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经世文编》的编纂,是经世派推行政治改革的重要一环,旨在为改革提供理论依据。反过来说,只有改革取得成功,这部巨著才能发挥影响,二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故而,《皇朝经世文编》的政治属性才是第一位的。由此推衍出去,经世思潮的勃兴遵循同样的历史逻辑:严重的统治危机引发政治改革的诉求,进而催生出倡言改革的经世一派,但只有当改革真正取得突破,原本分散的理论主张被重新整合时,才能彻底扭转世风。换言之,身处朝局之中的治世能臣敢于顶着重重压力推行改革,才是经世思潮勃兴的关键所在。这并非一场学术内部的自我更迭,而是学术与政治深度互动的结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皇朝经世文编》的具体编纂工作虽由魏源负责,但背后真正的发起者和主导者是贺长龄。魏源的经世思想走向成熟也得益于此书的编纂,正如《邵阳魏府君事略》所言:“善化贺耦庚制军长龄,为江苏布政使,延辑《皇朝经世文编》,遂留意经济之学。”贺长龄被任命为江苏布政使是在1825年,这项人事变动是道光帝为推进漕粮海运而采取的重要决策之一,也充分反映出漕运改革所面临的阻力之大。贺长龄曾感叹说:“时值兹事势艰难,更觉动辄得咎。”核心大员陶澍在海运改革成功后却称病隐退,亦为明证。从时间上看,《皇朝经世文编》的编纂正值漕粮海运的攻坚阶段。改革如此艰难、政务如此繁忙,却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编纂煌煌巨著,不得不引人深思。

要想厘清上述问题,首先必须澄清一个认识:魏源是《皇朝经世文编》的主要编纂者和贡献最大者,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还应看到,《皇朝经世文编》收录了清初至道光年间共654位学者的2236篇文章,资料来源包括个人文集和书信、地方志、奏议、公牍等。规模如此庞大的资料搜集工作,显然不是作为幕僚的魏源一人能够在短时间办到的,除魏源自身的人脉资源以外,主要依托握有实权的贺长龄以及陶澍在背后的支持。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因此,魏源是《皇朝经世文编》的具体负责人,为此付出巨大的心血,但这部书所体现的是以陶澍、贺长龄为中心,包括魏源、包世臣、林则徐等在内的经世派的共同意愿。其直接目的,正是为漕粮海运从历史上寻找理论依据,扫清改革的障碍。把有清一代关于经世的文章予以集结,可谓声势浩大、巧妙至极。朱维铮曾指出:“他们(指陶澍、贺长龄)策划和主持编纂《皇朝经世文编》,原意显然借历史为冒犯祖制辩护,不意海运成功,反而使此编化作兴利除弊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的论证。”

如果没有漕粮海运的成功,《皇朝经世文编》无法产生如此巨大的社会反响。而漕粮海运取得成功的关键,显然是中央和地方具有经世思想和改革经验的实权大臣的合力推动,单凭人微言轻的文人士大夫加以理论倡导,是无法取得实效的。包世臣很早就提出了较为成熟的海运南漕方案,却无法撼动旧有体制半分,就是最好的证明。理论的倡导,必须有改革的实效做支撑,方能在腐败至极的危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漕粮海运成功后,陶澍、贺长龄等又趁热打铁编纂了《江苏海运全案》,在序言中对阻碍改革者严加驳斥:“议者每谓河运费财,海运费人,由今观之,海运费人否?”陶澍序“非海难人而人难海,非漕难人而人难漕”,“不难于祛百载之积患,而难于祛人心之积利。”贺长龄序所论畅快淋漓,显然是顶住改革压力并取得成功后的直抒胸臆。尤其是贺长龄所言“难于祛人心之积利”,更道出了清朝出现统治危机的根本原因在于士大夫的因循守旧。

而沿着这一思路反推,《皇朝经世文编》能够借着漕粮海运的东风引发连锁反应,恰恰证明了改革已经成为时代诉求、第一代经世派也已初步成型。他们对清朝统治积弊的忧虑、积压多年的改革夙愿以及挽救社会危机的经世精神,随着漕粮海运的成功和《皇朝经世文编》的编纂被释放出来。《皇朝经世文编》不啻为经世派的政治改革宣言书,也为万马齐喑的中国预示了一丝希望。

改革弊政、注重实效,是经世派的共同特征,其背后的理论支撑则是对“变”的阐释,并借此对因循守旧、恪守祖制的保守派展开攻击。魏源就在《皇朝经世文编·叙》中特别强调针对社会弊病进行改革乃历史之必然:“昨岁之历,今岁而不可用;高曾器物,不如祖父之适宜。时愈近,势愈切,圣人乘之,神明生焉,经纬起焉。”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叙改革自然是针对当下,因此《皇朝经世文编》的首要选材标准即为“实用”,凡无法切中时务者皆摒弃不取:“凡高之过深微,卑之溺糟粕者,皆所勿取矣。时务莫切于当代,万事莫备于六官……凡古而不宜,或泛而罕切者,皆所勿取矣……凡于胜国为药石,而今日为筌蹄者,亦所勿取矣。星历掌之专官,律吕只成聚讼,务非当急,人难尽通,则天文乐津之属,可略焉勿详也。”《皇朝经世文编》的编纂体系正是体现这一原则,全书分为学术、治体、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八纲,除学术外,治体从总体上阐述国家治理之道,以下则按照六部之制加以分类,实用意味极为突出。

故此,考察《皇朝经世文编》首先应立足政治视角,其次才是学术视角。以长时段历史眼光来看,这部巨著之所以能横空问世,其实是嘉庆朝以来关心时局、具有经世倾向的士人通过诗社等多种方式集结,不断积累改革经验,并最终由实权大臣取得政治突破的必然结果。经世派的集结自嘉庆朝即已开始,但真正形成政治合力、对时局产生重大影响是在道光朝,其凝聚力是在从政过程中彼此呼应、互相引荐形成的。这在漕粮海运中体现得最明显,以陶澍为中心的湖湘经世派的联结尤其引人注目。此后,政治改革的合法性和必然性得以确认,通过改革挽救统治危机逐渐成为时代主流,而编纂“经世文编”以表达政治意见也成为一种流行做法。

《皇朝经世文编》确立了改革的基调,这一点对后世所产生的影响,绝不能低估。以往在分析晚清社会发生巨变的原因时,总是单向度的强调西方的侵略,严重忽略了来自中国内部的改革原动力。事实上,以漕粮海运的成功和《皇朝经世文编》的编纂为标志,改革以应对危机已经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这种自觉意识,同样是应对西方入侵这一“外患”的主要动力。魏源能够在鸦片战争后迅速做出反应,写成《海国图志》等名著,正印证了经世思维的连贯性。当经世派发现西方列强明显不同于过去的夷狄时,改革的内容也就随之发生变化,逐渐与传统的政治改革相疏离,一步步跨入近代政治改革的行列。经世的内涵,也由原来的“资治”转变为“爱国”。中国历史也就告别古代,迈入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