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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在城中”连载第33篇。

2022年年末,我的朋友圈里,一堆人在晒贵阳的雪景,依旧是小小的雪粒,但在贵阳的人似乎个个都为之疯狂。

这里湿冷绵长,却很少下雪,夏天倒是极为凉爽,号称“爽爽的贵阳”。这是一座很休闲的城市,关系好的人平常见面,说得最多的就是三连问:“克()哪点吃饭?”“克哪点喝酒?”“克哪点唱K?”让人听起来,好像整座城市都带了点湿漉漉的玩世不恭。

我也在贵阳生活了7年,是我青春正好的7年。

1

2010年秋,我拖着一口崭新的行李箱,从家乡的小县城去了280多公里外的省城贵阳上大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远行,虽然贵阳比不上其他一线大城市,但是相比我从小待到大的县城,她的多彩与华丽,处处荡漾的休闲氛围,林林总总的美食,总让我欢喜和赞叹。

我们学校建在鹿冲关的松林之间,校园中最壮观的建筑便是从宿舍区到教学楼的半壁长楼梯。每天早上,大家睡眼惺忪地走出宿舍楼,爬完等同于一座山的长楼梯时,无不气喘吁吁,浑身酸爽,精气神儿瞬间支棱了起来。

那时候贵阳还没有地铁,我们这帮穷学生出行只能靠公交——骑行在这座山城是不现实的。穷学生最喜欢探索的就是本地的美食,什么“三拖一的麻辣烫(就是素菜1块、荤菜3块)”,锅底免费、蔬菜随吃的老火锅,5块钱一大碗的砂锅粉……至今想起来,我都还会流口水。那些年,我们一帮同学常常穿行在小十字、四川巷、虎门巷、盐务街,总能找到又便宜又美味的吃食。吃饱喝足后,就沿着紫林庵往师大方向逛夜市,与精明的老板们讨价还价,20块买一件T恤,80块买下一条长裙,然后在夜风中笑闹着坐上20路,返回学校。

班里的同学大多都是本省人,外省的就5个。大学4年下来,他们早被魔音灌脑,不但能听得懂贵阳话,甚至还能说上几句。大家都喜欢贵阳的气候,春天温暖,夏天凉爽,秋天高远,即便是冬天的湿冷,我们也“敝帚自珍”。总之,我们很快就习惯了这座城市,无一例外地爱上了她。

毕业时,我们宿舍的4个女生,除了本身就是贵阳人的燕子,我和甜妞都选择留在了贵阳,只有小玲回了老家。

我选择留在贵阳,是因为她的灯红酒绿,比老家那座朴素的小县城更具吸引力。这个决定和我爸妈的要求相悖,他们希望我回县城考公,在他们眼里,“一个女孩能挣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稳定和体面”。

我没有听从爸妈的意见,毅然决然和甜妞以每月800块钱的租金先租下了一套“老破小”。这套房子位于南城的一条巷子里,每天爬完台阶抵达房门前,我们已经气喘如牛。这里虽然偏僻,但不远处就有一个农贸市场,吃的、用的都能买到,比起大商超来要便宜很多。

住的地方是找到了,但已经拿到法学专业毕业证的我们还没找到工作。我也想过找像公务员、事业编那样稳定的工作,但没有贵阳户口,选择的空间很少。独立生活后,才知道吃喝拉撒都要花钱,为了尽快找到工作解决温饱问题,我不敢挑肥拣瘦,不管是什么公司、什么岗位都愿意一试。

最终,我接到了一家公司的offer,公司位于城北湘雅村,从住处去那里上班几乎要跨越整座城市,路上得花费1个半小时左右。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入职了——每天早上6点起床,来不及吃早餐就跑下台阶,挤上人满为患的69路,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座位,拉着扶手摇摇晃晃地补补觉,车窗外似明未明的天光晃在我紧闭的眼上,如同黑暗中的光束,温暖又鲜活。

公司是做广告的,我的职位是“法务助理”,除了要负责审核商务合同,任何打杂的活儿都得干,比如去工商局办事儿、去税务局报税、去跟客户对接项目进程等等。老板总说:“年轻人就要多锻炼、多摸索,才能更快独当一面。”可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公司太小了,当然得一个人干三四个人的活儿,只有极度压榨员工,省下一切该省、不该省的钱,公司才有存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这样一份工作,必定薪水不多,每个月交完房租、水电,账户里的余额就所剩无几,我根本攒不下钱。

