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1,

鲁西南,菏泽,传说这里在上古时代曾经发生过天人交战,成为了一片雷泽之地。菏泽之名便由此来。

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我不相信什么“天人交战”,作为一个社会学研究生,我只相信“部落杀伐”——即使把那些发生在远古时代的部族斗争冠以各种神秘的名号,也掩盖不了他们其实只是低级械斗的事实。跟随导师邱锦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冷静客观地分析问题。

在我的学生生涯里,邱锦可以说是我的人生偶像,他严肃、认真、不苟言笑,是一个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惯用心理学和行为学解释一切。而这一次来到位于菏泽的这个偏僻乡村,也是他对自己理论的一次践行。

因为土路实在是太难走,等我们赶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等候许久的村长带着歉意地笑道:”邱教授,你看这天都黑了,咱们先去村委会安排好住宿吧?”

他话里夹杂着浓郁的地方口音,勉强能让人听个明白。邱锦摆摆手说:“没事,住宿倒是不急,先去一趟陶金花家里吧。”

陶金花,这个女人是我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在此之前,已经有三位精神科医生对她束手无策,而陶金花家里也付不起长期在精神病院治疗的费用。乡政府的意思是,还是要以治疗为主,就通过关系联系到了我们。

我站在夕阳底下瞄着远方,“邱老师,那边好像是黄河啊。”

“对的,就是黄河。”邱锦往那边看了看,“本来这里只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十九世纪中期,黄河有一次大的决口,夺支流而改道,把这里也变成洪区了。”

在前面带路的村长惊讶地回头瞅了邱锦一眼,“哎呀,教授就是教授,真跟老百姓不一样,啥都知道!乡里可说你是个大能人,让俺好好配合你工作,跟着你学习学习……”

邱锦笑了笑,把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着,“太夸张了,我不是什么能人,不过就是用科学的方法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罢了。对了,你能不能先简单的给我介绍一下陶金花的情况?”

“她啊?”村长皱眉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脑袋,“不知道该咋说,本来好好的,也不知道咋地忽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了。也没别的,就是她说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明白。乡里不是也派人来看过好几次吗,一点法子都没有。”

陶金花家住村西头,三间破旧的红砖瓦房。陶金花的丈夫跟一群汉子正蹲在路边吃着晚饭。鲁西南地区的风俗,晚饭的时候大老爷们都会捧着碗蹲在路边吃,一边吃一边唠嗑。她丈夫看到我们来了急忙放下饭碗,站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局促地笑了起来:“来,来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子的形象,四五十岁,背稍有佝偻,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容绽放开来,像一道道冲开的沟壑。我们跟着他朝院门走去,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老人小孩都有,还有几个端着饭碗的,一边走一边哧溜。

到了院门口,村长回身摆着手驱赶道:“去!去!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孩嬉笑着跳开。没有人远去,都聚在陶金花家门口,像一群等待电影放映的观众。几个妇女还伸长了脖子,显出急不可耐的神情。进门之前,她丈夫嗫嚅的嘱咐道:“你们别问的太急,别逼他,要不她就哭,光摔东西……”

邱锦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就领着我走了进去。村长则站在门口,不让任何看热闹的进来。

屋里没有开灯,黄昏的阳光像掺了水一样稀薄,编织在一起淡淡的洒开。桌子边只坐着一个女人,我想那就是陶金花。她体型有些臃肿,跟一般农村妇女的打扮也别无二致,乱糟糟的头发,颜色陈旧的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因干活而显得粗糙的手。她就坐在那里,端着搪瓷碗,就着咸菜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稀饭,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

“你先跟她沟通一下,注意引导。”邱锦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这是他惯用的手法,先让旁人跟研究对象交谈,他则坐在一边冷静观察研究对象的神态和肢体动作,以旁观者的角度进行分析判断。用专业术语来说,叫“行为侧写”。

我在陶金花对面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油腻的方桌。她抬了一下头,眼神稍有呆滞。

我说:“你好。”

她低下头喝稀饭,并不理我。

我继续:“我们是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的,希望能跟你交流一下。”

她仍旧不理我。很多精神有问题的人都会这样,对于别人的问话不理不睬。这是因为他们始终沉浸在一种自己创造的主观世界里,无法有效的对外界做出反应。我并不气馁,从各个角度旁敲侧击,希望能找到引起她注意的话题。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忽然抬起了头看着我。

“乡里告诉你我是个精神病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她的普通话竟然说的很标准。

我说:“没有,乡里没有出具诊断,你别多想。我就是跟你随便聊聊。有时候精神上的压力会有一些隐性的,自己也很难发觉。不过我们可以谈谈,试着找到发现问题的途径。”

她用粗糙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刘海,说:“这么说,你还是觉得我有精神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沟通一下。”

她:“你想怎么沟通?”

