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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Z世代玩家手册”连载第3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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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的一天中午,我刚刚给我的艺考生们下课,退出腾讯会议,才伸了个懒腰,微信就爆炸了——

“2024河北省取消编导类省统考。”

“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广播电视编导专业转为文化录取。”

“国家教育部发文规范艺考。”

我着急忙慌点开消息,一条条看下来,全是家长的求助、同学的吐槽和合伙人的焦虑。虽然之前对传媒类艺考要改革早有耳闻,也听到小道消息说母校今年或许是最后一年艺考招生,但当事实明晃晃地拍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感觉到脑中被一阵重击。

这次属于传媒类编导生的“春秋大梦”,似乎真的要醒了。

1

2016年,我马上升高三,成绩卡在480分不上不下。在河北省,这是一个连二本都上不了的尴尬成绩,而我也不合时宜地进入了学习倦怠期。那时身边很多家庭条件还不错、成绩不算太好的同学都会选择在校外学一个播音、编导的艺考专业课。我和母亲一拍即合,也决定走这条“升学捷径”。

当年河北的艺考不算很难,像美术、音乐、舞蹈这些靠“童子功”和天赋的专业,只需取得联考或校考合格证,文化课成绩通过280分的艺术类省控线,即可去搏一个“985”“211”的入场券,还是挺划算的。我们这些半路出家、从高二高三才开始的艺考生,选项只有播音和编导,编导专业要求宽泛,学生有一定的文学素养,会写作,爱看电影即可,而播音专业身高超过1米6、长相端正、性格开朗的要求,就能刷掉不少人。但是播音专业的文化课分数要求比编导低,且相对自由,日常就是美美地读稿子。

高中时,我拿过不少写作奖项,读书也算破万卷了,所以老师和家人都赞成选编导专业,对于播音专业,他们觉得我没有相关主持经验,朗诵都极少,见人就怯,而且1米6出头的身高也是硬伤。

但我却不这么想:河北全省的学校通行“衡水模式”,中学生们都是裹在校服里的冬瓜,如果可以留起仙气飘飘的长发,染个颜色,穿漂亮衣服和高跟鞋,那该会多么幸福。还有就是,若学了编导,别人就要对我的文字指手画脚、品头论足,这对于少女时代的我,是羞于看到的。

所以我一意孤行上了播音的大船,驶入了县城的一家艺考培训机构。

第一节课平平淡淡,大家都是一个县城的,几个熟识的朋友很快凑堆,一起熟悉课程。上课之前,要集体发“啊”“咦”的长音练声,之后各自拿出课程资料——厚厚一沓经典散文,从第一篇开始朗诵,老师不进行指导也不做进度规划,你感觉准备好了,就去找老师一个一个、一篇一篇过。此外,每节课还要读一篇300字左右的小新闻,读完后做即兴评述——和普通话考试的命题说话一样,时长3分钟,概括新闻,谈一谈自己的感受。

以上完事儿,就可以走人。

我的散文和新闻读得磕磕巴巴、苍白无力,经常被老师打回去重来,唯有即兴评述环节咸鱼翻身,轻轻松松就侃完3分钟。所以,老师日复一日提点我“吐字要再清晰一点”“说话声音大一点”……那段时间,为了能追上进度,每周3次的课上能快点被老师通过,在学校的课间、晚饭时间,我都会拿出散文集朗读,下晚自习回家还要再读上1、2个小时。

不到1个月,我感觉培训机构就黔驴技穷了。问老师评价,无非是“挺好的,你走吧”的片汤话。同学们完成课堂任务后,大谈特谈衣服和妆容,我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我是机构里唯一一个县中理科重点班学生,我想着“鲤鱼跃龙门”,培训机构却连门槛儿在哪都不知道,净给我推荐些二本三本院校——那些院校,我裸分就能上,相关专业任选,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走艺考呢。

无奈,我最后拉上母亲提出退课。

2

我妈是公务员,我爸是企业管理层,家里条件殷实,作为独生女,父母要求我保底一本,所以我想做什么他们都支持。陪我在县里的培训机构上了两节课,父母就知道机构几斤几两,退课后,他俩通过关系为我联系上了北京的老师。

7月,我们一家人开车去了北京,就此开启了我慌里慌张的艺考求学之路。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要去的培训机构藏身于中国传媒大学附近一个小区的两居室里,是个没有名字、老师独立运营的“小作坊”,每天上6个小时小课,一天1000元。屋子墙上贴满了隔音棉,客厅摆一排椅子、一台大电视,日常上课用;阳台置一张办公桌和一台打印机,用来打印课程资料;一个卧室是“上镜间”,一个卧室是“休息室”,屋子里铺了几张瑜伽垫,我午休时就地一躺,老师也在这里起居。

父母另外为我在旁边租了一间独卫主卧,每月3600块,一直租到来年1月。

我在北京的第一个大坎是专业课,与老家的放牛班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老师听我简述完曾经学过的内容,又听我读了一篇散文,连连摇头,直言“考不上”,说我得从零开始。她给了我一本中传的播音“小绿书”,她、我、父母三排列阵,从第一页的“a、o、e”开始给我纠正读音,然后是“巴、拔、把、爸”的单字读音,“八百标兵奔北坡”之类的绕口令,最后是几十字的散文节选。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带着我读,每一处停顿的位置,每一句声调的抑扬,都讲得明明白白,一上午过去,学到的东西比之前一个月还多,我父母也心服口服,眉开眼笑。