尽管现实不甚如意,但那时的我也并没有好高骛远,只要能在这座城市留下来,躲开父母的桎梏,跟喜欢的朋友天天在一起,有吃有喝,有住有玩,那些压在心底时而闪现的愁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如今回头看,那是我最为开怀的一段岁月。一到周末,我们就呼朋引伴,但凡毕业后留在贵阳没有走的同学都会聚在一起,起初得有十来个人,即便有人临时有事来不了,七八个人的场面还是能够保持的。

当时的陕西路是贵阳最有名的“烧烤一条街”,合群路则是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这两条街也是我们聚会的根据地。路灯刚刚亮起、楼宇的阴影中尚能窥见一丝暮色遗落的光斑时,我们已经坐在烟熏火燎的陕西路撸串,然后再一路游荡到合群路,找一家音乐好听、装修有特色、老板喜欢送酒的酒吧坐定,在推杯交盏间,消耗掉一个又一个眉眼舒朗的夜晚。并非次次都喝得酩酊大醉,但我确实喜欢那种似醉非醉的眩晕感——就好像人生中的不如意都是幻觉,不管是爱情还是金钱都唾手可得。

我们这帮学法律的外地大学生,为了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起初的工作都略显潦草——我随便在一家小公司打着杂,甜妞在一家DM杂志社当编辑,小余在通讯公司做销售,Wendy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当老师,其他人也都大差不差地混着,只有大勇,考入了银行,算是我们当中工作最体面的人。

燕子和大丁作为本地人,起点比我们轻松一些。燕子家庭条件很好,一心考公,毕业后参加了无数场考试,上岸未果,仍旧能在家无压力地啃老。大丁不知是怎么说服了爹妈,一毕业就抵押家里的房产,贷出一笔款,在红星美凯龙开了一家画廊,专卖家装装饰画,当我们都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对未来无限迷茫之时,他已经目标明确地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

有一天,轮到大勇请客。杯盏间,他并没有多少找到“铁饭碗”的欣喜,反而跟我们抱怨起自己有多少贷款任务和存款任务,又说银行系统的规章规程和考核标准之严,让他每分钟都觉得自己混不下去。

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甜妞突然问:“我们为什么都要留在贵阳?”

大家全都愣住了——大丁和燕子自不必说,他们的父辈和根基都在这里,这座城市与他们血脉相连。而我们呢,因为一纸录取通知书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然后再也不想走了,到底为什么呢?

大勇说:“我家在农村,贵阳有更多希望。”

小余说:“我喜欢贵阳,我喜欢的女孩儿也喜欢贵阳。”

Wendy说:“在贵阳我更自在,要是回了老家,就只能事事都听我妈的了。”

我说:“贵阳有你们,我不想跟你们分开。”

甜妞最后做了一个总结:“贵阳有我们的青春,每一朵云和每一朵花都可以证明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无怨无悔的4年,留在贵阳,我们就能永不长大、永远年轻。”

甜妞的话让我更加笃定自己留在贵阳的决定是对的,这座城市与我的青春相关,让我甘愿在这里停留,不问未来,不问明天。

2

如果我爸不突然病倒,那种毫无斗志的生活,恐怕我还会多过几年。

2016年的夏天,我爸突然患上重症胰腺炎。病来势凶猛,他几次被送去抢救室,转院3次,在医院整整住了4个月。我家条件一般,为了救我爸,家里的积蓄迅速花光,而我这块废柴根本掏不出半毛钱。甜妞知道我家的困境后,就在班级微信群里跟同学们讲了我家的情况,号召大家能帮的都帮我一把。

那不过就是我们大学毕业的第二个年头,除了经常在贵阳见面的同学外,大多数人都如散去的候鸟回归了故土,虽并未彻底断联,但确实也联系不多,而且大家都刚刚走上工作岗位,想来手头也不会有多少余钱,甚至还有七八个人一直在考公考研,根本没有收入,所以,我对同学们的援助并不抱太多期望。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接二连三的转账,少则几百,多则几千,1小时内就收到了好几万块。大家的说辞都简单利索:帮不上太大的忙,只能聊表一下心意,先把老父亲的病治好,至于钱,以后有就还,没有就算了。同学一场,只盼我好。

