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本文为“为嫌疑人辩护”连载第8篇。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1

2020年12月,胡顺良找到我,说他前妻高丽英因涉嫌故意杀人、保险诈骗罪被公安机关刑拘,让我为其辩护,他一再强调高丽英是个很好的女人。

高丽英是否杀人我不妄下定论,但我之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作为旁观者,对其印象却不太好。

一年前,两人的离婚案件是我办理的。那时高丽英已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我是胡顺良的代理律师,他对高丽英还有感情,希望我能拖则拖,“最好重归于好。实在要离,我想尽力争取小孩的抚养权。”他们有一个儿子,5岁差几个月。

我第一次见高丽英,她化着浓妆,贴着很粗的假睫毛,趾高气昂的好不神气。得知我是骑共享单车过去的,便极尽嘲讽:“做律师的不配一辆豪车?怎么能让大老板相信你们。你很缺案源吗?不然怎么连这种没格局的案子也接,再说胡顺良兜里有几个钱我还能不知道。言归正传,我的时间宝贵,婚铁定要离的,而且我告诉你们,小孩的抚养权必须归我。”

高丽英不时从名牌包里翻出各种所谓的风云人物的名片跟我炫耀,我没有理会她,只是如实转达了胡顺良的意思。

话还没讲完,高丽英就开始数落胡顺良:“他就一乡巴佬,没上进心,门不当户不对,有啥资格跟我谈?你问问他,拿着五六千块钱的工资能养活谁?法院见就对了。法律我懂,谁条件好,法院就将小孩判给谁。我有两套房,赚钱的能力更不用说,比他强哪里去了。孩子跟我以后读国际双语学校,费用一个月上万。以后孩子的同学非富即贵,再大一点我就安排他出国。这个世界很残酷,不好好培养,世代都是韭菜命。如果你帮我劝说他放弃抚养费,我可以额外给你一点报酬。”

我忍不住提醒口若悬河的她:“你现在跟我炫耀的那些动产或者不动产,如果是合法私人财产,只要是在婚姻存续期间,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们一人一半。同样的话,胡顺良也可以说。什么叫‘世代都是韭菜命’?我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两个人好聚好散便可,不必说那么难听的话来恶心人。”

起先高丽英只是不屑,把玩着她的指甲,听到我提到她受过高等教育时,她立时暴跳如雷,用手机指着我,“上过大学怎么了,就得憋屈着,被当成活靶子不说话?动不动就是你一个上过大学的要怎样,过得不好要被嘲笑,过得好又有风言风语。我还不能说几句现实的话了,就非得虚伪地死要面子活受罪来维持形象吗?”

高丽英突然大发脾气,让我没了沟通的意愿,不欢而散后,我建议胡顺良不必委曲求全,可以主动向法院申请财产调查并做财产保全,以免高丽英恶意转移资产。

胡顺良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的提议,“那样就彻底和她撕破脸了,我没想分她的财产,之所以要小孩抚养权,是想着孩子跟着我生活会稳定一点,她心里有孩子,偶尔还会回来看看。她现在在做啥我都不知情,让她带着,就真的找不着他们了。”

说罢,他还一直念叨,“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同甘共苦过,之前她真的是很好的人。”

既然胡顺良做了决定,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那就只能等对方诉讼的进展状况。

此后一个多月,我接到法院通知,安排双方调解,可高丽英却突然失联了,打她电话关机,发消息也没回。胡顺良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他担心高丽英出事,心急如焚,就想去派出所报警,却又担心不到24小时不能立案。

我告诉胡顺良,妇女、儿童涉嫌被拐卖或是侵害,警方立案并无时间限制,但如果只是暂时没有回复消息就让警方马上就立案也不现实,他们忙不过来。出于职业敏感,我感觉高丽英突然失联有点不对劲,便主动提出可帮忙找人打探情况,看能否尽快立案。胡顺良同意了,说兵分两路,他再回一趟老家找找看。

不过很快,我就有了高丽英的消息——她因涉嫌卖淫被警方行政拘留了。

再次见到高丽英,她使劲求我帮她瞒住消息,“我跟警察说,我是个5岁孩子的妈妈,让他们将拘留通知书发到我公司,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在农村,消息一传开,我爸妈和孩子以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警察念我是第一次犯错,他们说愿意通融这一次。”