中午吃饭,父母问老师我考上的机会几何,老师很中肯:“以您女儿的先天条件,中传、浙传、中戏、上戏,肯定不要想了,但是联考我可以保证能拿到一个河北省前300名,像华东师范、暨南大学这样的‘985’‘211’能报一把试试。校考的话,四川传媒、山西传媒这种传媒类‘小院’,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确实,我身高勉强压线,“大嗓”也没有,听了老师的预估,我们心里也还算满意。

下午的课程,老师教我“用气息说话”。此前老家的培训机构根本没人管你“气息”,不会讲什么是“腹式呼吸”“气沉丹田”,现在要跟着老师“闻花香沁人心脾”“深呼慢吐”,一节课下来,精疲力竭。

一次,因为我“ong”发得不对,老师用了整整40分钟来纠正我。我一度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实在听不出来,老师也几近崩溃,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这样的事,遍布在我求学的第一个星期,我第一次知道,说话居然是那么复杂的一件事。

除了字词发音,还有说话状态。因为社恐自卑,我说话犹如蚊子叫,所以每天下午读新闻、说评述或者模拟主持,我总能在“上镜间”把老师从循循善诱逼到大发雷霆:

“声音大一点!你是在对着摄像机说!你觉得摄像机能收到这个声音吗?”

“直视镜头!你是一个主持人!”

“你打开电视看看女主持,谢娜‘马栏坡坡姐’的时候,也是夹着嗓子说话的吗?”

“气息呢?气息!你不要用嗓子喊!”

那也是我第一次开始正视主持人这个职业,“大声说话”“字正腔圆”是其最基本的素质。只要站在镜头前,我就要坚信自己的声音是最好的、自己说的是最正确的,而声音好不好、说得对不对是次一级问题,重要的是先让别人听到。

不过,时至今日,我犹觉得自己是老师带过的最差的一个学生。

3

第一周培训结束,老师对我的评价从“没天赋”变成“有灵气”,我在出租屋里录下学习成果发给高中同桌和父母听,他们都评价:“太厉害了,真的像新闻里的人。”那一刻,我的骄傲无以言表。

2016年的北京已经基本上普及了移动支付,大家熟练地使用微信付款,出门用滴滴,吃饭点外卖,而在老家小城,这些新事物才刚刚萌发。第一天下课吃饭,我拿着2G的红米手机,临到付款了,尴尬地堵在长长队伍前面,听着后边顾客接二连三地催促,我顿时羞红了脸,然后在店员鄙夷的眼神里,从包里好容易搜罗齐了钞票——其实父母有将生活费打给我,但我忘记从银行卡里取出来了,也不知道2G手机没有wifi是不能把钱支付出去的。

这样闹笑话的事情,接下来还不少:

第一次逛商场,因为滴滴定位不准确,我和司机鸡同鸭讲,我说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上车喜提司机的一顿国骂。后被拉去“免费修眉”,脑热花去800块文眉,不敢告诉父母,只能和朋友借钱度日。

还有一次在楼下药店买药,门太重,出门时手被门夹了,当时我第一反应是骨折了,飞速打车冲去医院,医生淡淡问我:“为什么不找药店要赔偿?”待我绑好手指重回现场,药店哪还肯认。几天后一个晚上,过敏体质的我临睡前被荨麻疹放倒,呼吸困难,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叮当快药”,更不敢给父母打电话,拖着病体急匆匆打车去最近的急诊挂水,凌晨2点独自坐在诊室里。

国庆节,集训前3天休息,我约着艺考同乡一起去了南锣鼓巷、天安门、故宫。北京原来那么大,坐了将近2个小时地铁才到二环内。我们随着人流慢慢前进,我嗅到了一个不该属于高三学生的短暂的自由味道。

时间缓缓流逝,我在北京的生活游刃有余起来。我换了3G手机,在地铁里能大大方方地找路人换现金,心脏强大了许多,对老师的吐槽欣然接受,每天晚上读新闻、读稿件、坚持每天早起练声。老师渐渐“松了口”,说我可以“冲击”浙江传媒学院。

10月底,“小作坊”里新学生纷至沓来,学费从“一对一/每天1000元”降到了“一对多/每天400元”。最先进来的是个东北男同学,声音条件优秀,但身高遗憾,人有点敦实,老师为了他的减肥操碎了心。之后来的是个北京本地女孩,家里的路虎每天拉着她在西三环和东五环之间转圈,女孩父母对她的学业没要求,所以她“死都不减肥”,奶茶甜品不断,直到课程结束,都没能完整说出一条即兴评述。再之后是武汉的男同学,他学播音1年多,文化课能考600大几,有一张帅气的“标准播音脸”,专业也没有短板,还极其努力,只为了挺进中传。

翻过年的1月,专业课程全部结束,老师赠给我们每个人一句鼓励,我的那句是:“好好考,前几年有身高158还考上中传的。”晚上,师徒5人在通州北苑搓了一顿海底捞,从此相忘于江湖。

