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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住在人间”连载第2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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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6年年初,我把男友宁远带到了省城的一个城中村里,当时我父母就住在那儿。

城中村的人流很大,周围闲置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种菜,十块钱可以买到几斤水果,一盆子菜只要一块钱。到了晚上,大排档、烧烤摊纷纷开张,烟火气息十分浓厚。我去父母那儿住过几次,就发现那里很乱,有瘾君子,有做擦边生意的女人,还有小偷不时出没。有的男人醉酒回家,两口子在半夜旁若无人地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我父母租的房子是本地人违建的,一年的房租还不到一万块。那栋楼一共4层,每层住了4户人家。朝内的两户人家要共用一个厨房,我父母租住的房子朝外,虽然有很窄小的厨房和卫生间,但光线很不好,白天都需要开灯。卧室也不大,他们的东西又多,屋里时常有老鼠、蟑螂窜来窜去。

男友第一次上门,说实话,我的内心是忐忑的。

宁远是我的高中学长,当时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了。他性情温文尔雅又做得一手好菜,我就被他精湛的厨艺给“收服”了。相比之下,我的学业和事业都还没有着落——2014年,我考入了一所专科学校,经过学习,我意识到了学历的重要性,就打算参加2017年5月份的专升本考试。备考期间,我听说这个考试的通过率只有5%,我怕自己考不上,就开始思索其他出路。

人迷茫时容易想很多,我想我可以早点工作,又想到工作稳定后可以早点结婚,毕竟我曾是留守儿童,从小寄人篱下,一直都迫切地希望拥有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宁远也想结婚,一来他年龄比我大,看到身边的同龄人纷纷结婚,他有点绷不住了,二来我们的感情一直不错,他想早点成家稳定下来。

于是,我们挑了个合适的日子,带着精心挑选的各种礼物上门了。没想到,我父母见到宁远并没有欢天喜地、笑脸相迎,反而冷着脸,让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饭桌上,大家默默吃饭,我说我打算毕业找到工作了就结婚,父母竟然直接扔了筷子。他们不喜欢宁远,甚至有些嫌弃,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本地人,还是典型的无车、无房、无钱的“三无人员”。哪怕他在省城有一份工作,也不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在老一辈眼里,他的工作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提前下岗”了。再者,宁远家世代务农,指望一个农民家庭拿出几百万在省城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父亲冲着我咆哮:“我就问你,结婚后你住哪儿?难道要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漂泊一辈子吗?”

这句话彻底撕开了我心底的伤口,我大声质问他:“漂泊?难道我不已经这样漂泊十来年了吗?我住在别人家里受尽委屈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句话?自古以来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他虽然在省城没有房子,但人家逢年过节回去好歹有个自己的家落脚。我呢,我有什么?我只能在别人家里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的,你们怎么不说给我一个家呢?”

“啪”,一个耳光甩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我满腔悲愤,只听见父亲继续说:“他那也配叫‘家’?如果你觉得那也叫‘家’,我也可以把老家坍塌的土墙再抹一遍,我那也是‘家’!”

我自知多说无益,干脆闭嘴。宁远无可奈何,灰溜溜地独自离开了。我站在厨房那满是油烟的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落泪。

2

我是一名95后,因为计划生育政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老家的土房子里,我在那儿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我家房前有稻田,屋后有翠竹,踏出后院就是果园、菜地和鱼塘。到了水果成熟的季节,我放了学就带上小黄狗去后院采摘,累了躺在黄角树的大枝干上小憩,渴了就去井边喝水,无聊就追着鸭鹅狂奔……

可这幸福的日子,在父亲决定外出打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2005年春节的一天,我家来了很多客人,大人们欢声笑语,孩子们跑前跑后,我却闷闷不乐——天亮以后,我就要带着几个被行李塞得胀鼓的蛇皮口袋去投奔亲戚了。