那天,我在出租屋里趴在甜妞的肩头痛哭,彼时窗外的火烧云映红了整个房间,甜妞温柔地轻轻拍着我的背心,我和她如同深陷于人间水火中的两只小鸟,羽翼都被炙烤得焦躁无比,却妄图在瞬间就一飞冲天。

在我的眼泪风干之后,趁着天光未灭,甜妞拉着我来到甲秀楼前。她指着被绚烂的夕阳渲染成金色的甲秀楼告诉我:“看到没有,这座城市如此之美,我们一定要留下来,在南明河畔拥有一个家。”

从此之后,我开始重视钱了,任何想要摆烂的借口,都无法浇灭我熊熊燃烧的挣钱欲望。

我很快就从广告公司辞职出来,干起了之前最看不上的销售工作。那时正好有个号称全中国最大的楼盘的在贵阳开盘,销售火热进行中。卖房子的工作提成高、来钱快,入职也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五官端正、口齿伶俐就行,要是能完成业绩考核,月底就能拿到不菲的酬劳。我已经能讲一口正宗的贵阳话,不再像大学时还带地方口音,很多来售楼部咨询的本地人都愿意跟我聊天,再加上我对贵阳的大街小巷十分熟悉,总能在楼盘的区位优势上说出自己中肯的见解,很快便获得了一部分目标客户的信任。

不管遇到有意向还是没意向的客户,我都热情相待:“叔叔、阿姨,来都来了,我们就当吹哈牛,来来来,坐到喝杯水,我慢慢给你们介绍。”当我操着纯正的贵阳话同客户们闲话家常时,总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在那一刻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贵阳人了。

没有客户或者客户很少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扫街”或是“扫楼”——就是带着楼盘广告彩单和自己的名片,走到大街上、居民楼中去宣传,以全方位撒网的势头来为自己寻找客户。每次远远地看到老旧的楼栋,我都想要进去扫楼,而有经验的同事就会提醒我:“不要克,之()里头都是租户,真正有钱勒贵阳人早搬家哦。”

我不同意他们的说法,土生土长的贵阳人早就在这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只有那些如我一般的外乡人,买房才是刚需。我干脆做了一整套销售方案交给总监,说应将宣传的触角辐射到贵阳周边的县份上,毕竟我们项目的体量太大,完全靠本土贵阳市民来消化,一定很难。

方案得到了公司的认可,宣传的大巴车和销售团队如子弹般精准弹射进周边的县城,拉来了源源不断的客户。那些想在省会落地生根的外乡人比比皆是,每当看到他们在买售合同上郑重地按下手印时,我就会羡慕,也会微笑着祝福。

同时,我也想,总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们一样,为自己在贵阳买下一套房,在这里安家。

我在公司站稳了脚跟,也赚了不少钱,毕竟,一个卖房的“销冠”确实很牛。

钱带来的好处毋庸置疑——我爸的病治好了,家里的债务全部偿清。原本,日子该往欣欣向荣的方向狂奔了,但我在夜深人静时却常常觉得有所欠缺。那时候甜妞已经考公上岸,正式成为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书记员,但她没有停下来,每天还在看书学习,准备来年拿下司考。她说:“总有一天,我要坐上法官的席位。”

2016年年底,为了省下路上的通勤时间,甜妞想要搬到市中院附近住,何况,她已经有了一个要好的男朋友,两人早就合计着想要同居,我虽然舍不得那些与她同吃同住、亲密无间的日子,但也不得不放手了。

在甜妞搬走的前一晚,我们彻夜未眠,回忆了所有我们能记起的过往,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事情,经过时间的沉淀,都闪耀出几分光芒,让我们两个二货又哭又笑。那晚,连窗外蛐蛐的鸣叫声都异常怅惘,而我只记得,我希望我和甜妞都能在这座城市中拥有一个妥帖的立足之地,一个温暖的家。虽然我们是外乡人,但此时已经把贵阳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第二天起来收拾空酒瓶时,我们都忍不住暗自咋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酒量变得这么好了?这是否也算成长的“附加值”?在把弱鸡变成翘楚的同时,总会附赠隐藏技能,比如千杯不醉,比如心硬如铁,比如冷漠圆滑,再比如交心只对特定的人。