我领着高丽英出拘留所时,她还反复解释:“我真的就约了这么一次,虽然收了一点钱,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说来倒霉,那个男人因职务犯罪被抓才连累了我。”

我告诉高丽英,我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律师,一码归一码,让她准备好开庭。高丽英还是不放心,让我跟她去附近的银行,说要取5000元现金给我做封口费。

我说这个钱我是不能拿的,“你丈夫担心你的安全,让我帮着打探情况。当然你的行为是不对的,该接受惩罚。既然受罚了,就归于你个人隐私。我拿这件事作为诉讼筹码当然很有可能胜诉,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不想着拿人家的私德来做文章,从道德上把人搞臭在我看来也不是那么体面,我打官司就想法律归法律。”

我建议高丽英给胡顺良打个电话报平安,高丽英同意了。她说自己和人发生了一点小摩擦,在派出所做了个笔录而已。胡顺良没有多问,说人没事就好,让她有事就找我。

2

几天后,高丽英主动提出和解,“一定要离婚,不过我给你面子,何况我跟他是有感情的,没必要闹上法庭,我打算撤诉,小孩名义上抚养权归他,由我来培养。”

胡顺良还在犹豫,我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一个人若是铁了心要离开,是留不住的,再强留会被看轻的,连从前那些美好的感情都显得轻贱了,不如好聚好散。至少小孩的抚养权她愿意给你了,如果哪天高丽英后悔了,官司打下去,可就难说了。”

考虑了一段时间后,胡顺良最终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两人去民政部门领了离婚证。

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忍不住对高丽英说:“给孩子最好的物质条件是没错的,除此以外还要注重孩子的精神培养,并不是读贵族学校或者出国就高人一等。有些孩子虽然条件好,却因顶着父母的污名而性格扭曲,容易陷入虚无的物质主义之中。”

高丽英听罢,只是礼貌性地回了一句:“再说吧,这个社会的很多东西说不清的。”

没想到才过了短短一年时间,高丽英却被传残忍地杀害自己的母亲,并企图进行骗保。

我去看守所会见高丽英,她知道是胡顺良找的我,还没等我说话,她便连声发问:“他掺和进来干嘛?你赶紧跟他讲,让他带好孩子,我妈的葬礼都没必要去,不然我死都不放过他!更何况我们离婚了,他没权力掺和,你现在就去帮我传话。”

我将材料递给她,上面显示是她娘家所在的村委会委托的我,“你爸和你哥还在气头上,可能一时还无法接受现实,所以他们都拒绝签字,我想让你重新签一份委托书。”

“我知道了,让你费心了。”高丽英耷拉着脑袋,“你说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才会天下太平?为啥我跟警察说了,我妈是自己从山坡上摔死的,还不放我。作为女儿难道我不难过吗?连自己妈妈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我说警方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的证据才会抓人的,让高丽英跟我说实话,“至少你目前不应该对我有所隐瞒。”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甚至搬出了相关法律,“哪怕你对警方有所隐瞒,但请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律师。律师的会见笔录通常是无需给警方看的,原则上我们有免除在诉讼中提出证明被告有罪或罪重的证明义务,只要你没有正在实施犯罪行为。”

高丽英思索了几十秒,望着我说:“我相信你,你为我好,做无罪辩护就行了。我有苦衷,但我真的不可能去杀害自己的亲娘,她那么可怜,算是被我害惨了……”

我顺着她的话追问:“什么叫被你害惨了?如果她是自杀,是不是因为你?若非自杀,那是否因你过失致人死亡,还是你招惹了什么人,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

高丽英突然朝我大吼:“你到底是律师还是警察,难道是来索命的,真的要把我逼死在这里面才甘心?我不死,所有人都不安心吧。我就不信我没杀人,谁还能给我安一个杀人犯的罪名!我看到我妈倒在地上了,之前给她买过意外险,不能打保险公司电话还是怎么的,他们不想赔钱就算了,还要把我送进来,什么世道?”