次日,父母把我交到一个做老师的亲戚手里,就头也不回地乘大巴离开了。之后,他们从大城市打电话回来,总要反复叮嘱我:“在别人家不比自己家,你要听话,要懂事,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说话做事,要学会讨好主人。我们在外面挣钱不容易,不要让我们为你的事操心……”

我也确实感受到了父母的不容易。过年时,别家的孩子穿新衣服,而我穿的是父母在城里捡回的旧衣服,偶尔有一两件新的,也是中年人的款式。我的满心欢喜在全班同学的嘲笑声中化作了泡影,可我还要在电话里对父母不住地夸赞,只为努力做到“懂事”。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虽然亲戚对我还不错,但在某些时刻,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亲戚出差回来,给家里人带了礼物,可分到我这儿的时候,行李箱空了;冬天,亲戚家的孩子没站稳滑进了门前的水沟,负责带孩子的我当即挨了五记耳光。我不敢把这事告诉父母,亲戚倒是主动坦诚,他们在电话里说说笑笑,最后我父母说:“她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因为父母常年不在身边,我成了没有爹妈管教的野孩子,在外面受了欺负都不敢还手。一次,在教职工家属院里,一个男孩故意用水枪呲我。我一再忍让,最后实在忍不住抓起了他的红领巾。他先是出言挑衅,之后又哭着跑回去告状,说我欺负了他。

男孩的爸爸是学校的教务主任,我的亲戚只是个普通的教师,亲戚得知此事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我去登门赔礼。对方家长态度十分强硬,也不问我事情的经过,最后我实在不记得那天我说了多少个“对不起”。

终于熬到过年,父亲带我回了老家,可家里的土房子因为无人打理,已经在暴雨的冲刷下破损了。无奈,我们只得寄宿在邻居家,我多想跟父亲说:“不去别人家,我们回自己家。”

父母打了几年工,挣了一点钱,在省城四处看房的亲戚提醒他们要适时买房。但我父亲不为所动,他觉得房价有下降的那一天,等亲戚买完房,他还说人家的房子“过于老龄化”。

省城的房价说涨就涨,一涨再涨,亲戚都能置换得起房子时,父亲才开始后悔。但后悔也没用了,房价早已超出了他的能力承受范围,在省城买房成了奢望。

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们家的那几间土房子彻底成了危房。不久,政府下达了修缮危房的通知,大意是若房主在原有的宅基地上修缮房屋,就可以领到一笔补助。老家亲戚把这个好消息传给我父母,却被我父亲以“以后不回来住”为由拒绝了。

没过几年,政府又下了一次通知,承诺只要房主重修危房,就会予以三到五万元的补助。当时老家有个亲戚抓住了这个机会,把自家的房子迁移到了公路边,自己只出了几万元就修起了一幢两层的小楼。大家都劝我父母仿效,父亲却说:“我女儿以后是不会回去的,房子修好了空着也是空着。”

政府最后一次给的福利,是公路边修好的带院坝的小区,危房房主只要出几万元就可以拿下。亲戚们又一次劝我父母买来自住,可父亲说:“我女儿读书正需要钱呢,况且那房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街或种菜都不方便……”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老房子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中化作了一堆黄土,最后只剩下几扇木门在废墟中苟延残喘。我的家荡然无存了,我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根”。

3

为了少给亲戚添麻烦,我上中学就住校了。乡镇中学的住宿条件很差,一间宿舍住12人,冬天的早上也没有热水供应。每个月父母会给我一点生活费,其他时候我们互不打扰。每当我在生活上遇到难处,我都会选择闭嘴,自己扛。放假的时候,我只能去亲戚家,那种痛苦就像进牢房一样。我恨自己长得太慢,认为进入大学就能解脱。

我读高三的那年冬天,父母回来过年,也寄居在亲戚家。没住几天,母亲就受不了看人脸色的滋味了,她在父亲面前不住地唠叨埋怨,我听了只觉得可笑。父亲大概是烦了,他决定带我去拜访其他亲戚,以求换个住处再混些日子。