次日,父母来北京帮我搬家、送我上考场,撤出来的生活用品填满了家里的SUV。我和我的艺考大行李箱竟然无处落脚,最后父母只能打车送我去北京西站,目送我进入车站,孤身一人踏上新的远征。

4

艺考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类似于高考,一锤定音的省联考,由省教育考试院统一组织,这个分数被大部分普通类院校认可,省统考通过,才算进入艺术的大门;另一部分是各大艺术学院和重点院校组织的校考,但凡好一点的学校都需要。

第一次艺考,能校考的学校有上百所。学校单独组织考试、设置考试时间并设定录取原则,每一个学校、每一个专业单独收取报名费,价格100元到300元不等,通过率极低。北电、中戏一类的“大院”,经常是几百上千个学生中挑一个,即便是民办艺术院校,录取比率也在80:1到100:1不等。一个艺术生要统考、校考“双合格”,才有机会在高考结束时报名这所学校。

统考、校考分年前和年后,年前以南京地区、各省联考和普通艺术学院校考为主,年后以重点院校和著名艺术学院为主。为了方便考生,许多学校会在各省设立考点,本校老师出差去进行为期2到3天的校考。

在河北省设立考点的学校少之又少,且河北省联考和各学校校考都安排在年后。河北考生如果想冲年前,不和重点院校的考试时间“撞车”,只有两个路数:专业好的,想冲击中传、中戏、北电的,直接去南京,考南京艺术学院和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毕竟南艺是数一数二的名校,年后会在中传、中戏遇上的,往往和考南艺的是一批人;专业课一般的,就去最近的太原考点“蹭考”,那里也能考中传南广,还避开了一票南京考点的优秀生源,“上岸率”更高。剩下的学校,尽量考个遍,保证有书可读,年后还能去“大院”试试水温。

老师直言“你考不上南艺”,所以我放弃了南京,选择去太原。鉴于我没有参加过联考,老师又建议我去长春参加吉大的校考作为第一场“练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动车,懵懵懂懂地跟着指示牌上车,在乘务员的帮助下安顿下来。坐我旁边的一个东北大哥知道我要去长春考试,“像是看自家姑娘”似的,一路给我讲了“山海关对东北人的意义”“我家姑娘长得也可好看了,你看她能不能学”“东北到底有多冷”……车到了站,我俩还加了微信,大哥气昂昂地拎着我40斤的行李箱,把我送上了出租车才走。第二天,大哥突然给我打电话,和老婆请我在酒店门口吃了铁锅炖。我的艺考第一站,真的蛮温暖的。

次日,艺考征途拉开帷幕,这一程结束,要立马飞往太原,所以我直接拖着行李箱打车到了吉大门口。一群妆容精致、穿拖地羽绒服的男生女生跟着指示牌正浩浩荡荡涌入一栋教学楼,我跟在其后。吉大作为重点本科,对专业课、文化课的要求严格,来找虐的人少。不到10分钟,我就被学姐带进一条走廊中排队等待。

吉大是当场出初试结果,通过的,留下量身高,准备复试,没过的就可以走人了。这也意味着半年的辛苦,会在1分钟内见分晓。前面进去的10多个同学都折戟了,等排在我前面的同学走进生死大门后,我拿到了我的考题——一条拗口的国际新闻。没等我通读完一遍,前面那个同学就阵亡了。

我硬着头皮推开门,虽然给自己打气过无数回,但依然被吓了一跳——教室里大大的落地窗透着四溢的光芒,阶梯教室顶部坐着得有近30位老师,不知是光线太刺眼,还是太紧张,我的眼前一片朦胧。

令我惊诧的是,我流畅地读完了那条国际新闻,声音没有发抖,也没被老师打断。结束后,我深深鞠了一躬,大大方方走出了教室。我站在门口等初试结果,前一个考生进去良久,直到他出来,我的结果还没出。又一个考生进去了,有老师出来了,竟然对我说“留一下”。我在一片讶异的注视中走进复试教室,先脱鞋量了一下身高。

“1米61。”老师的脸上也浮起失望,轻轻说,“你可以走了。”

失望瞬间席卷了我,但我也无法辩解,鼻子酸酸的,说了句“谢谢老师”后,又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了那条长长的走廊。

去机场的路上,我才后知后觉掉了几滴眼泪。毕竟这是一场热身,去太原“蹭考”才是我的主战场。

5

飞机落地太原后,我才发现考点并不在市区,而是在旁边的小县城榆次。夜色冰凉,幸好有在榆次考点的同乡,我找到了家一晚200元的民宿。来接我的人是一个中年大叔,他开着面包车一路把我带到榆次,车子在弯弯绕绕的胡同里转圈,最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房前站定,一套操作下来,像极了拐卖。

我偷偷按好“110”,跟着大叔推门进去,院子里别有洞天。平房顶上起了二层小楼,被隔成一个个小间,逼仄的院子里站着几个面容姣好、裹着大羽绒服的艺考生。他们看向我时,我彻底放下了心:这个像极了传销窝点的小院,原来是我们这些没找到酒店的艺考生的“自留地”。

大叔递给我一把钥匙,指了指其中一间,告诉我公共洗手间的位置之后就走了。我推门进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房间里还算干净,一张单人床,粉红色大花四件套整整齐齐,床边摆着暖壶和洗脸盆。但没有暖气空调,寒意透着漏风的窗户袭来,我没兴致洗漱,裹着羽绒服又盖上被子,最后一夜无眠。