见高丽英情绪激动,我知道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便与她商量:“要不我们就暂时结束会见,你哪天想跟我说了,或者有需要我的地方,再让看守所民警联系我。”

我刚起身,高丽英又叫住了我,语气变得相当平和:“我有我的苦衷,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你容我再想几天。请一定相信,我虽然罪有应得,但不至于故意杀人。万一我在这里出不去,等孩子大一点,还得拜托你帮忙找移民律师,小孩前途要紧。”

3

结束了与高丽英的会见之后,我与负责此案的民警进行了沟通。

民警批评高丽英不配合审讯,冥顽不灵,“既不认罪认罚,也不如实供述,说什么自己有权保持沉默。人命关天,就算零口供,我们也会走程序进行侦办的,不可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你劝她最好如实交代,我们多少掌握了一些情况,对她进行羁押完全合法。”

毕竟案件发生还没两天,真相有待调查。我个人倾向于暂时相信高丽英,认为她故意杀人的可能性不大。从专业角度而言,也应该先做无罪推定,当证据证明她有罪时,我再去质证,看证据链是否合法、完整。

不过民警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与其等高丽英开口,不如像侦查机关一样,各自进行调查,弄清楚高丽英所谓的“苦衷”。

随后,我去高丽英的娘家,见了她父兄,以及其他村里人。当我问及被害人生前是否与人结怨时,在场的人全部否认,他们说高丽英的母亲“是最软和的人,对人很好,兔子都会主动往她怀里蹦”,也说“想来也是最可怜的人,这一辈子光吃苦,没怎么享福”。

高丽英的母亲比她父亲小了20多岁,“他结婚时都40了,她差不多是他当年以很便宜的价格从山里‘买’来的老婆,因为女方那边子女多,实在没吃的了,他才捡了个便宜,不然成不了家。老头年轻时身体不好,有哮喘,完全干不了重活的”。

当年,高丽英母亲嫁过来没多久,就有人劝她跑掉,或离婚再嫁个条件好的,她都拒绝了。她说自己不是被卖的,“人要讲良心,人家拿砸锅卖铁的钱接济我娘家,我不能拿了彩礼就抬屁股走人。”村里人都说,她一直勤恳踏实,将那个原本“猪圈一样的家”拾掇得有模有样,还生了一儿一女,“从没听她抱怨过那个家的任何”。

说起对待子女,他们更是为高丽英母亲抱不平,“在我们村,没挨过打的小孩就只有他们兄妹俩。高丽英她哥还穿过带补丁的衣服,她却是没有的。别人都重男轻女,她妈虽然没文化,却想得开,说她作为女人见过的不体面多了,要给女儿遮着点。”

高丽英母亲的遗像摆在堂屋里,面目慈祥,眼神柔和。高丽英父亲蜷缩在一旁,任谁也拉不开,鼻涕口水挂在他花白稀疏的胡子上。见我过去鞠躬,他木然地看着我道:“父母辛苦供她上学,你们书读多了,不但学会了拿笔,怎么还学会杀人了。我家这个苦命的,被五步蛇咬没死,牛马都没踩死她,哪想被自己的崽子害了……”

见他老泪纵横,周围的人也忍不住落泪,继而纷纷骂高丽英狠辣,让我放弃为她辩护,“被警察拷走的人,指定就是坏人了,哪用得着你来调查。你要是还有是非观,就不该多管闲事,说一千道一万,对她就是一粒花生米(子弹)的事。”

我感动于大家有热血有良知,且从未经受过冤枉,但涉及到专业知识,我总想跟他们多说几句,毕竟道德无法代替法律。“就算她是嫌疑人,我国刑法当中规定了四百多项罪名,就算犯罪了,还有故意犯罪和过失犯罪的区别,以及法定、酌定量刑情节。胡乱给人定罪,甚至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因为法律是保护所有民众的。”

如往常一样,又有人开始骂我:“人都死了,净说些没用的鬼话,读书读傻了,讼棍。”高丽英的哥哥却明白过来了,他说:“万一人不是她杀的,就便宜了真正的杀人犯了,那样妈妈和妹妹都会伤心。就算是她杀的,在枪毙她之前,我也想问她为什么。”

见高丽英哥哥有意开口,我赶忙问他,案发前几天高丽英有无异常,是否与被害人有过争吵之类的。高丽英哥哥回答道:“这些警察也都找我问过了,没啥异常。她与我妈从没起过冲突,就在昨天,我们还收到了她在朋友那给我妈买的阿胶糕。”

我知道高丽英有很多事情瞒着家里人,在外面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从未向他们透露,甚至连前夫胡顺良都不知情。考虑到她的朋友知道一些情况,我便记下了快递单上的电话号码。

4

在高丽英的娘家,我听到的传言是说,高丽英母亲疑似被高丽英从后山推下后身亡,尸体多处骨折,眼球破裂,面部损毁严重。而往前半年,高丽英刚给父母买了保额高达百万的意外险。