3

甜妞搬走后,我更加孤独,在拼命挣钱的同时,生出了想要谈场恋爱的念头。

恐怕是老天爷听到了我隐而不宣的心声,余军适时出现了。按理说,他这样的人不应与我有任何交集——他初中毕业就入伍当了兵,4年后退伍回到贵阳,除了一身腱子肉别无所长。也不知家里给他托了多少关系,终于被分配到一家单位给领导当了司机,算是有了一个铁饭碗。

但命运就是这样,总喜欢在猝不及防间给我们一个参差不全的故事。我们相遇的那天,贵阳已经连续下了一周的雨。贵阳的春天就是这样,日无三日晴,下雨如过冬。我正裹着一件厚毛衣瑟瑟发抖地看着街对面的碗饵糕流口水,余军开着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路边的污水劈头盖脸溅了我一身。

而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心中的怒火一蹿三丈高,硬是追着余军的车跑了半条街,边跑边骂,在路人的侧目中如战神般将他的车堵在丁字路口的红灯前。我现在还记得余军满脸问号地降下车窗,在我的讨伐声中震惊又尴尬地看着我,最后只讷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在接电话,没注意路况,不晓得溅你一身水。”

见我满脸愤懑,他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全身都湿咯,要不你上车嘛,我送你回家。”

既然气氛都烘托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只得按照命定的安排,气鼓鼓地上了他的车,毫不客气地使唤他往左往右或是直走,直到他安全地把我送回了家。

我们彼此出场的方式虽不友好,但并不影响后来我们进一步联系。也许是因为我当时的彪悍和泼辣有别于他认识的所有女生,以至于令他对我念念不忘。总之,余军出现的时机正好,正是我有了点小钱,处于物质基础刚刚夯实、精神需求亟待完善的阶段。于是,在余军的穷追猛打下,我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带着余军跟甜妞两口子吃饭时,我也发现了余军与我们的不同。余军家祖辈都是贵阳的农民,住在贵阳的城乡接合部,家中的自建房虽然宽敞,但周边环境只能用糟糕来形容。他父母早年忙于生计,疏于对他和他弟弟的照管,以至于他们都在初中后就辍学了。好在余军生得人高马大,这才得以应征入伍,如今又以退伍军人的身份谋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言辞粗鄙,脾气火爆也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没见过他几面的甜妞都曾言辞隐晦地告诉我:“人是个老实人,不过……脾气不太好呀,多处处吧,多处处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知道甜妞害怕我头脑一热就跟余军领证结婚,但那时的我实在太渴望有一个家了,太渴望在这座城市的夜晚,有一间屋子里亮着属于我的一盏灯,有一个不管多晚都会等我回家的人。我忽略掉余军的所有缺点,也屏蔽了好友的劝告,很快就搬到他家与他同居了。

我其实喜欢跟老人同住,总觉得家里有老人才算真正的家,余军的父母起初也待我极好,让作为外乡人的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接下来,竟如甜妞猜测的那样,我头脑一热就与余军领了证。

我的骨子里仍有小女生的浪漫情结,想要一场浪漫的婚礼。可余军说他没钱,他爸妈也不准备资助他,“我们的婚礼要办可以,不过估计会办得极为寒酸”。

我拿出自己的存折,指着上面的一串数字说:“姐有钱,婚礼的钱姐出!”

余军还是拒绝了:“不如把你的钱交给你爸妈,然后我们回你的家乡办一场婚礼,这样我这个女婿去你娘家时,你娘家人才挑不出理来,我也有面子。”

我被余军说服了,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为他着想,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白发苍苍的父母,也许只有按余军的办法,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

于是,我花自己的钱将自己嫁了出去。给父母的彩礼,我们的钻戒、服饰、婚庆以及婚宴等一切事情,都是我拿的钱,但在我爸妈及亲友们眼中,那都是余军诚意满满的表示。人人都说我嫁得好,不但嫁给了省城地主家的儿子,还办了一场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档次极高的婚宴。我父母的脸庞上满是舒爽,一个能干的女儿,外加一个在体制内上班的女婿,是他们那几年唯一的骄傲。

4

结婚后,我们过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时光。

余军不舍得我挤公交,每天都开车送我上下班。傍晚回到家,婆婆也早就备好饭菜,我们洗洗手就能开饭。吃完饭,我们要么溜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腻歪,要么就在顶楼的天台靠在一起极目远眺,对着灯火下贵阳的剪影指指点点,预测城市化进程何时才能开拔到我们家的门前,拆掉我们这座三层小楼,让我们成为不劳而获的“拆二代”。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日子里余军眼里的柔情和期冀,他质朴得像个孩子,只知道附和我、赞扬我,一心只希望我快乐。