正月初一的晚上,父亲坐在一位亲戚家的沙发上,很认真地问我:高考估计能考多少分?以后打算做什么工作?我还在盘算该如何回答时,他劈头盖脸地骂:“我就知道,我辛辛苦苦供你这么多年,读成了书呆子了!一问三不知,你不如趁早跟我出去打工,还省点钱。”

那是亲戚刚搬进去的新房,又是正月,传统的忌讳我是知道的——我强忍住眼泪,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要计较,但父亲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核桃铁夹向我的脑袋砸来,母亲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顺势而下。父亲命令我停止抽泣,继续呵斥:“丢人现眼的东西,只知道哭,没点出息,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原本亲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这种情形,立马起身离开。

那个晚上,我捏了捏兜里的钱,无数次想逃离——但我又能去哪里呢?高考在即,那么多日子我都熬过来了,最后的几个月还不能忍吗?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早晨,父亲突然命令我收拾好所有的行李搬离那个做老师的亲戚家,去另一个亲戚家里住。我一头雾水,还是默默照做,我翻出了蛇皮口袋和大牛仔包,把它们一个个塞满,扛下了楼。坐在三轮车里,我任凭泪水模糊了双眼,心里一再念着:要是我有家就好了!

大二的寒假,我们一家去省城的亲戚家拜年,父母与主人打牌娱乐。我感冒了,亲戚家没有取暖器又开着窗,我冻得手脚冰凉,只好依偎在角落里哈气搓手。

到了傍晚,牌局结束,亲戚提前去饭馆订餐了,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后面。不知道父亲是输了钱还是别的原因,他从出门起脸色就很难看,一直在跟母亲掰扯。我低着头默默跟着,突然看到前面的父亲停下了脚步:“你今天做什么要拉垮着个脸?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在别人家要学会讨好主人,要学着乖一点——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成心给我难堪吗?”

我说自己不舒服,父亲说不舒服也不该耷拉着脸。“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着就晦气,我越看你越来气!”光是说似乎还不够解气,他顺手把不锈钢保温杯砸向我。我脸上挂了彩,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父亲没有丝毫同情:“哭什么哭?你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给的,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少丢人现眼的!”

多年积攒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我气急攻心,没几分钟就感到呼吸不畅,倒在了路边。父亲觉得我是装的,走过来踹了我一脚,母亲也在一旁“恨铁不成钢”。听着他们的咒骂声,我的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脑袋一片空白,心跳不断加速。我想呼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最后全身很冷,不停地抖动。

这时亲戚赶来,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掐我的人中,看我反应不大,她转头冲我父亲说:“你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有什么好歹,你不会后悔吗?”

父亲这才送我去诊所,医生怕是心脏病发作,让他们赶紧送我去急诊。亲戚拦了个三轮车,一路上不停地给我暖手、抚胸口、安慰我,折腾好久,我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事后,父亲一再向我道歉,但这件事还是永远无法从我心里抹去。

4

我认为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的根源是因为家里没房。“一定要尽快有自己的房子”,成了我心中的执念。

回到学校,我只要有时间就去兼职,无论薪酬多少。我打过周末工、暑假工,在饭馆端过盘子,做过超市促销员……兼职结束,我舍不得坐公交,要步行两个多小时回到宿舍。当室友们讨论着大牌化妆品时,我只能默默地戴上耳机装听不到,我从心里知道自己跟她们不一样——我是没有依靠的人,没钱,也不敢享受。

宁远知道了我的经历之后,很郑重地对我许下了承诺,说以后要给我一个家——这是我父亲都没敢说出口的话——为了实现承诺,已经参加工作的宁远早出晚归,拼命加班,有时直到凌晨才有空回复我的消息。

