。

尹东明心中猜到了答案,嘴上却说:“你这是侦探小说看多了,这个地方有股怪味,不宜久留。”陈小刚仍不死心,临走前捡起地上的红色塑料袋,将那副斗兽棋装了进去。

尹东明与陈小刚分别后,想到晚上要和曹兵碰面,便去附近的超市买酒。刚结完账,就听见了污秽的咒骂声和摩托车的轰鸣。循声望去,“绿毛”正骑着摩托,胳膊上的衣物被另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紧紧拽着不放——竟然是陈小刚。

“绿毛”认出了超市门口的尹东明,犹如老鼠见了猫,立刻拧了油门强行跑了,陈小刚被重重地甩在地上。尹东明赶忙跑到他身边,想将他扶起来,却看见他的脸都在抽搐,牙关紧咬着,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胳膊好像断掉了。”

更令尹东明愤懑的是,“绿毛”骑出十米开外,竟然刻意停下了,发动机“咕嘟咕嘟”地叫嚣,人坏笑着,高举起左手,朝尹东明竖起了中指。

“当时他那个侮辱的手势,让我看得心里冒火,人都像被点着了。但我没追,只要一追,他就会骑车逃。那杂碎就是想报复我,看我追不上又着急的样子。我没有中计,最要紧的是先把小刚送医,这笔账肯定会跟他算的。”后来尹东明给我讲,“他这部摩托明显改装过,他此前有盗窃前科,车说不定是赃物……”

10

那天晚上把陈小刚送进医院后,曹兵在电话里骂了尹东明一顿,问他怎么不守信用,没来会面。尹东明说了原因,曹兵更生气了:“怎么让你看个人都能把他看进医院了?”

虽然骂骂咧咧,曹兵还是骑着自行车赶去了医院,他很清楚,尹东明和陈小刚身上没钱,只能他去掏腰包,“没办法,上辈子我肯定欠他(尹东明),这一辈子要还”。

等曹兵过来的时候,尹东明连续拨了老曾和巡防队同事的手机,托他们追查“绿毛”的行踪——那个家伙伤人逃逸不说,还出手挑衅,必须要找机会办他。

北郊地处两区交界,属于典型的“三不管地带”,若想找到绿毛,且得费一番功夫。好在老曾常年派人在街面巡查,对辖区情况了如指掌,经过几番问询,当晚10点多钟,巡防队员就在一个游戏机房里抓住了“绿毛”。

当时“绿毛”正在和收钱的小妹打情骂俏,双手已经不老实了。他反问巡防员:“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还要配合你们调查什么?谈个恋爱也犯法啊?”几个强壮如牛的巡防队员没有跟他废话,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到门口,让他交代摩托的下落,见他仍在装蒜,便说:“到所里再演戏吧。”

曹兵冲进医院时,碰巧撞见尹东明往外赶,他喊了一嗓子,问尹东明大晚上跑哪儿去。尹东明头也没回,只扔下一句话:“给小刚报仇!”

曹兵急着去看望陈小刚,也没细想,快走到电梯的时候,才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叫了出来——尹东明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若是冲昏了头把对方弄伤弄残,又得折进去,自己帮他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曹兵没猜错,尹东明一冲回派出所门口,就把巡防队员们拦了下来,上前就要去抓“绿毛”的手腕。“绿毛”一见是尹东明,发出电锯般刺耳的嚎叫,老曾赶紧站出来劝阻。

“曾永兴你让开,我今天不弄死他,就是他养的!”尹东明也不想再给老曾面子。

“尹东明你今天中邪了?在派出所门口对别人动手,你想没想过后果?”老曾跟着急了,看尹东明不听劝,就想擒住他的胳膊肘。

尹东明过去就是教擒拿的,手臂顺势一转,格挡开了:“我说了,你别拦我!”

眼见两个老警察要动手,巡防队员们赶紧劝说:“尹大哥你别急,先把‘绿毛’带进去再说,让咱们办案队的弟兄好好审他。”

老曾让队员们别再多说,对尹东明讲了一段话:“本来当着大家的面,我不想说什么,当初曹兵求我收留你做巡防员,我根本不同意。不管你以前是刑警队长也好,是‘公安英雄’也罢,总之你坐过牢。我跟曹兵讲过,有前科的人我这边不收,是人家老曹跟我好说歹说,我才勉强带着你,还替你瞒着。现在你这么搞,难道想再进去一回吗?在里面那两年你白待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替曹兵想想!”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错愕的,那些巡防队员不敢置信地望着尹东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绿毛”以为有人护着,先放了话:“哟,我说呢,怪不得做事这么野,原来吃过牢饭……”