太原的考试在山西传媒学院,寄存完电子设备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排队。第一场考试是浙江传媒学院的校考,不同于吉大的门可罗雀,楼栋前人山人海,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才走进了那栋教学楼,然后是二楼大厅。

进门首先光脚量身高,据说浙传一类的第一流学校会把身高尺贴高一点,我昨天还1米61,今天直降到1米58。

接着是严苛的擦妆,桌子上摆满了水、洗脸巾、化妆棉和各式各样的卸妆油,桌后的学姐会直白地问:“你自己卸还是我来?”好在当天我只打了一个贴近肤色的底,涂了一个浅色口红,学姐看了我一眼,就把我放走了。

然后是“搜身”,几个学长学姐挨个过,口袋、衣兜、文件袋都不放过,任何与考试无关的东西都不能带,包括化妆品。排到我时,一个学长刚准备翻包,另一个学长赶忙拦住了:“这是女孩子,你让她们来,我们不能翻女孩的包。”

从早上8点,一口东西未吃,我昏昏沉沉地蹲在了地上,身后的男生发现我不适,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快吃吧,都是艺考生,我们都不容易。”

考试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读了一首练过无数遍的《出塞二首·其一》。考完播音方向后,我又快速转去浙传的双语播音,现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因为是自备英文稿件朗诵,父母找了雅思口语老师为我一对一指导,所以我发挥非常稳定。出门的时候,我甚至清晰听到老师讲“这个挺不错的,可以留下”。

我一度觉得“稳了”。拿到手机是下午3点,我在寒风里吃了一桶泡面,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房间。

3天后,初试结果出来,两个方向我都没通过。兴许是考试的过程太过于折磨,即便与“梦校”失之交臂,但心里没有什么涟漪。我买好车票、订好酒店,赶往郑州,考中传南广。到郑州时,考试马上要结束了,我是倒数第二场,人很少,1个小时,我就考完了播音——在这里,我的身高又回到了1米61。

当初报名时除了播音,我还报了文艺编导。文艺编导的考场就在楼下,下楼时我停在狭长的楼道口,穿着小西装和高跟鞋纠结。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的学长大声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兴许是不够自信,而且确实连考试内容都不知道,我留下一句“算了,我不考了”,默默离开。

6

后来的校考,我加进了一个500人的“艺考生拼房大群”,信息遍布全国,在各个考场门口,三四个姑娘挤七八百块的标间是常态,逼仄得转个圈都难。我们一般凌晨4点就起床化妆,小桌子、洗手间,或是干脆在床上颤颤巍巍地画眼线,边画边“啊”“呜”“八百标兵”练声开嗓。

群里也可以分享交流考试信息,比如今天抽到的考题、哪个考点排队人数夸张、哪个学校贴出了复试大榜、官网出成绩了……大家好像丝毫不觉得彼此是竞争对手,只觉得每一个在艺考路上的人都是朋友。

此后,我每天都在和不同的女孩睡觉,在群里确定了考点、时间、性别就拼房,考完试麻溜拎起行李箱赶往下一个城市——在新的城市里,也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床伴”在等我。

年后,在河北校考考点,我们拼房的酒店像是一个小小的艺术馆,室友分别考声乐、表演和播音,早起开嗓,楼道里有拉小提琴的、有播音在“嘿哈”。练完之后,大家拼车去考点排队,那好像是人生里少有的纯粹的、最接近艺术的时光。

数据显示,2017年仅河北的艺考生就有38.5万。一开始我不懂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后来校考时才意识到这究竟是何种概念。当时还是现场报名,每个考点有一个蔬菜大棚一样的巨大帐篷,每天8点准时开门。第一天,大部分人冲去四川传媒的报名点(川传是公认的保底学校),考试顺序就是报名顺序,帐篷门一拉开,一群羽绒服蜂拥而入,画面像极了大爷大妈抢菜:“播音!”“编导!”“导演!”“280是吧?”其他学校的摊位前门可罗雀。

考到后期,我们考完了没事情做,会像买菜一样去棚里逛一逛,看一看有什么学校能考。现在已经都不敢拿来保底的河北美术学院,在当年甚至有一个学长拿着大喇叭叫卖:“报名就给合格证,进校随便转专业啊各位。”“走一走看一看,河北美院入股不亏啊。”

选的方向多,排队的时间就更长。考试5分钟,排队半小时至4、5个小时不等。考播音的女生标准服装是西装短裙高跟鞋,一眼假的“光腿神器”当然是不能穿的,在石家庄零下几度的天里,我们只能靠加长羽绒服御寒,还要时刻注意眼泪掉下花了妆。很多时候走进食堂(大多数学校只有食堂才装得下这么多人),整个人都是僵的,坐都坐不下。

校考的第一天,我胡乱报名了江苏师范、四川音乐和四川传媒,从早上5点一直考到晚上11点。第三次排入食堂时,我忍不住了,去小卖店买了一桶泡面。我一边扒拉泡面,一边跟排在我后边的男生炫耀:“你们知道在寒冷的冬天,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一桶热腾腾的泡面。”