我们的约会变少了,大学城29块钱一个人的自助餐,我们能吃到扶墙走,因为那是我们攒了快一个月才可以吃的“大餐”。我们办了一张银行卡,共同往里面存钱,看着余额一点点增加,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宁远是个乐观的人,跟他在一起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但却足够踏实和开心。他一再鼓励我要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去尝试、去挑战,他就是阴冷黑暗的隧道里的一束光。

出租屋内的“硝烟”逐渐散去,拉不下脸的父亲让母亲来厨房传话:“你爸的意思是,找个有房子的本地人,以后你的日子可以过得轻松些。挣钱不易,咱们外地人要想在这省城买房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结婚不是图现在,要看将来,你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我一听这话就火大,因为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就是这样选择的。她和我一样来自农村,后来找了一个在省城有房子的男人结了婚。三房双卫的房子看似够大,可里面除了他们小两口,还住着丈夫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用她的话说就是,“吃饭都打挤,洗衣服都要排班”。三代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惯,经常闹得鸡飞狗跳,她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外人”,私人空间仅限于关上卧室门后的那张狭小的床,根本没有归宿感。

母亲说:“但也有不一起住的家庭啊,不是有男方父母给自家儿子买好婚房的?你怎么不想着找这种呢?”

那一瞬间,我觉得母亲很天真——我们家一无所有,在这个城中村的栖身之处都是租来的,她是哪儿来的自信认为条件好的人家会看我?即便我撞了狗屎运遇上了,人家的房产证上也不会写我的名字,说到底,我随时都会被扫出门,还是没有家。

母亲说:“即便房产证上不写你的名字,你好歹有个住处啊,那也总比租房子结婚好吧。”

我彻底无语了,也顿悟了。我身边的同龄女孩,她们的父母半生努力奋斗,就是怕女儿将来嫁了人在婆家没底气。而我的父母,为了一套省城的房子,就愿意让我去过那种委屈巴巴的小日子。以前我只觉得他们是能力不行,所以一家人才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能力不足只是一方面,他们的骨子里就不争气。

不久之后,宁远给了我一个惊喜,他凑足了首付,可以看房了:“我爸妈出20几万,加上我手里的30来万,付个首付应该问题不大,只是要委屈你跟我一起还房贷了,你愿意吗?”

他舍不得吃穿用,攒了7年,终于攒够了。尽管这笔钱在省城动辄百万的房价面前是杯水车薪,但我早已想明白了:即便努力过后我们还是买不起房,即便以后要租房过日子,他依然是我要选择的人,与他在一起生活的地方,就是我理想中的家。

“你父母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我内心很担忧——他的父母也是农民,收入不高,如果因为我们买房让两位老人扛上巨债,我心里不踏实。

宁远说他父母卖了家里的田地、树苗和闲置的棉絮加工作坊,又添上了他们准备买养老保险的钱:“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他们说这是他们做父母的修行,说只要我们以后过得好,他们也就好了。”

说着说着,宁远哽咽了——那间小小的棉絮加工作坊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宁远就是靠着它的支撑才读完了大学。

那天,我俩在街角抱头痛哭。宁远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更加努力工作,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5

婚礼如期举行,因为娘家没有房子,我是在酒店里等来的接亲。婚后,我和宁远马不停蹄地在省城看房,但过程并不容易。

省城的规划一路向南,导致南边的房价遥遥领先,而宁远恰好在南边上班,我们想在那附近扎根,就只能负担得起一个“套二”——这也不是不行,但我俩都是独生子女,买房肯定要考虑父母。

公婆在老家过惯了,一再表示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来城里与我们同住;我的父母在农村没房,他们的晚年生活自然要我来负责。想到这儿,我内心纠结不已——我与父母从小分离,偶尔见面也是摩擦不断,要是在一起住绝对不得安生。可想到他们常年打工的艰辛,如果让他们租房养老,就算我不会良心不安,亲戚们也会觉得我不孝。