当然,在朝夕相处间,我与公婆之间免不得会有矛盾。比如公公老是喜欢讲脏话,又不讲卫生,婆婆则不懂得尊重我和余军的隐私,总是不敲门就闯进我们的房间,还老爱翻我的东西。

更让我厌烦的是,余军的弟弟没有正当职业,就在家里的一楼开了个麻将馆,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打麻将,烟熏火燎、人声鼎沸也就罢了,关键是公婆和小叔子都像焊死在了麻将桌上一样,不分昼夜地打牌。他们没什么赌运,十打九输,家庭麻将馆赚的钱往往是左手进右手出,不赔本就已是万幸,多数时候,要么动用公婆的养老金兜底,要么需要我和余军补贴家用,不然这个家的生活就难以为继。

我神经大条,诸如家用这样的小钱懒得和公婆、小叔子计较。我每天脚不沾地地上班,实在没有太多精力为一些家长里短、蝇头小利去争吵。既然心中有了不舒服的种子,我就开始琢磨贷款,想买个房搬出去。

余军不反对买房,但他还是那句话——“我没钱”。按当时贵阳的房价,买个100平的三居室,首付20来万就够了,但余军一个月工资几千块,又抽烟又喝酒,根本存不下钱。

我扬扬眉,毫不犹豫就说:“我有钱,我买得起。”

此言一出,彻底暴露了我的经济实力,引得婆婆要开一场家庭会议。她念叨着长兄如父,要求余军拿出一笔钱给他弟弟买台车,让他去跑网约车,断掉他坐在牌桌前赌牌的契机,做一份真正能养活自己的营生。余军不说话,只看着我,我只得抬起头看天。

那是一个凉风爽爽的夏夜,上弦月默默地挂在夜空中,散发出柔白的光芒。我瘦弱的影子被光线拉长,躺在余军家的院子里,那般的无依无靠。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心里却想得明白:余军要当兄还是当父,都行,他愿给弟弟多少钱我也不干涉,只要他自己有钱。但想动我的钱,没门。我已经花掉了大半的积蓄把自己嫁进了余家,剩下的是我的保命钱,我想买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谁也不能动。

这件事情让我和公婆的关系急转直下,公婆说我认钱不认人,根本没把他们余家人放在眼里。为了惩罚我,婆婆说再也不给我们两口子做饭了,让我们下班回家吃不着现成的。于是我加班就在公司食堂吃饭,不加班就自己买菜回家做饭,过得倒更是自在了。

我自在了,余军却整日里如芒在背。几个月后,他终于唯唯诺诺地对我说:“要不咱们还是拿笔钱给弟弟吧,让他写借条,以后还咱们。”

我坚定地摇头:“我没钱。”

余军问:“你的钱呢?”

我说:“我妹要嫁人,我借给我妈了,我妈要给她置办嫁妆。”

余军大怒,说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跟他商量,几十万说给就给,还质问我:“你们家的姑娘有那么金贵吗?嫁个闺女要花几十万?”

我冷冷地说:“对呀,当初我不就是花了几十万把自己嫁给了你?”

余军彻底崩溃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指着我逼问:“你还在计较彩礼的钱是你垫的对不对?你就是嫌我穷!你嫌我这个初中生不像你这个大学生会赚钱!你不光嫌我,你还嫌我弟,嫌我爸妈!自从你嫁给我,你就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但我是逼你了还是骗你了?是你自己要嫁给我的,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搬过来的!现在后悔,现在后悔晚了!”

我攥在一起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淡淡地回了一句:“穷是有原因的,没本事不要怪别人。”

我还来不及看余军的神情,他就动手打了我,那是毫不收力的一记耳光,我嘴里立刻就有了腥味。

我满眼金星地看向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执意要嫁给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寒凉,余军被我看得毛骨悚然,他冲过来推开我,拼了命般冲向屋外,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而我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第一次开始构思没有他的人生。

5

那天我连夜去了甜妞家。她给我准备了温暖的床铺,还帮我冰敷消肿,睡前又灌了我一杯热牛奶,她为我做了很多事,但唯独没有说让我离婚的话。她只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睡觉,睡醒了再说。”