我:“这样吧,我能不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就是些很普通的,你随意回答一下。”

她放下了筷子,看了我一会儿说:“行,你问吧。”

我试着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她:“属狗的,四十六了。”

我:“你叫什么?”

她:“现在叫陶金花。”

我:“现在?那你原来叫什么?”

她:“原来的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疑惑了看了邱锦一眼,这明显不是一个农村妇女应该有的谈吐。邱锦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我:“之前有没有去过外地?”

她:“没有。”

我:“不可能吧。你普通话怎么说的那么好?”

她笑了:“这对你们来说,很难吗?”

你们?这个词用的太奇怪了。我顿了一下说:“抛去陶金花这个名字本身的代号意义,你到底是谁?”

她又笑了:“你问了一个聪明的问题。跟乡里下来的那些人不一样。”

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叹了一口气,露出的表情就像哀叹今年的收成不好一样:“好吧,我告诉你,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远到你不能想象。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执行一个任务。可惜,我来晚了,任务早已经完了。我是一个迟到的旅行者。”

我:“执行什么任务?”

她摇摇头,又端起了搪瓷碗:“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我不能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情,想多了就头疼。我迷失在旅行里的时间太长了。”

2,

我无奈地站了起来,看到陶金花的丈夫站在门口略带惊讶的看着我。出门后他对我说:“奇了怪了,金花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是头一回。原来乡里来的那些人,说不两句她就摔盘子摔碗的。”

我挠挠头,陶金花说的那些话我还不能消化。邱锦把手上的笔记本交给我,询问道:“陶金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就上个月,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她丈夫想了想。

“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吗?”

“怪突然的。那天下地干活回来以后就不行了,也没谁招她惹她,她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发癔症,先是哭,哭完一阵又笑,笑完以后就成这样了,说些我们都听不明白的话。”

“她普通话跟谁学的?”

“谁晓得啊,原来谁也没听她说过。”

“你们有孩子吗?”

“有,在广州打工。就年底能回来一趟。”

“陶金花去广州看过儿子?”

“没,没去过。别说广州了,她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乡,连县里都没去过。”

“平时喜欢看新闻联播?”

“嘿嘿,庄稼人,谁看那个啊。”她丈夫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天线坏好几年了,只能收两个本地台,哧啦哧啦的还不清楚,平时也都没人看。”

这时村长已经把看热闹的人都撵走了,拿袖子擦着汗过来问:“怎么样,邱教授?”

“大体情况都已经了解了,先回村委吧,有些具体的还要等明天。”邱锦走的时候又安慰了一下她丈夫,“别担心,这个案例虽然有些特殊,但也不算很棘手。晚上回去我需要再想一下。”

她丈夫有点发懵,可能不太明白“棘手”是什么意思,村长在一边搡了他一把:“还是邱教授有本事啊,乡里来的那些人是一点法子都没。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谢谢邱教授?”

她丈夫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握着邱锦的手上下摇动着,嘴里嗫嚅着一堆感谢的话,眼神仿佛是抓到了一根刚刚看见的救命稻草。

回到村委会后,简单的安排了一下住宿。村长很热情,还叫对面小饭馆炒了几个菜送过来,他喝了点酒,话匣子也打开了:“邱教授,你看那个陶金花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什么毛病?”

邱锦并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是村长,村里人头都熟得很,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村长忽然俯下脑袋,神秘兮兮的说,“我看她啊,就是被那黄大仙给附身了。”

“黄大仙?”

“肯定是黄大仙没跑啊。前段时间,陶金花家养的鸡被黄鼠狼给拉走了,她男人下了几个套,一晚上连套了三个黄大仙。我亲眼看着她男人一锄头结果一个,那个惨哪,脑浆迸裂……她男人把三根黄鼠狼尾巴卖给了做毛笔的,白赚了两百多块钱呢。”说到这里,村长扭头看了看四周,害怕有人偷听似的,“这不,遭报应了吧。黄鼠狼这玩意不能随便打,邪得很。”

邱锦哈哈地笑了起来:“迷信,迷信。”

村长急道:“不是迷信啊。陶金花她男人都请邻村的灵婆过来看了。那灵婆准得很,人家看了没两眼,就肯定是黄大仙搞的鬼。”

邱锦笑道:“那既然知道谁搞的鬼,怎么还没治好?”