思来想去,我觉得咬咬牙买一个“套三”是最优的选择。可是在南边,“套三”这种户型实在太抢手了,新盘我们摇不上号,二手房稍一迟疑就被别人加价入手了。首付的预算一再提高,月供6千几乎是极限——我们俩的父母都没有保险,以后我们养老养小都要钱。

我父母对这些现实问题视若无睹,一起看房的时候,不是嫌房子偏了、远了、荒了,就是嫌楼层矮、采光不好,总之没有一套合他们的心意。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他们说:“要我们说啊,宽是首要的,毕竟以后要住那么多人。离你们上班的地方也要近,这样你们以后不用起早贪黑。农贸市场、幼儿园这些配套也得跟上,日常生活、接送娃娃才方便……”

我心里苦笑:为了我们这个小家庭,公婆拿出了毕生的积蓄,对我们选房子的事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分文不出,反而有一箩筐的要求。我耐着性子解释说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退而求其次,即便这样压力也很大。

“哦,你现在知道有压力了?早干嘛去了?”我父亲说,“当初要听我的,找个有房子的本地人,现在会有这样的压力吗?”

我忍无可忍,一把掀翻了出租屋里的桌子,怒吼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压力?你们要是有自己的窝,不要来缠着我,我们马上就可以在南边买个‘套二’,以后一家三口过日子不香吗?现在还有几个老人是跟孩子同住的?不反思自己,反而说我自作孽,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父亲脸也不红,又拿赚钱供我读书说事儿,还说我应该早点出社会打工,那样家里的房子早就有了。

“我就问你,我读书花了多少钱?加上这笔钱,你是否能买下房子?如果是,我现在挣钱还你,你们自行出去买房,从此与我再不要有瓜葛……”我愤怒了。

话还没说完,宁远就把我拉进了卧室,让我冷静一下。我坐在床边,心里憋的那口气久久下不去——我出嫁的时候两手空空,父母并没有给我添什么值钱的嫁妆。婚后买房凑首付,他们也没有拿出一毛钱。我一再自我催眠,让自己不要计较这些事,可我处处顾及着他们,他们却把自己人生中的种种不如意都归咎在我头上。要说心里一点都不怨恨,那是假的。

我说到做到,当即就给父亲转了1万多元。当时我的月薪才3千出头,手头拮据,之后我每月发了工资就转1千元到他的卡上,用以偿还我读专科期间所花的学费。

也许是终于认清了现实,我母亲提出,可以先买“套二”过渡,以后有钱了再置换。我和宁远不是没想过,就比如2000年左右建的房,虽然房龄老,但胜在公摊小,室内面积大,周边的配套也很成熟。可这种房子也有很多缺点:装修成本高、小区内停车位紧张……尤其是近几年,政府对老房子的态度由“拆迁”转变为“翻新改造”,将来要是卖不出去,就会砸在手里。

其实,最大的问题还不在“将来”,而是近在眼前——如果买“套二”,我父母占一间房,孩子以后就没有独立的房间,公婆偶尔来小住,又该如何安置?

我母亲说:“反正他们也不会经常来,小住的那几天就在沙发或阳台上凑合凑合,或者把你们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们住,你们去客厅凑合。”

我震惊了,不知道这种话她怎么说得出口。母亲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不住地打自己的嘴巴。

6

为了老人孩子过得舒适,我和宁远几经犹豫,还是决定去看南边的新盘。当时城南边缘的御景华庭和滨江樾城这两个楼盘打出了“首付按揭”的口号,因为首付压力小,一度被房产中介捧上了天,每天前去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我和宁远也在纠结,要不要咬咬牙勉强抓住这个“城南的尾巴”?