巡防队员厉声训斥着“绿毛”,将他带进派出所审问,只留下尹东明一人待在原地。老曾瞥了他一眼,也进去了。

尹东明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过了五分钟,才骑上自行车折回医院照顾陈小刚,“派出所离医院不远,也就两三公里路,那天我就感觉这条路很长,要骑很久才到”。

曹兵看到尹东明灰心丧气的样子,猜出了大概,当着陈小刚的面,也没多说,只问病床上的陈小刚到底怎么回事。小刚说,傍晚他和尹东明分别后,碰巧又看见了“绿毛”在那一片瞎转悠,便上前询问屋子里那副斗兽棋上刻的标记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绿毛”一听到“斗兽棋”,像吃了枪药似地朝他吼了一嗓子,警告他别多管闲事。陈小刚不愿放弃,跟在“绿毛”后面,看他骑上了摩托车,就想拉住他。偏偏这个节骨眼,尹东明从超市出来了。“绿毛”慌忙开溜,陈小刚也就被车子带到了地上。

尹东明越听越气,没教训成“绿毛”,还在大伙面前挨了老曾的骂,这口窝囊气实在忍不了。他走到医院门口,抽掉了半包烟,打了搭档小张的手机。

小张说,那辆摩托竟然是“绿毛”自己花钱买的,连正规发票都有,非法改装倒是事实,现在车子已经扣了。“绿毛”刚才在所里签完字,说要到所长那里告状,要求开除尹东明。老曾就跟绿毛讲,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冤枉别人,“倒是你自己,出了派出所以后给我老实一点,嘴巴和手脚都干净一点,否则你还得到这儿来报到,到时候我让尹东明来审你”。

尹东明的拳头捏得“咯噔”作响,他暗自发誓,一定要亲手抓住“绿毛”。可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很快又一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见到了这个混蛋。

11

案发时间是2009年3月5日,尹东明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

晚上8点多,尹东明和小张在辖区内巡逻,附近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惨叫声,他们赶忙过去查看。尹东明远远望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在拐角处加快速度,接着往右一闪,便消隐在黑夜之中。

声音是从西北边一栋房屋传出来的,楼道的感应灯是坏的,要打着手电才能看清。尹东明和小张在灯光下拾阶而上,爬到了二楼——尹东明才发现这正是之前自己和陈小刚来过的地方。

那间屋子的门开着,小张往屋里打了下光,吓得差点把手电筒摔在地上。尹东明笑他胆子太小,接着用自己的手电照过去,也猛然一惊——屋里真有一具死尸倒在血泊之中。尹东明再把灯光照在死者脸上,不是别人,正是他痛恨的“绿毛”。

小张立刻向派出所报告了情况,尹东明继续观察现场——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8点30分。

很快,公安分局刑警队、派出所办案队还有老曾的治安队全部抵达案发现场。曹兵那天来看尹东明,一听老曾说尹东明是现场目击者,便也跟着赶来。

案发现场,死者躺在两个高低床之间,身体有两处弹创,一处在喉咙,一处在右胸。墙角处也发现两颗粗糙的钢弹。现场勘查的民警打开手电,冷冽扎眼的光柱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尸体的面容清晰地展现出来。老曾对刑警说:“这个死者生前经常来我们派出所报到,名字叫赵敬,18岁,绰号叫‘绿毛’,有盗窃前科。”

尹东明正在思索时,老曾喊了他一声,让他和小张到刑警那边配合询问。曹兵看着尹东明缓缓走出现场,回头却望见了未成年刑事检察科的徐常华。他问对方怎么也来了,徐常华说,他去看望李益明,那个男孩向他描述了一个染着绿头发的“恶魔”,刚好前些天有民警也接到举报称,赵敬涉嫌教唆未成年实施盗窃,便开始着手对其进行调查。就在十几分钟前,公安打了他的手机,说今晚发案了,死者正是他们近期重点调查的对象。于是徐常华便在向院领导汇报后,带着一名检察官提前介入了案件。

“我记得当初跟你说过,既然你对李益明的案子那么上心,又是咱们院的‘老同志’、批捕科的‘老侦监’,假如你真有这个意愿,我马上就给副检察长打报告,把你从‘控申处’临时借过来,最好再加上你的老搭档杨建军。”徐常华给曹兵说。

“那我老曹也表个态——‘老侦监’就该带头示范,假如我自己也帮不上忙,我再帮你请杨建军‘出山’。”就在曹兵说这句话的时候,侦查员拎着物证袋给徐常华过目,袋子里装着两颗带血的钢珠。

徐常华便又说:“在调令下来之前,案子的研判分析会你先别过去,后续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几天后,曹兵的调令下来了。