幸好在这座城市我始终有条退路,有一个怀抱以及一个小小的房间。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但一直头晕,下午终于顶不住去了医院。我非常担心自己得了什么绝症,不是都说“麻绳偏挑细处断”么,我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难免会招来厄运。

而医生却恭喜我,说我怀孕了:“只是有些贫血,食补一下,平时多注意休息就好。”

我喜极而泣。

我没有半分迷惘,立刻就想要这个孩子,胸腔中那些柔软的情绪浸润了全身,在分秒之间就原谅了余军所有的错。我只想生下这个孩子,尽我所能给他全部的爱。知道我怀孕后,余军痛哭流涕地向我道歉。但那些都不重要,我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他生下来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他不会像我一样一直是个外乡人,我会给他一个家。

浓烈的母性让我全身心都放在了我的肚子上,我不与余军争吵,也不与公婆争吵,随便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只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念书给我的宝宝听,放音乐给我的宝宝听。我做很多胎教,全身心等待宝宝的到来。

医生说我体质弱,最好能卧床静养,于是我毅然辞掉了工作。公婆觉得我不可理喻,那么赚钱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我不想解释,我知道跟钱比起来,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更为重要。

余军那段时间罕见地忙了起来,他陪着领导四处出差,一走三四天。婆婆一直对我不咸不淡,总说我难伺候,有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在牌桌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甚至会忘了给我这个孕妇做饭。书上都说怀孕时不能生气,对宝宝不好,所以我拼命告诫自己,不要跟她计较,饿了就自己动手做,懒得做就出去吃,不想出去吃就叫外卖,总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我收起所有的怨怼、不满和坏脾气,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只想生下一个活泼可爱、健康聪明的宝宝。

但老天并不怜惜我。在我怀孕第11周去产检时,医生遗憾地告诉我,胚胎已经停止发育,我的孩子没有了。余军追问医生是何原因,医生说就是物竞天择,“这个胚胎不够好,所以就被淘汰掉,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间”。

躺在手术台上做清宫手术时,我心中却想出了另一个答案:这个孩子不想来到这个家,他不想要我这样的妈妈,也不想要余军那样的爸爸,更不想要公公婆婆那样的爷爷奶奶。他宁愿失去这一次做人的机会,也要摆脱掉我们这样的血脉亲人。

回家之后,婆婆的脸上有几分愧疚之色,嗫嚅着说:“没关系,我们不怪你,你们还年轻,想生孩子容易得很。”

我很奇怪地反问她:“你们不怪我?你们能怪我什么?”

婆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公公一把将她推进了房间。

那天晚上,余军紧紧地抱着我睡了整晚,好像生怕他一松手我就消失不见一般。第二天,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上班,临出门前还俯身亲了亲我的脸颊,就像我们刚谈恋爱时一样。

等他走后,我站在楼顶俯瞰贵阳这座日渐繁华的城市。余军家的三层小楼建于城郊结合部的高处,触目所及都是低矮的自建房和逼仄的道路,只有极目远眺,才能远远看到钢筋水泥的石头森林构筑出的片片繁华。

我在这座城市待了7年,仍旧没能与它水乳交融:我上大学时因为格格不入的地方口音一度被人取笑,毕业后想考公务员很多单位又要求贵阳本地户口;为了留下来我随便找了份仅能糊口的工作,然后为了挣钱又开始干销售。人前人后卖着笑脸,每天打上百个电话邀人看房,虽然挣了不少钱,但我从未有过安全感,直到遇到余军,直到他给了我一个家。

我太想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不想再漂泊,我想要定下心来扎根于此,让远在小县城的父母放心。可是,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像手中的细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就像我与余军的感情,就像我们的那个孩子,不知不觉间全都消失了。

那天的天空如水洗般蓝,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给我的眼底眉梢都镀上了一抹淡淡的金色。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笑容绚烂的自拍,我的背后便是贵阳苍茫的城市楼宇。

在那一刻,我终于与这座城市和解。我们谁也没有辜负谁,我们谁也从来不属于谁。

也是在那天,我终于生出离开贵阳的念头,并且立刻就实施了。

我收拾了很少的行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花了100多块买了一张客车票,下午就回到了熟悉的小县城。妈妈看到我回家,立刻就哭了,爸爸只拍了拍我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还是父母最懂自己的孩子——我脸色苍白只身而来,尽管我从不向他们诉苦,但他们立刻洞察了我的悲哀,各种际遇竟也猜了个七七八八。那天晚上,余军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去哪儿了,我妹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大声回答:“我姐回家了!她回家了!”