当日的案发现场只有高丽英一个人和被害人的尸体。高丽英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保险公司,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报的警。警方经过调查后,当即决定将高丽英带走调查。

由于高丽英在朋友圈晒过几张打麻将的照片,便有传言说她好赌,输了很多钱,欠了不少网贷,是在外面被追债才躲回了娘家。得知自己母亲几天前因头晕去了医院,病历上有医生的诊断,这才打主意到自己的亲娘身上,制造成意外身亡的假象进行骗保。

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我按照快递单上的号码给高丽英的朋友打去电话。对方听说了高丽英的事情后,爽快地答应与我面谈。她毫不避讳地说她们曾是同事,在一家直播工作室上班,后来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就走了,而高丽英则一直是工作室的红人,“流量高,好多大哥捧着……至于杀人骗保那不至于,她对家人很好的。”

我又找到那家直播公司,公司负责人告诉我,高丽英与工作室其实并未签订正式合同,只能算合作关系,“她好像很怕别人知道,很少告诉别人在我们这儿上班。”

负责人否认高丽英有赌博行为,“扑克牌、字牌一概不会,‘斗牛’不会算点,有阵子学过打麻将,也不过是半桶水。”至于说高丽英欠网贷或者高利贷,他也说绝无可能,“上个月,有个大哥给她转了28万……”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他又马上转移话题,“对了,她前段时间还拿了些钱出来,让我们帮着给一些需要资金的人周转,当然是要收利息的。”

我追着问,那个打赏28万的大哥最近是否与高丽英有纠纷,或者是其他人?负责人不自然地咳嗽,“怎么说呢,肯定有一些人看直播上头,不管不顾地刷礼物,只为当榜一大哥,事后却后悔让平台退钱。有些大哥不但线上刷礼物,私下也接触主播……”

我大概知道了案件发生的原因了,高丽英涉案没错了,但具体情况我希望她自己能开口。

紧接着我就又去会见了高丽英,并告诉她事已至此,即便她不说,案件也会水落石出,“人命关天,不是你一声不吭就能糊弄过去的,警方那边也绝不会因此停止调查。”

得知我去了直播公司,高丽英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说:“我家好像没装摄像头吧,不是说了37天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就会把我放出去吗?我真没有杀人。”

见高丽英还心存侥幸,我决定激她一下,“一个叫刘金江的人多次去你们公司闹过,应该还去过别的地方。现在这人失联了,连我都能查到这个份上,就算你再袒护包庇,警方也会注意到的,说不定已经在摸排布控抓人了,你怎么能跟他合谋呢?”

高丽英的面部一阵抽搐,但情绪尚可,她平静地看着我说:“知道了,我没与他合谋,你下次再来看我。”

我不想刺激她,起身离去。临走前,我告诉她小孩没事,胡顺良给他转学了,让她不用担心其他问题,“小孩现在除了想妈妈,其他一切都很好。”

几天后,我得到消息,检察院提前介入案件引导侦查,同时警方也发布通缉令了,不到一周,案件的另一嫌疑人刘金江——就是那个给高丽英打赏28万的“大哥”——自首了。高丽英的罪名变更为包庇罪,保险诈骗罪。

刘金江36岁,离异,是一位汽车修理工。他承认是自己一时失手导致被害人从山坡上坠亡,高丽英并未参与动手。

得知刘金江全部交代了以后,高丽英特意找我,“我恨透他了,也怪我贪心不足,毁了两个家庭,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我为啥还要他的打赏。我对不起胡顺良,不过就算重新选择一次,我也不一定能跟他过下去。现实太残酷了,人心即深渊,到了这步田地,什么都保不住了。我最后悔自己上了大学,我很累……”

对于高丽英的这番话,我不以为然,我也出身于农村,知道农村家庭要供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不易,尤其是家庭条件不好的女生。

“你先听我讲完。”高丽英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像村里的那些人一样妄下定义。”说着她就哭了,“我妈和我哥都是对我最好的,所以我才想让他们比别人过得好。”

5

高丽英说,自己上学的那些年,成绩虽然不差,但也不算拔尖,于是总有人来家里说三道四,“一个女孩,赔钱货,没必要读那么多书。”在他们眼里,高丽英父亲是个“老废物”,她母亲一人忙里忙外,还要供两个小孩读书,“有孝心的早就去打工了”。