徐常华将他叫到了办公室,简要地讲了当前的情况:由于凶手的反侦查意识很强,案发现场并未提取到有效的鞋印和指纹,周边又是监控盲区,为案件的侦破增加了不小的难度。同时,这起重大刑事案件为辖区治安带来了恶劣的影响,让居民们人心惶惶、怨声载道,鉴于这种情况,由公安局副局长和分管检察长牵头,公检联合成立“3·5专案组”。徐常华是检方办案组的负责人;曹兵算临时借调,需要全身心扑在案子上;杨建军的身份类似于顾问,平常依旧在驻所检察室即可。

尹东明更是非常关注这起“3·5案”,私下向曹兵打听。曹兵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又痒了,但我不能透露给你情况,不然就违反规定。小刚他马上要考试了,你应该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帮他就是帮你死去的老同事。”

尹东明显得很失落,站到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后来他告诉我,那年2月底,“绿毛”死前的一天晚上,他跟老曾在巡查途中遇到了5名可疑人员,手持管制刀具,似乎是准备去“砸场子”。老曾悄悄地把手放在枪套上,见此情形,他也下意识地做出拔枪的动作——这个动作他曾苦练过成千上万次,拔枪和射击一气呵成——但此时,他的腰间是空的,手掌心也是空的,连大脑一瞬间也是空的。

精神上失去了依傍,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像个荒腔走板的‘戏疯子’,有点可笑”。

12

民警们对现场周边展开了深度排摸,有居民向他们透露,有一名穿棕色夹克的男子在案发那晚待在现场,东张西望,形迹可疑。民警经过反复核查,最终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一名叫张通的男人身上。

盘问张通时,民警发现他面色慌乱,便向其不断地施加心理压力。张通很快开口承认自己参与了杀人犯罪,但自己仅仅只是负责望风,并提供了一只蛇皮袋。民警问他真正动手杀人的是谁,张通拒不交代,只以沉默对抗。

在张通被羁押的第三天,管教告诉杨建军,张通跟同监的犯人打了一架——张通自称“在社会上有大哥罩着”,出言不逊,有一个犯人骂他不懂规矩,便出手教训了他。这个“社会上的大哥”引起了杨建军的兴趣。他没有急着找张通谈话,而是先关心他的伤情,并在生活上予以关照。过了几天,杨建军便问起张通“大哥”的事。

一听到“大哥”,张通立刻警觉起来:“我大哥义薄云天,我曾经发过毒誓,绝对不会出卖他,你不要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张通,你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如果你一直是这种抗拒的态度,谁都保不了你。你回去吧,本来你还有一线希望,自己倒放弃了。”杨建军说。

两天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深挖工作”出现了转机——张通被调到新监室后,同监的犯人都收到了亲友寄过来的接济包裹,只有张通一个人没收到,他孤零零地坐在墙角,显得很失望。

杨建军听说后,在巡监途中将张通叫到谈话室,明知故问:“今天监室里有多少犯人收到了接济物品?”

“报告检察官,今天跟我同监的人员基本上都拿到了。”张通说。

杨建军又问:“那你大哥给你送了吗?”

张通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杨建军继续追问:“连东西都不肯寄过来,这样的大哥算是‘义薄云天’吗?”

张通还是不吭声。

“或者我这么问——如果你当大哥,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兄弟被关着,不去保他,连保暖的衣服都不肯寄一件吗?”杨建军加重了语气。

“不会。”张通嗫嚅着。

“你既然说了‘不会’,说明你自己是讲江湖义气的,那是你大哥不够仗义,估计是在利用你,你好好想想吧。”看见张通欲言又止的样子,杨建军明白他的谈话起了效果,接着就是“放长线”了——“你现在先回监室吧,不用急着告诉我,回去以后仔仔细细地想清楚,彻底想明白了,再来找我,我就在这里。”

次日巡监时,杨建军经过了张通所在的206监室,他看到张通抬起了头,想要申请谈话,但他假装没看到,只是找了张通身边的犯人。那犯人向杨建军反映,张通昨晚在铺子上翻来覆去,今天一大早就又把自己吵醒了。张通一口气问了那个犯人很多问题,什么“帮助别人犯罪最重要判多久?”“揭发其他人是不是就可以判的轻一点?”犯人被问得心烦,便跟张通讲:“你有问题别问我,问管教或者驻所检察官。”

杨建军点了点头,让那犯人先回了监室。下午2点半,他照常去巡监,这时张通守在铁栏后边,看样子已等候多时。

杨建军说:“你不要急着约见检察官,自己要先想清楚。”

“杨检察官,我想清楚了。”张通说。

这一次,张通进的不再是谈话室,而是提讯室。杨建军提醒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为此承担责任。张通点了点头。