没想到,我刚刚吃了一口,就被带去四川传媒考试了。我恋恋不舍地看着泡面,在寒风里狂塞了两口,后边的男生也不催,只在我耳边重复:“你知道在寒冷的冬天,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吗?是一桶热腾腾的泡面啊。”后来我俩加了微信,我喜提“泡面姐”称号。

但川传的考试并不顺利。机构老师此前建议我不要穿高防水台的高跟鞋,会“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我买的高跟鞋只有6厘米——可是挡不住别的女生穿啊,当天就有个穿了10多公分高跟鞋的矮个女生。尽管我的新闻播读最流畅、即兴评述最完整,依然被留下量了身高。出初试结果后,全组人除了我,都过了。

7

在河北师大考联考时,我与几个女孩穿着高跟鞋,赤着双腿和一半胳膊打哆嗦,学姐推了推旁边几个师哥:“都是艺考生,给妹妹们让座啊。”现场有许多送考的父母,看着别人其乐融融,我心里不免有些凄寒。正月十五,我一个人在酒店默默盯着窗外烟火弥漫,一轮圆月。还是妈妈的同学突然想起了我:“我姑娘也在石家庄艺考,你俩之前一个机构的,我让她把位置发给你,你过来吃汤圆。”

这对17岁的我太具诱惑力了。我打了车,在阿姨家里终于吃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阿姨偷偷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你过来陪陪孩子,哪怕一天也行啊。”我妈这才意识到我好像也是一个需要陪伴的小孩子——当她的老同事在帮孩子排队、做饭、祈祷时,她还在县城公园快乐地赏花。

于是,我父母赶在一个周末来到石家庄“度假”,当天我早早开好两间高档酒店的房间,不敢打电话催,上午10点多,他俩才姗姗来迟。第二天,我坐上父母的车去考试,40分钟后,请他俩吃了顿当时很火的四宫格火锅,然后目送他们离开——算是帮助他们完成了陪姑娘考试的大任务了。

到中传、中戏的校考时,因为北京的酒店贵,我和4个女孩、2个男孩挤在中传附近一间1000块的标间里(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北京的考试持续将近10天,很少有家庭能掏出上万元的住宿费。虽然家里从不亏待我,让银行卡里一直有2000元到3000元的余额,还有母亲的信用卡,但我依然舍不得花钱。男孩睡地上,我们女孩睡床,翻身都成问题。每次我们女孩要洗澡化妆,男孩们就默默去消防通道抽烟,一抽2个小时,我们只能打哈哈:“请你们喝奶茶。”

许多拼房的床伴都已经是二战、三战,甚至四战。“艺考考到最后,真的在拼运气。”一个三战的姐妹坐在床上和我讲,她的眼里没有了光,只有对成功的执念。

艺考结束多年后,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个问题:女朋友说艺考时和异性拼过房,她说是标间,2个女孩和1个男孩一起,什么都没做,我该相信她吗?看到问题的一瞬间,我就想到了北京校考的时光。那时我们好像并没有性别的概念和其他想法,考完试卸完妆,像死尸一样瘫在床上。偶尔没有考试,也是聊考题、专业、文化课和过没过初试。

来北京考试的人数并没有想象的夸张,各专业院校会把时间分配得明明白白,没有什么排队的压力。

但一进考点,群英荟萃,压力陡增。考中戏播音时,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男生女生,校园爬满常青藤,走入校门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当“分母”。新闻播读环节让我意外,好像是对我校考一路不顺利的奖励,我抽到的,竟然是曾被培训老师字斟句酌地纠正过、一度刻在脑子里的一条新闻。上场后,我抖了个机灵,潇潇洒洒地脱稿朗读,面前的十几位老师一个个抬头,面带赞许地盯着我。但到最后一句话时,我突然卡壳,低头瞟了一眼稿子,尴尬直冲脑门——“中戏凉了”。

走出中戏校门,绕过大片记者后,我在南锣的角落放声痛哭。

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报名时我顺手给自己填了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待我想起时,已经是考试当天中午,我必须赶在下午开考前抵达中戏的昌平校区。短暂的纠结后,我抱着“赶不上就回去”的心态,磨磨蹭蹭上了地铁。或许是老天眷顾,到昌平校区门口还有20分钟,我连笔都没带(考播音用不到),临时买了一支笔,卡着点儿进了考场。

那张我连“概念”都没有的试卷,竟是如此简单,卷子上的成语填空、古诗词赏析像在给我招手,原来艺考也可以这么轻松的。最后的散文写作也是我的强项。交卷时,我觉得“稳了”,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选错了专业。

接着是无心插柳的中传戏剧影视导演专业,我看着初试要考朗诵,就报了名,没想到误打误撞进入复试,可惜挂在没学过的表演上。

只可惜当时我一心只想在播音专业“上岸”,那些随手填的专业都被我抛在了脑后,等到我在群里刷到中戏戏文可以查成绩的消息,人已经在广州暨南大学了。我在“小蛮腰”下点开中戏的招生网,是赫然的“已通过”,当下百感交集,再打开携程查机票,却发现即便立马飞回北京,也会错过复试现场确认。

8

2017年的艺考,结果很不理想,折腾来折腾去,父母砸进去几十万,我却只拿到了统考178分、河北省160名的成绩,虽然在我们县名列第一,但校考的合格证我一张没有,播音的初试一个没过。