一开始,高丽英还不畏人言,“我妈从未被那些人说动过,只是让我给自己争口气。”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并未得到多少祝福,反而遭遇各种冷嘲热讽:“我们村终于出女大学生了,要不是你,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学校。”“看来她妈以后老享福了,我们这儿要出个女亿万富翁了。”

从小学到大学,高丽英认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让那些人闭嘴,告诉他们大学生就是值钱,读了书就是会比他们过得好很多。”在她看来,只要能吃苦就能混出头,因而当同样出身农村、能吃苦的胡顺良追求她时,她没考虑太多就跟他在一起了。

那时,他们的工资加起来只有四五千一个月,租着没有空调的安置房住,挤公交上下班,买平价衣服,用几十块钱的护肤品,逛街也不买东西。胡顺良总觉得对不起高丽娟,她却宽慰他说:“生活就该慢慢过。”

高丽英说自己那时很容易满足,“我们攒了钱,装了空调,洗衣机是滚筒的,热水器是牌子的,一米五的床换成一米八的,满是希望,我觉得日子真的在慢慢变好。”

直到有一天,高丽英去初中同学家里玩,一切就都变了。

“我们年纪差不多,她初中没毕业,长相还不如我,又是个单亲妈妈,但人家就是过得比我好。住的房子是自己的,家里有月嫂,护肤品都是大牌,奶粉是进口的,上万元的现金就那么随便地扔在茶几上。”

高丽英这才发现,她对自己如此寒碜的生活是那么不自知,“我们以前真的过的是‘小日子’,买个东西要思索再三,就是小气的,逼仄的日子。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男人也有些拿不出手,苦了怀里的孩子,他跟我以前一样,就知道傻乐呵,殊不知别人在看笑话。”尤其是再想起自己每次回老家,旁人那一句句“大学生”叫得分外刺耳,“像针扎”。

认清了“现实”后,高丽英毫不犹豫地找了一家直播工作室做起了主播。与那些刚出社会还有所顾及的年轻女生不同,高丽英目标明确,“懂情调,放得开”。不到半年,就成了工作室的红人,累积了不少粉丝。每次直播光打赏就是好几万,遇见大方的,就更多了。

高丽英说,她几个月就赚了和胡顺良在一起一辈子都可能赚不到的钱,“彻底地和过去说了再见,说话做事突然就有了底气,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就要不顾一切地去得到。”

更重要的是,她说自己“始终保持清醒”——绝不陷入感情之中。在她眼里,只要对方打赏够多,就是好“大哥”。她讲情话哄着他们,一直打赏就一直哄,把戏做足。哪怕对方是送外卖的、工地小工、厨师,赚点钱不容易,她都来者不拒。

高丽英觉得自己“吃透”他们了——“那些人圈子比较小,平时在生活中被女性瞧不起,突然有年轻漂亮的女生在荧幕里对他们柔情蜜意,不可能不沦陷。他们平时可能省吃俭用,却会在这一刻将自己当成了王者。”

在高丽英看来,他们一掷千金是不想永远成为失败者,想要温存,“有一个在工厂上班的小伙子,手被机器压断,赔了几十万。他去相亲,愿意给20万彩礼,对方是离异妇女,有三个小孩,却对他嗤之以鼻。在我这里,我从不歧视他,还会给他拥抱与亲吻,让他感觉如沐春风,他一股脑儿将钱全部打赏给了直播平台。”

当然,这种温存只是暂时的,一旦对方腰包掏空,高丽英就不再给他们尊重与温柔,即刻变脸,“时间就是金钱,我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哪有空闲陪空壳子。”

刘金江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

6

据刘金江供述,他确实是因自己打赏给高丽英28万,事后反悔,向高丽英公司及其本人索要未果后,一气之下失手将高丽英母亲撞下了山坡,导致其死亡。

他也在法庭上供述称,在自己打赏之后,高丽英的确也和他有过线下接触。在陪他的那几天里,他还是觉得值当的。但事后仔细一想,自己花了28万,留下的却只有空虚和痛苦,“如果她愿意跟我在一起,生个小孩,那一切都好说”。

由于不堪其扰,高丽英选择暂时回老家躲避。只是没料到,刘金江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天偶然看到她在网上给家里买东西,已经悄悄将高丽英老家的地址记在了手机中。