张通交代,前些天他收到了大哥寄来的信,说5天后会到看守所看他:“我跟大哥的关系非常铁,之前我们合伙做过偏门生意,大哥还为此发明了一些暗号,他这次说来看我,就是过来对暗号,教我接下来怎么对付警察和检察官。”

谈话结束后,杨建军将情况汇报给看守所的齐副所长:“依照刑事案件管辖规则,我一开始就在‘3·5专案组’,同时也是看守所‘深挖犯罪线索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之一,对这个案子属于‘一办到底’,我建议专案组与深挖组强强联合,诱捕真正的嫌疑人。”

齐副所长同意了杨建军的思路,决定偕同专案组启动诱捕方案。

13

会见的日子就要到了,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按照安排,几名民警身着便衣,乔装打扮成前来探望的犯人家属,在会见室附近展开布控。张通则由民警看守,躲在会见室附近的杂物间,透过门上的玻璃,准备对嫌疑人进行辨认,杨建军和所领导在监所的总监控室掌控全局。

上午10点一刻,一名身穿深蓝色外套,留着染烫的卷发的男子进入了民警们的视线。这时却突发意外——张通认出此人后,忽然弄出了响动,想暗示对方快跑。好在他身旁的民警反应极快,迅速将其控制。可张通仍激烈挣扎,杂物间传出了异常的声响。那个卷发男人警觉起来,立刻转身折返,就在他走出会见室的一刹那,两个男人挡在他身前,亮出了警官证,将其带进了警车。

杨建军在总监控室看到这个画面,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出现了闪念:“这个卷发男子真的是真凶吗?”

从检三十余年,杨建军早已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火眼金睛”,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陌生人从我面前经过,他是从事什么职业,喜恶是什么,有什么癖好,我心里基本都有数。”民警当前抓获的这名男子究竟是不是真凶本人?杨建军的内心是否定的,给出的理由比较简单:“以我初步的推断,再结合现场情况,凶手的心思很缜密,不可能轻易让我们抓到,更不可能留个卷发招摇过市,那样太显眼了。”

当日下午2点半,杨建军临时召开了小组会,先讲了他的想法,建议公安民警对卷发男子加强审讯,揪出真正的凶手。

然而,事件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那个卷发男人好像存心跟杨建军过不去似的,刚被押进审讯室,屁股还没坐稳,便将他的犯罪事实“竹筒倒豆子”全说了,还强调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那个‘飞鼠’。”

“监所神探出现误判”的小道消息在看守所不胫而走,也有人在杨建军背后议论纷纷:“还神探呢,也不过如此嘛。”

这些话传到了杨建军的耳朵里,他没有理会,依然要求深挖组进一步细查。成员们面露难色,委婉地告诉杨建军,这个叫俞燕华的男人交代的多处细节与案件均能印证,还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么?

杨建军只说了三个字:“继续查。”

曹兵听到杨建军“失算了”,老花镜都掉下来了——老杨是被市政法委认证过的“监所神探”,绝非浪得虚名,在他们“铁三角”里也是“带头大哥”,看人的眼力极好,这次怎么就看走眼了?

他给杨建军打了电话,只是叫老杨多保重,不要再犯老胃病,对“误判”只字不提。杨建军说他没有大碍,随后长叹了一声说:“看来还是得亲自审啊,照我的办案经验来看,犯罪嫌疑人刚被警方抓捕,就迫不及待地主动承担法律责任,往往存在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通过坦白来减轻处罚,但我坚持认为,这个叫俞燕华的嫌疑人属于第二种情况——他很有可能是在替某个人顶包。”

“对了,尹东明前阵子跟我讲了一件事,”曹兵突然想起了什么,“陈小刚去过‘绿毛’生前待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副斗兽棋,棋子后边还有记号,不知道这个线索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杨建军擅长下象棋,但是对斗兽棋不太了解。曹兵是个臭棋篓子,却偏偏什么棋都爱玩,什么都玩不赢。他在电话中给杨建军讲了“狮子”背后的秘密,杨建军听后,沉吟了片刻,便说:“小刚他提供的这些线索不一定有用,但我会留意,你们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先替我表扬表扬他。我已经想到下一步怎么做,你回去通知一下徐常华组长,我需要他的配合。”

14

当天下午3点,杨建军带着他的检察官助理,让管教民警把那个叫俞燕华的卷发男子带到了谈话室。

起初,俞燕华神色紧张,警惕地望着杨建军。杨建军微笑着:“你别紧张,我们是驻所检察官,来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没什么好问的。”俞燕华的目光飘向别处。

这时,杨建军做出了一个举动,让俞燕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俞燕华的铁椅子前面放了一张A4纸,上面有几行字,乍一看就像是试卷。俞燕华低头看纸上的文字,仔细看完后,他却坐不住了,像化成了一滩烂泥,险些从椅子上滑下来。

俞燕华看到的“问题”是:张通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已率先招供犯罪事实,你对此有什么事情要向检察官反映?