“这就要怪她男人啊,抠门小气。灵婆说,必须要陶金花她男人亲手把家里养的三头猪给宰了,猪头供给黄大仙三天三夜,才能解了黄大仙的怨气,要不然就会一直缠着陶金花。可是三头猪,一万多块钱呢,她男人死活不舍得。”

“这就对了。三头猪,杀了也是白杀。”

“这话咋说?”村长打了个酒嗝。

“事物都是由内因引起的,外因只是个引子。关键还是在这,”邱锦指了指脑袋,“问题还是出在陶金花自己的思想里面。”

村长惊愕道:“是她自己的问题?”

邱锦把头转向了我,似是考验,“这个事,你怎么看?”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属于妄想症吧。”

“没错。”邱锦赞同道,“确切一点地说,属于幻想型妄想。广义上来讲,属于类精神型人格分裂。”

“啥?人格分裂?”村长瞪大了眼睛。

邱锦端起酒杯,问道:“我问你,陶金花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村长想了想:“要说她男人,还真没啥优点。小气,抠门,长的也不体面。没见过大世面,人多的时候说句话都哆嗦。”

“他俩吵过架没?”

“吵,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过陶金花她男人是个闷葫芦,就是吵架也放不上三个屁。因为生气,陶金花还喝过农药哩。”

邱锦抿了一盅,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一直以来,陶金花都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满意,看不上她这个畏畏缩缩的丈夫,当然也跟艰辛的日常劳作有关。但传统社会习俗的束缚让她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于是就在心里越积越深。这种情绪压抑到最后,她就幻想出了另外的一个自己,一个从远方来的并且跟她丈夫和这种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也就是说,她在体内又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取代了现在的自己。”

村长有点糊涂了:“你意思是说,现在的陶金花,不是陶金花?”

“不,”邱锦摇摇头,“还是她,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另外一个她。”

“那,那,”村长舌头都结巴了,“陶金花的普通话是咋回事,以前可没听她说过啊。”

“精神异常引起的官能性病变,虽然挺少见的,但也不是孤例。以前奥地利就有这么一个病例,一名男性患者在转变成另外一个人格的时候,不仅性格和语言会发生变化,就连瞳孔的颜色也都跟着改变。”

“天咧,这还不是见鬼了?”村长喃喃地说。

邱锦摇头笑了起来:“跟鬼不鬼的没关系,这是科学。老哥,只要以严谨的态度看问题,这世界上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村长掉魂似的愣了一会儿问:“那康教授,要真是照你说的这样,你有法子把陶金花给治好吗?”

邱锦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般治疗人格分裂,都采用催眠法或者药物治疗,但这两种方法都见效太慢,患者痊愈的几率也不高。我决定用宣泄疗法,通过直接交谈,让她现在的这个人格意识到自己产生的原因,这样她就会情绪崩溃,然后再想办法把她原来的主体人格诱导回来。”

“可是,邱老师,”我提出了一点质疑,“分裂出来的后继人格一旦形成,它就会强烈抵御企图消灭它的一切存在。用宣泄疗法,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这就要看交谈的技巧了。”邱锦胸有成竹的笑了笑,“明天你负责笔录,我来跟她谈话,让你学学什么叫心理诱导。”

看到邱锦自信的笑容,我心里也就有了底了。毕竟他是我的导师,是我学术上的精神支柱。但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们之间的谈话对于接受了二十多年现行教育的我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折磨。

3,

第二天,上午,天气略阴。陶金花还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眼神配合着天气略呆滞的看着我们。在我看来,不说话的她跟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别无二致。

我坐在一边负责笔录,邱锦把双手都支在桌子上,做了一个让人感到完全不设防的安全姿势,问:“你是不是很讨厌这里的人?”

陶金花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邱锦说:“听说乡里来的人跟你谈不了几句,你就哭,摔盘子摔碗,有这回事?”

她点了点头:“对,是我摔的。”

邱锦:“为什么?讨厌他们?”

她:“谈不上讨厌。那几天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他们说那么多。他们又不走,我只能摔东西。”

邱锦:“你昨天怎么没摔东西?”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直接就认为我是精神病。”

我心里偷笑了一声,明白邱锦已经开始了他的诱导,在用语言给对方慢慢的下套。看似无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对方说的越多越好,只要等到时机成熟,一个反问就足以使她全线崩溃。其实我们也认为她是精神病,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

邱锦继续:“说说你自己吧,你是从哪来的?”

她:“很远的地方。”

邱锦:“你昨天说自己是一个迟到的旅行者,到底什么意思?”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了,你们信吗?”

邱锦点点头:“当然信,你说吧。”

她沉默了一下:“我是从猎户座旋臂的第九行星群来的,距离这里一千六百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