我低落了很久,但随着时间流逝,我发现播音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我不再怯于、甚至喜欢站在观众面前讲话,我开始喜欢与人沟通,说话时能直视人的眼睛了。这些为了艺考练习的伪装,刻进了我的身体,让我成为一个自信的、有力量的人。

高考结束后,曾经一起上课的武汉男同学如愿以偿,凭借600多分的文化分和专业合格证考入中国传媒大学,北京女同学去了四川传媒学院,东北男孩艺考和我一样不理想,但文化分有500多分,最后走普招,进了上海一所一本。

我后期彻底摆烂,每天在家睡大觉,沦落到河北省一所三本读播音。入学后不久,我深感“志趣不合”“学校管理太过严格”,与父母撕扯几轮后,很快退了学。我不愿再复读,开始尝试做自由撰稿人赚钱。

直到2019年,我有了几万元存款,被社会磋磨过后,深觉自己需要一个学历,所以决定重新艺考。但2年过去,我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一次,我秉持着听人劝、吃饱饭的原则选择了编导专业,因着当年的经验,一开始就锚定了中传、中戏,次一级选择是浙传、南艺,保底中传南广。这次,我不想刻意谋划,只单纯地“要搞纯艺术”“要学校自由”。

多方挑选过后,我去了石家庄头部编导艺考机构学习,虽然师资力量比不上北京,但每年都有能考进“大院”的。集训开始前,我和机构老板聊了聊,他很担心我的文化课成绩,我询问过后才知,原来2年前300多分就能读的河北传媒、燕京理工,如今已需要400分以上了,到2020年,河北省艺考生数量猛涨至105万。

编导比起播音,细分方向更加复杂,有导演、广电编、戏剧影视文学、制片等诸多小专业。又可以归为两大类:一类和影视相关的导演、制片、广电编等专业,一类和戏剧相关的戏文、戏剧影视导演、演出制作等专业。以上专业的共性在于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首先需要背一本厚厚的《文艺文学常识》,来弥补应试教育下大家对电影、文学等方面的知识空缺。其次,故事写作、影评写作、节目策划案写作等,各个学校要求不同,但都要学。除此之外,学导演的还要上表演课,毕竟要会导戏定要会演,学戏文的除了文学训练,也要补戏剧的课,制片要了解国家电影政策。

我选的机构和大多数机构一样,以广电编为主,后期再分各个小专业加强训练。本以为自己会如鱼得水,实际却磕磕绊绊。各路大神挤入艺考赛道,他们已经看了无数的电影和书,从小习得诸般才艺,斩获各类奖项。而我当年的灵气在自由撰稿人事业中消耗殆尽,久未阅读和写作纯文学作品,现在拿起笔只能写出“夫人又怀孕了”“这个热搜揭露了多少人生活的真相”——在戏文老师看来,我更像一个“文字商人”。我写不好故事和散文,但影评、策划案还算写得不错,文艺文学知识也还说得过去。机构老板为我转换线路,主攻广电编和制片专业,次学戏剧影视文学。

9

相比上一次早九晚六、逛街放风的备考,这一次从暑假集训开始,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8点半上课,凌晨1点下课,我每天都有背不完的文艺常识、写不完的影评和故事,全靠咖啡吊着命,遇上模拟考试,通宵到早上7点再回家补觉都是常事。

现下,做个艺术新人是万万不够的,为了考中戏的演出制作,没看过戏的我每周都得泡在剧院里,石家庄若没排,我就跑去北京看。一次,我和朋友去北京看《玛蒂尔达》,我俩坐在保利剧院门口的台阶上,就着寒风抽着10块钱的“紫云”,还没抽一半,保安就过来驱赶:“你俩别坐这儿,影响不好。”我俩尴尬地打趣着:“谁能想到我们买的是1080块钱的票。”然后暗暗发誓,等考上中戏,要每个月都来看戏,再默默掐掉烟离开。

因为写不出好故事,我在机构里并不算头部学生,属于“冲一下能上”的存在。只有每次准备“你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你最喜欢的导演”这样的话题,我都是过得最快的那一个,我甚至不用背稿,简单列出几个要点就可以讲出令老师满意的答案;文艺文学常识我也是班里前几个过完的;影评写出手感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能写完一篇。

半年时间,古早的戏剧剧本我看了无数本,熬夜刷片几百部,还要上知网扒论文学戏剧分析,就为了复试的时候和老师有话聊。我们“制片组”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大选题,从电影审查制度的各国沿革到各大表演体系的实际运用,要作出论文一般的阐述,才能放学回家。

集训结束后,机构组织了一场小专业班的选拔考试,我报名了戏文和制片,却根本没答戏文的卷子。戏文老师看在我依旧想学戏文的份上,问了我一个问题:“从你最近看的书里,选一本你想改编成电影的书,并说说想挑谁来演。”

我当场呆住——决定艺考以来,我一直都在功利性阅读,按照网上的书单,读的尽是已经改编成电影和影视剧的小说,没有一本是自主阅读的。我努力不让场面冷下去,嘻嘻哈哈地给老师讲了一本网文,并在脑海里疯狂搜寻适合演青春片的明星。