在俞燕华招供的时候,徐常华和曹兵也在找张通谈话,同样给了他一张问卷似的调查表,上面写的则是俞燕华抢先招供。

曹兵看了一眼调查表,瞬间就明白了杨建军的用意——这就是利用博弈论中的“囚徒困境”,假如张、俞两人均参与了“3.5杀人案”,但均不承认,未必会受到处罚;但是只要有一人叛变,将他人供出,那么局面便会发生改变。人往往会摒弃共同利益,转而争取自身的最大利益,杨建军之所以写这种“调查问卷”,一方面是通过对方料想不到的形式,故意让其琢磨不透,占据心理优势,另一方面则是在给对方限时答题的过程中,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不断地施压。

张通望着那张纸,声音有些打颤,词穷道:“不会的,我大哥义薄云天,怎么可能出卖我?”

曹兵对他晓以利弊:“张通,你所谓的‘义薄云天’在现实利益面前不堪一击,俞燕华他哪怕再‘义薄云天’,也想为自己争取到从宽处罚的机会。当然,交不交代是你自己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但我劝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千万要好好珍惜,现在坦白还来得及。”

做过了释法说理,曹兵停顿了大约两分钟。这段沉默既是施加压力,也是留出时间让对方自行权衡。面对内心的“重负”,张通垂下了脑袋,手指触摸到那支黑色圆珠笔,犹豫了片刻,握起来,在纸上写下三段话,“最后一个句号是他用笔戳出的洞”。

走出看守所谈话室,曹兵、杨建军和徐常华聚到一块。曹、杨交换了手中的调查表,脸色骤然一变——张通和俞燕华在第一个问题里都写了密密麻麻的十几行字,但在最后一句,这两名嫌疑人不约而同地写出了一个叫“吴晨”的名字——张、俞二人均指认吴晨就是团伙中的头目,而自己只是参与杀人,并没有参与拐骗和教唆等其他犯罪活动。其中,俞燕华还用他龙飞凤舞的大字注明了吴晨的绰号:“飞鼠”。

15

有了杨建军前期的铺垫,后续的讯问工作非常顺利。根据张通和俞燕华供出的线索,承办民警循线追踪,2009年4月5日在江苏省宿迁市将吴晨抓获归案。

嫌疑人吴晨生于1980年12月23日,到案时29岁,高中文化程度,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刑事拘留。

“老徐,你说说看,一个还不到30岁的年轻小伙,为什么能对那些孩子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还教唆他们去犯罪?”吴晨到案后,曹兵向徐常华抛出了这个问题。

徐常华看向窗外的黑云,抽着闷烟,与曹兵对坐无言。

曹兵没有放弃寻找答案。4月23日,他和徐常华负责提审吴晨。管教民警将吴晨带到了提讯室,隔着窗户上的不锈钢铁栏,曹兵瞥见外面翻涌的乌云,就在吴晨被锁进铁椅子的那一刻,一声闷雷轰然炸响,室内的所有人都听得分外清楚。

这次审讯比预想中顺利。吴晨对拐卖、教唆未成年犯罪的案情供认不讳。他交代称,他与“绿毛”赵敬均有吸毒史,由于缺钱,便动起了犯罪的邪恶念头。听赵敬说,“未成年犯罪不用坐牢”,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拐骗、教唆儿童实施犯罪——先由他负责“利诱”,通过食物或玩具诱骗孩童上钩,再由赵敬实施“威逼”,用棒打、刀割、火烫等残忍的方式,暴力胁迫6名孩童外出实施盗窃。

“赵敬在南郊旧货市场偷过一盘斗兽棋,他不太去玩,只是用动物棋子给那些小孩取名,然后再教他们偷盗的方法,怎么用两根手指从他的口袋里夹出棋子,让他们速度要快,只要慢一点点就要打。小孩在外面没偷到东西,赵敬会打小孩,他在赌坊打牌输了钱,回来就发泄小孩身上。有一次一个叫‘狮子’的小孩被打得太惨,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就劝他下手不要那么毒,小孩还小,被打坏就难办了。赵敬也没听我劝,叫我别多管。后来有两个小孩实在受不了,偷偷逃掉了,一个是‘狮子’,另一个好像是‘大象’。我怕事情捅出去警察会找我们麻烦,就跟赵敬搬走了。赵敬一开始还不愿意搬,跟我吵得很凶,我们俩差点动手。”