看了那么多二手房,我发现不少房东当年买房的时候都赌了一把。买的时候周边荒无人烟,自己手头也没什么钱,但就是往上够了一够,几年后再卖就挣了不少。现在只要我们把月供抬到5千,苦个几年,也能在南边偏远的地方买个“套三”。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宁远默不作声,我又转头告诉父母,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一家人共渡难关。父亲冷冰冰地说:“我反正没钱,你们怎么折腾是你们的事。”

最终,我们没有买那两处房子,也彻底打消了在南边安家的念头——一来是钱不够,二来是想到了燕郊——以前,不少在北京买不起房的外地人跑到燕郊安家,他们在高价时入手,可现在房价腰斩了也卖不出去,还得背着高额月供。挣钱不易,我们输不起。

一天晚上,我在网上刷到了一个临河的优质新楼盘,每平米仅1万出头。这个楼盘出了大门就是森林公园,视野开阔,周边的物价也低,能省下不少生活开支。唯一不足的是,这个楼盘位于北边。

2020年,省政府对整个城市的规划更清晰了,大家都看好南边和新区的发展前景。相比之下,北边就有些爹不疼娘不爱了,这里的医疗、教育和就业情况都落后于其他区,生活在此的人大多都是早出晚归的“跨区打工人”。

尽管如此,我和宁远还是去售楼部看了看。里面的购房者坐得满满的,有的是来给孩子买婚房,有的是买来自住,有的是买来给自己或父母养老,还有炒房客手握几套房,就等着以后涨价。

大厅里,那块沙盘就足以让人动心:开发商引来一条小河将整个小区近20栋楼包围,四周架起了8座桥通往外界。楼下是商业街,隔条公路是森林公园,小学、医院、政务中心都离得不远。至于交通,售楼部的销售说这个楼盘离已开通的地铁有3公里远,还有一条地铁尚在规划中,未来会经过小区,穿过市中心,直达南边:“这将是一条贯穿南北的线路,带动北边就业,缓解南边压力,建这条地铁势在必行啊!”

我还在犹豫,宁远却准备交定金了,他说自己看了那么多房子,没有一套能让他像现在这么心动的。我怕那条规划中的地铁将来会有变数,宁远安慰我:“我觉得没有谁会是天生的赢家,你看那些二手房的房东不也说‘当年买房一片荒凉,如今地铁一响黄金万两’么?”

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我又看看沙盘,心一狠,就签字订下了一套推开窗就能看到小河流水的小户型。踏出售楼部,坐上电瓶车,我的心情是愉悦的——尽管这里是大家都不看好的北边,但我们好歹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寄人篱下讨日子了。我越想越兴奋,一路呼啸,引来路人纷纷侧目也不觉得尴尬。

可很快,这份喜悦就被一通电话给浇灭了。我父母听说我们已经交了定金,气愤不已:“别人买房都是往城里跑,你们倒好,往鸟不拉屎的郊区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房子,我们以后是不会去住的。”

乡下的公婆却截然不同,他们并不在乎这个房子在哪里,在电话里听说我们找到了合心意的房子,都为我们高兴。我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倚靠在桥的栏杆上默默流泪。宁远无奈,一再跟我说“对不起。”

他哪有对不起我呢?我们挣钱能力有限,有多大脚穿多大鞋,他没错;我们出身农村,选择结婚一起扛风扛雨,也没错。那是我的父母错了吗?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技能,只能去城市打工。可十几年来没挣下什么钱,反而膨胀了欲望,被繁华遮蔽了双眼。一朝错失机遇,悔恨莫及,他们终究是在生活中苦苦挣扎,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7

2022年正月,我和宁远跟着父母去给省城的张叔拜年。

张叔是我父亲的发小,两人从小玩到大。他也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靠着做事踏实得力,从小工一步步做到了区域经理。当我父母一再放弃老家的好政策福利时,他果断在县城买了一套三居室,方便儿子在县城读书;当我父母等着省城的房价下跌时,他下手了两套,城里的自住,郊区的装修成民宿出租;之后,我父母把在省城定居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婚姻上,张叔却主动为儿子张罗起了婚房。他说:“等我儿有了安家的打算,我们就把这套小的卖掉,支持孩子一部分房款。我们两个老的就搬去郊区,那儿空气好,环境也好,自己有车去哪儿也方便。”