高丽英与自己失联后,刘金江独自一人来到高丽英的老家,在村里的山路上找人问路,恰好遇上了在田里摘菜的高丽英母亲。他一时激动,拉住老人不停地辱骂,扬言要将高丽英一家人都杀了。高丽英的家就在山坳中,独门独户。高丽英母亲担心女儿的安全,便从刘金江手上挣脱,朝山坡下的家里直喊“救命”,想让高丽英躲开。

那天正好村里有人办喜酒,高丽英父亲和附近的邻居都出去了,只有高丽英听见了母亲喊叫声。她一出门便看见刘金江在后山追逐她的母亲,很快母亲就再次被拽住,但刘金江一个没站稳,绊了一跤,将她母亲撞下了山坡。

高丽英母亲的死刘金江要负很大责任,高丽英本应对他恨之入骨才对。但令人不解的是,她非但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反而包庇刘金江,并拨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

之前,高丽英一直对此事的前因后果三缄其口,直到刘金江自首,她才知道瞒不住了。

原来,刘金江打赏她的那28万,是他卖掉房子、准备给儿子治病用的钱,“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老婆早几年前就跑了,儿子又得了大病,医生说还不一定能治好,就选择看直播解压。”

后来刘金江的儿子因无钱治疗,只能出院,没多久就病死了。

高丽英说,若刘金江在与她发生关系之前说明情况,她是愿意退还自己所得的那部分的,“我真没料到他儿子后来因为没钱治疗,走了。关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愧疚。所以案发时,刘金江对我说,我妈是自己跌下去的,我们之间就两清了,不然他还会找我儿子算账。我就想着,这事情传开了对我确实很不利,我还有大好前程……”

我忍不住打断高丽英,“你所说的‘大好前程’是指赚钱的机会吧?”

高丽英没有否认,“我当然要给自己和儿子留点名声,有些人一听说他儿子的救命钱打赏给了我,自然会对我口诛笔伐。你知道吗?上层圈子的人是会权衡利弊的。我妈说起来确实是属于意外吧,我之前给他们买意外险并非处心积虑,人都已经死了。”

高丽英的话反倒令我有些头皮发麻,便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了句:“你现在真的令我不舒服,反胃。”

高丽英却问我:“在我印象里,你好像不是那种爱指责的人,就说当时我涉嫌那个啥被派出所拘留了,你都没这么说我,是不是觉得我伤了你自尊?”

我说:“众所周知,卖淫是违法的,所以没有人会堂而皇之地说自己是‘成功的失足女’。你后来的行为更可恶,是因你们用自以为无比正确的方式破坏了社会的公平,还要让其他人觉得你们是对的,让人追捧。你声色犬马,却嘲讽恪守本分的女性,试图将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合理化,这才是最坏的。有人觉得自己吃一个包子就是幸福,那是他们辛苦所得,你却拿着一碗交易得来的燕窝去诱惑他们。”

高丽英反而笑我天真,“那是你理想中的世界。时代变了,没跟你打招呼而已。很多人就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而且上位成功后就会被人追捧,让你无话可说。”

我确实没想到,还没开庭,我和高丽英的辩论就已经开始了。我不是一个爱进行道德批判的人,但那一刻,我想赢她——不能仗着自己“目标明确”,就无所顾忌。人有欲望正常,但欲望之中还应该存有良知,起到一个“刹车”的作用。

很快,法院进行了判决,高丽英犯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至于保险诈骗,法院采纳了我的辩护意见——高丽英主观上并未存在骗取保险金的故意,被害人的死亡与其无关,我个人认为即便案件发生后,保险公司按照条款仍有赔偿的义务。

判决下来后,我去见了高丽英,她说我们算是赢了官司,“你是一个不错的律师,就是欠缺了一点成熟,有点天真。”

我还是忍不住对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告诉一些人,我就想天真地赢。或许这个世界还没被你们给糟蹋掉,大家在阳光下安居乐业,虽然过得辛苦,总是有擦不干的汗水,却能看到公平与希望。”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蔡寞琰

编辑:沈燕妮

题图:《受益人》剧照

点击阅读更多“为嫌疑人辩护”文章

连载07 | 临终病房里的母亲,只想救下入狱的儿子

连载06 | 妻子给的爱,我受不起

连载05 | 逃出魔窟后,她“化妆”为恶女活下去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关注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只为真的好故事。

作者:蔡寞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