吴晨还交代说,他杀赵敬的起因是赵敬偷走了他的毒品,并私吞了1万3千元的赃款。赵敬整天招摇过市,极其容易暴露,因此吴晨就想到了“黑吃黑”。他也想过唆使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报复”赵敬,这样可以让自己隐藏其后,逃脱法律的制裁。然而,孩子们时常被赵敬凌虐、殴打,早已有了应激障碍,不要说是杀人,连跟赵敬正常交流都嫌困难。吴晨只能联系他的兄弟张通和俞燕华,承诺事成之后按照具体的分工划给他们3000到5000元的酬劳。

张通和俞燕华是他拜过把子的兄弟,他们2006年跑到广东合伙做偏门生意,想发一笔横财,结果被中间人骗了,债台高筑。他俩都认为“反正动手杀人的不是自己,近期又正好缺钱”,便答应了吴晨,帮他实施杀人计划。

2009年3月5日那晚,由张通负责望风,吴晨将赵敬骗至他们曾经居住的出租屋内,俞燕华从身后用张通带来的蛇皮袋罩住赵敬的头之后,和吴晨一起用棍棒殴打赵敬。抽出蛇皮袋之后,吴晨看到赵敬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便上前去探对方的鼻息,谁知赵敬原来在装死,竟然扯开了嗓子求救。惊惶之下,吴晨掏出自己防身用的钢珠枪,对赵敬连开两抢,鲜血到处蔓延。

随后,吴晨同张通、俞燕华火速逃离现场,逃到南郊躲避公安的排查。吴晨逃去江苏之前,曾出言威胁,如果张通和俞燕华被抓后将自己供出,他就会报复他们的家人。

让吴晨签字捺印之前,曹兵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

吴晨瘫软在讯问椅上,讲:“我还能说什么呢?没被抓到就算是逍遥法外,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被你们抓到了,就自认倒霉呗……检察官你真要让我说点什么,我想说的是,拐卖小孩是赵敬想出来的主意,他虐待、胁迫那些小孩,我也没参与过,就算我杀了他,他也是死有余辜,我也承认我指导过小孩怎么偷东西,但真正去偷东西的是那些小孩,不应该让我去连坐。”

“你这叫白日做梦,犯了杀人重罪,再纠缠这些有什么用呢?教唆小孩去犯罪的,只会从重处罚。”曹兵厉声驳斥。他说,当时吴晨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懊悔,反而很轻松,这就是最可恨的地方”。

提审结束后,曹兵在审查报告中分析称:“我国刑法规定,教唆不满18周岁的人犯罪的,应当从重处罚。吴晨教唆未成年人实施盗窃,在刑法上属于间接正犯,而且教唆行为本身具有极大的社会危害性和精神腐蚀性,危害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因此在本案中,吴晨虽有坦白情节,但犯下数罪,情节恶劣,应当依法予以严惩。”

16

2009年7月,吴晨被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没收违法所得。张通和俞燕华分别被判处三年零六个月和十年有期徒刑。三人当庭均表示上诉,不久之后,二审法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三周后,市政法委将“3·5杀人案”和“吴晨结伙拐骗、教唆儿童犯罪案”评为年度优秀案例,对公安分局和检察院未检科分别做出表彰。徐常华不愿独享殊荣、让曹兵和杨建军做幕后英雄,向院领导讲述了他们两人的贡献。院党委经过评议,向曹、杨二人颁发奖牌。

副检察长让曹兵和杨建军站到话筒前发表感言。曹兵说:“我和杨建军从检几十年,身上穿的制服颜色变了,头发也变白了,唯一没变的就是我内心坚守的东西。要我总结的话,那就是我做了一件问心无愧的事,对得起我胸前佩戴的检徽。”

接下来是杨建军发言:“曹兵说的很对,我们都老了,过去我的头发还很浓密,现在各位同志也看到了‘事实’,我的头发没多少了。作为检察院的老前辈,我认为应该把本领传给年轻一代的检察官,他们是政法系统未来的希望,我也给自己安排了任务,那就是做好‘传帮带’工作。”

会后,徐常华告诉曹兵,此前他向公安分局制发了《检察建议书》,要求民警重点核查人口信息,积极与被拐家属对接,争取让孩子们早日回家。分局领导非常支持,公安系统层层联动,已帮助李益明和其他4个孩子找到了他们的亲生父母,只剩下被赵敬取名为“大象”的那个孩子暂时被安顿在儿童福利院,不过警方还未放弃寻找。

李益明与他父母团聚的当天,徐常华来到现场,男孩见了亲人,先是习惯性地往后退缩,被母亲抱住以后,孩子放声大哭,一家人相拥而泣,徐常华为之动容。

由于孩子们长期遭受赵敬的虐待,检察院专门委托了市心理援助中心,为他们无偿提供心理辅导。也许有的孩子终其一生都难以抚平这些创伤,但是作为一名未成年人刑事检察官,徐常华说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为孩子们“去挣到哪怕只有一线的阳光”。