这次考试过后,各位老师一致同意:这姑娘适合学制片,学不了戏文。

3年前的误打误撞,让我自以为天赋异禀,现在大神云集,我懂得了收敛,甚至是畏缩不前。

分到制片班后,因着有一些社会经验,上课时侃侃而谈最新的政策和时事,熟练运用各种搜索引擎查资料,我一度成为班里最优秀的存在。我交到不少新朋友,还组了一个6人小分队,开始在漫长的集训生涯里找乐子。

10月,机构组织去乌镇戏剧节,我们在高铁上杀去餐车打牌,半夜从酒店出逃去吃海底捞。有天看完戏回程的车上,玩得太开心的我昏昏欲睡,突然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迷迷糊糊中,我说出了什么“乌镇商业化不强”“乌镇本来就算影视基地吧”,老师赞叹不已——其实都是网上看的,但不妨碍我自信心无限爆炸。

当我觉得自己“名校稳了”的时候,却在“名校班”与“普通班”的分班考试里滑铁卢了。那天在面试考场,我对着一张“年轻人转发锦鲤求好运”的图片说不出话来,老师着急地提醒:“这个很简单啊。”“你再好好看看呢。”可是我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小分队有4个人都进了“名校班”,我没办法再快乐下去了。我在“普通班”发奋图强,认真记下老师讲的专业知识,把故事打磨再打磨。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里,我又成了第一名,如果再加把火,依旧很有希望考上“梦校”。

可惜那次模拟考之后,我的身体崩盘了。2017年退学后,我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之前成绩的突飞猛进,整夜不停不休的学习,模拟面试时的侃侃而谈,实际是躁狂发作,相对应的,冬季抑郁期也会按时找上我。我请了后边课程的假,助教、老师和机构老板接连发了无数条微信劝我坚持。

最后,我只报名了几大名校以及中传南广保底。

10

出发去南京之前,我先在石家庄考了中传的初试。2017年后,中传将之前放在“三试”的文史哲笔试放到初试,机考,从源头筛选学霸。我丢在后备箱的参考书连快递包装都没拆,迷迷糊糊考完了早上的初试,就坐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

我对南京的初印象是“不喜欢”,连绵细雨和冰冷潮湿的空气让我只想“考完赶快跑”“可千万别考上”。第一场是中传南广的笔试,我们在教学楼门前按照专业排队。时间一到,学长学姐带我们走进教室。笔试很水,大家按考号坐在一个教室里,人挨着人,还没有期末考试管理严格。老师放完片子后来回踱步,教室里没有空调,手脚冻得僵硬无比。次日,面试转战到图书馆和实验楼,我从早上7点开始排队,不到12点就考完了4个专业的面试。

但后边的考试就不太顺利了,浙传和南艺术学院广电编的初试挤在了同一天——这意味着我要下午2点在杭州考完前者后,立马赶回南京参加晚上6点的面试。理论上是可以做到的,但杭州堵车让我错过高铁,面试泡汤了。

当晚,我在酒店里查了中传初试的成绩——仅差1.5分,也就是一道选择题。一如2017年吉大的身高阴影,这一年的考试,“毫厘之差”与我如影随形,好像是对我临到头放弃考试的惩罚。

南艺的制片考试,我倒是发挥正常,所有问题都踩在机构准备的范围里,成功通过初试。

2020年1月23日,考完南艺的复试之后,我坐上回家的高铁,在车厢刷微博,从热搜上看到了“新冠肺炎”这个词语。那时,我并不知道它将颠覆我的艺考之路,甚至未来的人生。

回家后,我继续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房间里备考,浙传初试通过的消息给了我不小的动力,好似窗外的口罩、病毒与我无关,偶尔还在机构大群里看一看大家的玩笑,比如:一张戴着防毒面具的图,附着“北电中戏中传浙传,我来考试了”的文案。

刚开始,我们以为新冠只是艺考的一个插曲,让我们有了更长的准备时间。直到各大院校推迟考试时间,才发觉形势越发严峻了。

2020年3月,中戏发文:演出制作、戏剧影视文学按照文化课成绩招生,不再单独组织艺考,其他专业线上考试。看到这条消息时,我还在B站上看《哈姆雷特》的录影,我脑里如巨石炸裂,心乱如麻——因为我的目标院校与目标专业一直都是中戏的演出制作。机构大群也炸锅了,好多专业被取消了,太多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接下来,北影、中传也接连发文,部分专业线上考试,部分专业纯文化课招生,艺术生叫苦不迭,可也只能接受命运。

哭了两天之后,我转头投入文化课的学习里,连联考和浙传复试都不再准备了。没有经验,加失去了动力,年后的线上考试我考得一团糟。换了方向后,填报的中戏制片管理专业要求做一个类似于直播带货的产品介绍,机构老板破天荒地联系了我:“多写几个,给大家做做模板。”但我一心只想凭借文化课上中戏,直接就上场录制,效果自然磕磕巴巴。

与那年在中戏南锣校区考播音一样,我又与“梦校”失之交臂。不过,年前的南京场我拿到了一张合格证,是我这年艺考之路的唯一结果。

高考那天,我机缘巧合被分在了3年前的考场,同一个座位。答完英语后,把笔盖合好的那一瞬间,我好像才终于过完了17岁。

接着是河北省联考和浙传的复试。因为播音专业录取文化分普遍偏低,为了保底,我还参加了播音的省联考,可拿到考题,我才发现播音也变难了,3年前的民生新闻变成了国际新闻,那些诸如“最难忘的一件事儿”的即兴评述考题,变成了“如何看待电视开屏广告”。

浙传复试前,机构组织了针对浙传的免费集训,我并未参加,单枪匹马赶到杭州参加复试。考题并不难,和冬天大家集训的内容大差不差,但因为专业课荒废太久,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以2分失之交臂。

兴许是报复心作祟,我没有报名大家都用来保底的川传。川传考试那几天,我跑到成都旅行,还和小分队的朋友约了火锅。朋友满脸不解:“那么多学校都取消了制片,川传能考你还不考?”