我十分惊讶,因为这套房子地段好,卖掉着实可惜。张叔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讲:“老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套房子本就是给他做打算的,也算是我们当父母的对孩子的心意与祝福了吧。”

老年人待在一起,总是绕不开养老的话题。张叔问我父母对未来有什么打算,他们面露尴尬之色,保持一贯的沉默。为了打破尴尬,张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已经不是一定要与儿女同住的时代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倘若不是孩子们需要咱们的帮衬,老人还是要跟孩子分开住的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张叔家回来后,宁远就开始不时问我打算怎么给父母养老。我表示父母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担,把他们送进养老院或者让他们漂泊直到死,我于心不忍。

宁远脸色凝重:“那我也是独生啊,我父母以后就不需要考虑了?房子就只有三间卧室,以后孩子住哪?”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严肃的一面。我不禁陷入沉思:结婚两年多了,我似乎还沉浸在“我和我父母”的家庭关系里,忘了自己也有一个小家。

没多久,我出现了先兆流产的迹象,辞职后就被宁远送回了婆家养胎。

宁远说,其实他们家也差点要沦落到漂泊的地步。当年村里分地,他家势单力薄,又穷,只分得了一小块梯形状的土地。很多邻居都劝宁远父母不要修房子,先供孩子读书,但他母亲思索过后坚决不同意。

“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子,那还叫个什么家?与外面的流浪汉有什么区别?”婆婆说,哪怕吃糠咽菜,哪怕就只修个平房也行。

在婆婆的坚持下,他们夫妇扛着债,在那个梯形状的土地上建起了一栋窄窄的楼房。一家人起早贪黑地还债,后来赶上了政策福利,原来的房子拆除了,才有了现在的砖瓦楼房。

我忍不住感慨:“果然,一个家还得是有个有主见的人撑着啊!”

8

一次在与宁远视频时,我母亲在旁边插嘴,让我回省城产检完,顺便把我的宠物兔子也带走。

那只兔子不是稀罕品种,是一个邻居在菜市场买的,等新鲜劲儿一过,它就被主人弃养了。我见它可怜才收养了它。看着母亲露出厌弃的神情,想到即将要被撵走的兔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瞬间想起了很多往事,又想起了曾经无家可归的自己。

争执中,父亲认为我说过去的事就是在记仇:“你现在是城里人了,不得了了。你连父母的恩情都忘记了,我们要是不外出打工挣钱,你能有今天的日子?要不是你读书,我们早就买房子了……”

宁远怕我生气伤身,果断挂了视频,父亲仍不依不饶地给我发微信语音。我越听越气,忍着腹痛回复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我跑上楼,关了门,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正伤心时,婆婆开门进来了,她坐在床边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想回来就回来,不会有什么人撵你。”

至此,我终于放声大哭。

后来,宁远接我回城产检,他在车上很认真地跟我说起他对未来的规划:“咱们独生子女的压力你也体会到了,如果以后经济情况允许,我想还是要个二胎。目前这房子只有三间卧室,孩子的成长是首要的,总不能为了关照老人就委屈了咱们的孩子。当然,如果将来有能力置换得起大房子,留一间给老人是可以的,可能力有限时,也希望老人能理解……”

我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下定决心表示赞成。我摸着腹中的小生命,心想:如果我也让我的孩子从小受尽委屈,那我跟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

盼了两年半,终于如期交房。

那天,我捏着新房的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室内面积不大,但好在高层视野广阔,我站在阳台上情不自禁地呼喊:“我有家啦!”

这一天,我足足等了17年。我抱着宁远,流着泪感谢他给了我一个避风港。

在房子里四处打量的时候,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轻声说:“宝贝,这就是你的家。”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白贝

编辑:罗诗如

题图:电视剧《心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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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