所有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是曹兵和尹东明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陈小刚已经通过了招警笔试,接下来就要迎接面试和体能测试了。

曹兵决定给陈小刚搞突击,他和杨建军负责做面试官,尹东明做体能教练,负责训练陈小刚的跑步。

尹东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陈小刚能说会道,成功通过面试并不困难,唯有体测才是他致命的死穴。他不喜欢打鸡血,更讨厌讲漂亮话,陪陈小刚训练之前,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去年你体测就被淘汰了,今年可能还被淘汰,你自己要有正确的认识,提高长跑成绩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你做好思想准备,然后就是拼,拿你这条命去拼。”

陈小刚的脾气随陈国华,总是不服输,他跟尹东明拌了几句嘴,撒开脚丫子就开始跑,跑了500米不到,就跑不动了,好不容易跑完全程,已经是要死要活,回到了终点,他却看不到尹东明的人影。

陈小刚回到家,看见尹东明独自吃着面条,便发了脾气:“你怎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了?”尹东明头也不抬地吃着面:“等你跑完,我人都饿死了,你那碗面,我放在厨房,自己去拿,下一次再跑不及格,就没的吃了。”

每逢周末,曹兵就约上杨建军和尹东明,三人骑着自行车,让陈小刚跑在前面。在曹兵的印象中,尹东明对陈小刚很严厉,跑到了提速的路段,尹东明就会向前面高喊一声:“快一点!”然后就加快车速,追赶前面的陈小刚——只要小刚一旦被超过,等待他的将是千奇百怪的惩罚项目。

“尹东明,你要把握好分寸啊,不要把人家吓出心理阴影了。”曹兵劝他。

尹东明摇头:“怎么会呢?如果就这点心理素质,也不要当警察了,警队也丢不起这个脸。”

陈小刚长跑的终点在城郊的一处公交路牌下面,等他跑完,尹东明掐了秒表,脸上愁眉紧锁——1公里的路程,陈小刚足足跑了6分多钟,照这样下去,根本没法过线。

曹兵在站牌下面停了车,与尹东明产生了争执。他认为尹东明的训练方法太过激进,长此以往,小刚还没去考试,身体就先出了问题。尹东明觉得曹兵啥也不懂,纯属班门弄斧:“我在警校就是这么训练别人的,难道还会有错?”

杨建军在旁边劝和,迅速岔开了话题:“到中午的饭点了,不管你们俩谁对谁错,咱们先要把五脏庙供好。”

17

车站附近就有一家河南烩面,“铁三角”带着陈小刚,要了四大碗,外加两个荷包蛋,都放到陈小刚的碗里。

“尹东明,你说你是不是目光短浅?我当初撮合你和唐红霞吧,你嫌我多管闲事,还叫我什么‘媒婆’,如果唐红霞跟你好了,她现在还能做点好菜,炖个鸡汤,给小刚补充营养。”曹兵吹着面碗上的热气,调侃对方。

尹东明翻了白眼,说:“你就只会说点有的没的,到时候小刚吃肥了还要减重,再说我自己也会做饭,费那个工夫干什么?小刚跑及格了才能吃顿好的,跑不及格就没的吃,饿着。”

陈小刚吸溜着面条,插嘴问:“唐红霞是谁?”

“她本来是你干妈,你干爸尹东明不争气,大好的机会放在一边,不去争取。”曹兵说。

“别听你曹叔瞎编,赶紧吃,吃完准备模拟面试。”尹东明轻轻地拍了陈小刚的后脑勺。

下午是模拟面试。

“虽说我没怎么帮别人培训,但我相信自己也是很有一套。你曹叔我当年可不一般,不信你可以问问尹叔,别人是怎么评价我的。”曹兵拍着胸脯,满怀期待地看向尹东明。

尹东明倒是一点都不留情面:“他们对曹兵的评价就是喜欢吹牛皮,脾气又臭,像头犟牛。”

“尹东明你当着小孩的面瞎说什么呢?”曹兵举起了大巴掌,佯装要打人。

尹东明像练拳击一样后仰上身,对陈小刚说:“你看曹叔这样子是不是像头发火的老牛?”陈小刚实在憋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尹东明说,他刚才在跟曹兵开玩笑。曹兵是侦察兵出身,又在检察院批捕科身经百战,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杀人犯,后来又调到反渎局办案,在审讯方面极为强悍,能顶住他施加的压力,以后的任何面试都不在话下。

“这还差不多。”曹兵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对讯问的检察官跟面对考官当然是不一样的,毕竟你不是犯罪嫌疑人,但是归根结底,这两种‘面对面’存在共性,就是心理上的博弈。你的父亲陈国华是个好警察,都说‘虎父无犬子’,我倒要看看你几斤几两。”