11

2020年秋,我中戏文化分未过线,只能到保底的中传南广。来到这个学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甘心,其中有人和我一样,在备考后期彻底摆烂放弃,把自己从艺术类名校拉到这所中传的独立学院。还有人文化分实在拉跨,拿着北电、中戏等名校的合格证,却只能报考这所曾经的“本三”。班里有个女孩比我还大,我俩同届,她一直复读,却一直无法逾越那零点几分。

我们小分队成员,无一例外在中传南广团聚了。

进入大学后,父母负担了我的学费,但生活费自理。在母亲对自己“优秀女儿”的推销下,我的名声在小城里四散开来,很多家长过来找我,希望能给他们的孩子一对一辅导。在“父母的帮助与鼓励”下,我一边读书,一边给弟弟妹妹们上课。

但不可置否的是,艺考越来越难,机构里的坑也越来越多。河北省联考的文化分水涨船高,很多学校的艺术类专业和文化类专业需要的分数不相上下。对理科生来讲,进入艺术类专业,甚至要考比普通类更高的成绩。

听说因为河北省联考只考文学常识、故事写作、节目策划的内容,衡水的一些学校会针对性地为学生突击补习,加强背诵,然后一车一车地把学生拉到保定参加联考,所以河北编导类的艺考成绩才会高到吓人,我们不确定消息真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以此激励着弟弟妹妹们好好复习。

老家的无良机构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开始填鸭式教学生背诵策划、分镜模板,专业内容一概不教,临到考试家长才发现,当时机构承诺的“300分上大学”根本不可能,而想要参加分数更低的校考,就需要继续报名大几万的校考班。

如此,我的生意越来越好。优秀的孩子,我会通过母亲直接推给当年的培训机构,让他们有望冲击一下名校;看起来不太行的、被机构坑蒙拐骗到很难考上的,我就自己留下,努力让孩子过联考,碰碰运气考一考川影、川传这样的保底院校。

第一年学生来得很晚,距离联考只剩1个多月,却连那本“文常书”都没背完。我学着之前机构的模样死死盯住他们,每天腾讯会议开到凌晨3、4点,早上8点就开始打电话叫他们起床写故事、写策划。虽然曾经这样的高强度训练让我崩溃,但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方法,甚至共情起之前老师的恨铁不成钢。

幸运的是,第一年的联考,2个孩子都通过了。

第二年,我的教学规划已经初具模型,归功于播音艺考给我带来的语言表达能力,我在编导课里也加入了大量的吐字归音、新闻播读、即兴评述的课程。个子高一点的孩子,我甚至鼓励他们去考一考播音,免费给他们加一些稿件课。而编导方向的内容,全部来源于大学里的“偷师”,老师上课时放的片子,我都有默默记下,实在不行就厚脸皮去找老师要资源,拉片的节点、老师的PPT,我原封不动地拍下来,带回去做记录修改,成为我的艺考课件。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班里上课坐第一排,学习最认真的人。没考上中戏、中传,我自知能力有限,只能努力把老师的东西学到手,然后原封不动地教给学生,至少让他们能考上我的学校。

面对自己都失败的线上考试,我只能偷偷看之前机构的公众号,模仿着他们的样子帮助学生搭景打光,探索前进。孩子们如流水线般从我面前走过,我看着空荡荡的影棚,突然意识到,那些冰天雪地里拼房排队、为梦想满世界奔波的岁月,那些寒冬,变成了只属于我们的过往。

犹记得2017年艺考结束后,拼房大群里一个一张合格证都没有的男孩讲:“能和你们这群北电中戏的人一起考试,还住过一间房,是我老了喝多了酒,还能吹一辈子的故事。”

这也是我能吹一辈子的故事。

2024届,我的招生进行得如火如荼,在“编导改为导()演”的红头文件出来之前,我已经有了2位学生。

这一年的艺考将是什么样子,新的考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艺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更不得而知。“小作坊”已初具规模的我,计划着今年带完最后一届,就退隐江湖。

我在网剧公司、电视台、直播电商公司、MCN机构等众多offer里,选了一家还算不错的综艺制作公司。3年里没怎么跟过剧组,只搞教学、考试的我,开始与明星、剧组打交道,也算是没有脱离自己的专业。

能够随时随地见明星,这成了父母新的骄傲,也开始被之前的学生追着问:“姐姐实习内推一下可以不?”“姐姐想要签名。”“姐姐有没有瓜?”

我留在了这座我艺考时非常讨厌的城市,甚至计划定居下来,开始自己与艺考无关的真正的生活。

作者:琦王花生

编辑:吴瑶

题图:《少年派2》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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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琦王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