6

一个月后,我参加了我们县的公务员招考,如命中注定般,竟一次上岸,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我爸妈心心念念的铁饭碗。

又过了大半年,我终于回了贵阳,不过是来与余军办理离婚手续的。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口,我同余军告别。余军对我说:“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

我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和刮得发青的下巴,笑了。我对这个男人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恨意,我最后一次拍了拍他的胳膊:“希望你以后过得好,咱们就不要说再见了,因为……不用再见了。”

余军张了张嘴,应该是还有哽在喉咙没有说出的话,但我真的不想再听了。

挥别余军,我再次经过一条熟悉的地下通道去和甜妞碰面。看着周遭的一切,我还是生出几丝物是人非的怅惘,但这种怅惘很快就消失了。

甜妞的脸色有些不好,我知道她在为我难过。我们还特意回了趟学校,站在我们609的宿舍楼下吃烤肠。身边是青春靓丽的学弟学妹笑闹而行,透过他们清朗的目光,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我知道,昨日已不可留。

甜妞已经拿下司法考试,成了一名真正的法官,也结了婚,和老公在贵阳贷款买了房子,成了“新贵阳人”,完成了我们最初的梦想。甜妞叫我不要忘了贵阳,不要忘了她,不要忘了我们一起相守的众多日夜。我自然不会忘,不但不会忘了她,即便是余军,即便是我那没能出生的孩子,连同我曾经的公公婆婆,我都不会忘。

我知道人生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有他出现的意义,要么让我获益,要么让我吃亏,要么给我快乐,要么给我伤悲,反正总有出现的必要。除了接受,我们别无它法。从情感上来说,我还是很喜欢贵阳,这里气候宜人,绿植繁盛,一年四季如同喜怒哀乐般分明。而那些长街小巷中的烟火气,胜过所有的城市。这里有我永远吃不腻的丝娃娃,原汤牛肉粉,毛肚火锅,还有不用开空调的凉爽夏季。留在这里的还有我的好友,就让他们代替我每天看着东山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如同我未曾离开一样吧。

回家后,我在单位的法规科负责相关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等工作,算是捡起了我大学的专业,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游刃有余地成长着。

我要求自己不再轻易踏入一段婚姻,再说,在我们那座小县城里,可供我选择的人也并不多。父母接受了我的单身状态,从未在我面前催婚,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那颗曾经失望过的心。

在下班后,看到街头稀稀落落的人,我偶尔还是会想念贵阳的夜晚。但当我回到家,看到父母亲切温暖的笑脸,又觉得也许这才是属于我的生活。

而留在贵阳的伙伴们,也各有各的人生——大勇当上了一个支行的行长,甜妞成了首席法官,Wendy终于考下了律照,但她离开了贵阳,回到家乡进了一家律所,成了一名职业律师。小余早就离开了通讯公司,他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又参加了学校的招考,正式成为一名人民教师。而燕子和大丁似乎交换了人生,燕子一直没有考公成功,后来干脆做起了生意,开了一家外贸公司,大丁结束了画廊之后又搞了一家干洗店,抽出时间考公,竟然在毕业7年后考进了贵阳市政府。

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朝着我们当初想象的轨迹运行。但命运就是这样,不是在这座城,也会在那座城,为每个人的人生标注特定的注解。任何事情,不会早一点也不会晚一点,该说你好的时候就说你好,该挥手告别的时候也别迟疑。

尾声

去年夏天,单位派我去省厅学习,我终于又再次站立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当年我与同学们混迹的合群路早已不复存在,被一条贯穿南北的人民大道取代,那些刻印在我记忆中的小酒吧都消失在时代的进程里,变成了贵阳的通天坦途。新开发的观山湖区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开导航我完全找不到方向。我记忆中那座小巧、充满烟火气的城市,终于迈开脚步在城市化进程的道路上狂奔,一如如今的我们,早已不复少年时青涩的模样。

在老家加完班独自开车回家的路上,昏暗的星光未曾让我迷过路,我非常清醒地知道,我必定将在这个小县城终老,但在我的心里,永远有座叫贵阳的城。因为那里有我的青春,有我年轻的伙伴,有我逝去的爱情,也有我曾经那么想要的一个家。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田有有

编辑:唐糖

题图:《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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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