第一次面对咄咄逼人的“铁老虎”,陈小刚如坐针毡,仿佛在面对可怕的刑具。模拟面试结束后,他都快虚脱了。杨建军笑着对他说:“结合你的思维能力和身体素质,综合考量下来,我还是建议你积极备战司法考试,通过后报考检察院,当一名检察官。”

尹东明急了,赶紧插了一嘴:“老杨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就想你怎么那么好,双休日跑来给人家当面试官,原来是过来‘挖墙脚’的。”

杨建军气定神闲:“小刚还没考上公安呢,这不算‘挖墙脚’,他的身体素质不好,心理素质也有待提高。要说优点,那就是他思维缜密,过目不忘,以他的条件更适合做文官,这才是真心为他的前途着想,扬长避短嘛。”

“老杨这是让小刚给自己留条后路。”曹兵当起了和事佬,“我觉得老杨他讲的有点道理,小刚你还是在法律考试上多努力努力,然后考咱们检察院吧,当律师也可以,总之要发挥你的优势。”

尹东明越听越觉得纳闷,恨不得捶他一拳:“老曹你这到底是调解矛盾还是煽风点火啊?”

“尹叔你不要激动,他们说这些也是为了我,可我还是想跟我爸一样当警察,继承他的警号。”陈小刚说,“以前我还听我爸说过,只要看到你们三个人在一块,他就觉得开心,好像在听群口相声。”

一听这话,“铁三角”都有些怅然。他们三人和陈国华的关系很好,合作也很默契,1997年春节还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陈国华笑声如雷,比曹兵还响。如今陈国华埋在烈士陵园,对他最好的告慰,就是帮他的儿子圆梦了。

曹兵清了清嗓子,跟陈小刚说:“定了目标就要用功,我来总结一下你要改进的地方,刚才你没弄清楚面试题目要问什么,答的都文不对题,而且你一紧张,就容易急,一直讲车轱辘话,这些都得改。现在休息的也差不多了,我们接下来继续,你把二郎腿给我放下,坐要有坐相……”

考试的日子到了。送考前,尹东明哼唱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这是他和陈国华最爱唱的歌,唱到“历经苦难,痴心不改”时,尹东明莫名地哽咽了,他用力清着嗓子,拍了拍陈小刚的肩膀,说:“心态放松一点,别紧张。”

待考试结果公布、陈小刚得知分数的那一刻,双手掐住尹东明的肩膀,使尽全身的气力,大吼了一声,把整栋楼都快震塌了:“我考上啦!”

尹东明撒野似地低嗥,鼻子越发酸楚,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考上就好。”他永远不能再穿上警服了,但是他帮战友的孩子圆了警察梦。

陈小刚又将“铁三角”重聚在一起,曹兵用大拇哥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牛吧?我给你说,你这次能考上,全靠我的模拟面试。”

杨建军笑曹兵只会自吹自擂,对陈小刚说:“希望你成为你父亲那样的警察,我也希望将来能有一个徒弟把我几十年练就的本领传承下去。”

“严师出高徒,到时候咱们比一比谁带的徒弟更厉害。”曹兵也开起了玩笑。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尹东明却像沙子吹进了眼睛,他拼命揉搓着眼皮,郑重地告诉陈小刚:“政法工作是非常磨人心志的,你必须要比别人更刻苦,希望有一天,我能亲手把你父亲陈国华的警号贴到你的警服上。臭小子,你要给我们‘铁三角’争气啊。”

话刚说完,尹东明就哽咽了。

尾声

尹东明告诉我,那些年他完成了对生活的反击,哪怕挥拳的力量微不足道。他在郊区那套狭小的一居室蛰居多年,在漫长的孤独中,尝试与过去和解。直到2018年曹兵猝然患病倒在岗位上,他才搬离那里,迁至曹兵家附近的小区。

“我人生中最难熬的那几年,全都是曹兵撑着我,我不能只顾着自己,离他家近一点,方便照顾他。”尹东明说。

尹东明总会回忆起“铁三角”陪着陈小刚长跑的那段时光。十多年过去,尹东明有次去见战友,经过北郊,看到那里铺了笔直的大路,长途客车卷起阵阵烟尘。当年的路牌还在,只是有点歪斜。那一刻,他似乎听见了曹兵洪亮的嗓音,好像就站在他身边,同他争论怎么让陈小刚跑得再快一点。

“可惜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自说自话。我又想起那个陈小刚,当初一直在这里跑啊跑,跑得那么拼命,也不知道像谁。”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左权

编辑:沈燕妮

题图:《沉默的真相》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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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左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