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最信任的首辅,为了救他我不惜跟养育我的太后翻脸。

可没想到,我与他再次相见,是他带着十万大军要破我的国。

他提着剑问我,愿不愿投降。

我当然可以投降,但却不能做他的俘虏。

1.

我喜欢上了首辅,但首辅喜欢我皇兄,我皇兄是慧国最勤勉的皇帝,可就在昨天,我皇兄遇刺身亡了。

我跪在灵堂前放声大哭,鼻涕还没擦干净就被母后绑去登基。我坐在皇兄曾经的位置上,浑身都在抖。

我手足无措地攥着衣袖,在朝臣中一眼看到了檀景。

所有臣子都在地上跪成王八,只有檀景是站着的,平肩窄腰,气质昂然。

他是皇兄亲自提拔的首辅,恩典他免去所有跪拜礼节。

他身上还披着素服,沉静的拱手作揖,很轻的抬起眼睛,看透了我的窘迫和尴尬,偷偷对我做了个手势。

我难得聪明一回,居然明白他是在暗示我让众人平身,我学着皇兄曾经的样子抬了抬手。

檀景直起腰,面向百官,声音沉稳而铿锵:“陛下准允众臣平身。”

我望着他挺直的脊背,慌乱的心立刻平定下来,跟着失了神。

母后却立刻严厉的杀了我一眼,我惊恐的低下头。

紧跟着,母后严肃的声音响起:“陛下与先帝感甚笃,决意举国丧三日,此三日不问朝政,诸卿退下吧。”

我抓着刺手的龙袍,根本想不到这是母后在跟檀景争朝堂之上的话语权,更没看到母后跟檀景对视的眼神,针锋相对,死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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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当皇帝是个很累的差事,每天卯时就要坐在大殿里上早朝。

大臣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我困得一句话也听不清,好再也不需要我听,我只需要把所有事情一股脑的交给檀景,他就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但母后总能挑出不满意的地方,不过母后不会跟我讲,她会直接找檀景商议,御书房里两个人经常吵架,而我的作用就是给吵赢的那个人盖上玉玺大印。

上元节这天,小良子又来报,说太后跟檀景在御书房吵起来了,我不慌不忙的吃着元宵:“母后吵不过檀景的。”

根据我这几个月的记录,母后从来没赢过,母后就算再读十年书,也比不过檀景,他俩相争,胜负立现。

小良子却说:“这次不一样,听说太后娘娘这次下了血本,连建国大将军都请回来了。”

建国大将军就是我舅舅。

我嗑着瓜子:“那又怎么样,舅舅也没读过什么书,他能比檀景更聪明吗?”

但接下来一连三天,檀景没有来上早朝,听说是因为他几个日夜不眠不休,没赢过太后,却把身体累垮了。

我去他府上探望,檀景看起来心事重重,对我也很冷淡,病态的面色让他看起来格外清冷疏离。

除了礼节的回应,他很少跟我说话。我想我大概是让他失望了,如果皇兄还是皇帝,事情一定不是这样。

我在他榻前坐了一会,自觉没趣,刚要走,檀景突然叫住了我:“陛下就一点都不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皇权,可我从来没觉得我是皇帝,也没想过得到皇权。

我垂着眼睛,很抱歉的回答他:“可我什么都不会。”

我仿佛听到他的叹息,我不敢回头看他,如果看到他那双失望的眼神,我会难过好几天。

檀景淡淡道:“先帝生性聪颖,陛下是先帝的胞弟,必然聪慧,陛下若想学,臣可以教陛下。”

他想培养我,让我成为太后和建国大将军的掣肘,成为他朝争的倚靠。

我心里有点不知从哪里来的难过,但很快就掩盖了过去,当做不知道的灿然一笑:“好啊,可我很笨,首辅要多费心。”

檀景朝我作了作揖:“臣定然竭尽全力。”

3.

檀景是个严格的老师,只要端起太傅的架子,就容不得我偷懒。

不仅要求我寅时三刻就起床读书,还制定了七天小测试,半月小考试,还有月度总结考。

真的很变态。

我强撑起脑袋,欣赏檀景的美貌:“首辅大人,鸡都起不了这么早,真的不能让我多睡一刻钟吗。”

“不能。”檀景悠然自得的翻过一页书:“陛下,臣读书的时候,寅时一刻就起了。陛下既然决心要读书,就相信臣,臣旁的不敢说,读书倒是真的有些方法门道。”

有什么方法门道,无非就是苦读。

我刚张了张口,却又见檀景一脸期许,眼睛里闪烁着希望:“臣跟别的太傅不同,别的太傅会顾及陛下的身份,但臣不会,臣会把陛下往死里逼,直到陛下学成。”

我不想让他太失望,只好认命的翻开书,看累的时候,我就抬头看他。他从前也是这样逼自己读书吗?

我听说过,檀景出身很平凡,能有今天是皇兄一再的破格提拔重用。

“为什么要把自己往死里逼呢。”我托着下巴问,“是为了报答皇兄吗。”

檀景向来淡漠的眼中罕见的泛起涟漪,他说:“先帝对臣恩重如山。”

我点了点头,不想追问下去,埋头背书。我比不上皇兄的地方甚多,再问下去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半月考在即,我在御书房焦头烂额的背书,小良子不长眼色的闯进来:“陛下陛下陛下!”

我烦躁的摔了书:“没看到我在背书吗!”

小良子诧异的眨了眨眼:“陛下突然好刻苦,都不斗蛐蛐儿了。”

我没有皇兄那么聪明好学,可也不想檀景太看不起我。

“你下去吧,一会太傅要来查我功课。”

小良子皱起眉头:“陛下,太傅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了,太傅在康宁宫罚跪呢。”

我一惊:“这么大的雪,他在外头跪着?”

我扔了书便往康宁宫去,小良子一边给我披斗篷,一边小跑着给我撑伞遮雪。

小良子说,太后要给檀景许一门亲事,檀景无论如何不肯同意,太后便说檀景不识好歹,让他到外头清醒清醒。

我赶到康宁宫时,檀景已经在雪地跪了大半个时辰,瘦削的肩膀上落了一层雪白,天气这么冷,他额上却冒了一层薄汗,咬着牙不肯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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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斗篷脱下来披到他身上,他抬眸看我:“太后让臣清醒,陛下将臣捂暖了,臣还如何清醒。”

太后闻声而来,质问檀景想清楚没有。

檀景冻的苍白的手指按在雪地上,俯首叩头,声音坚决:“臣不能娶尚书之女。”

“那你就继续……”

“母后!”我打断了她的话,“姻缘不可勉强,母后何必强人所难。良公公,把首辅送回府中休养。”

太后喝道:“胡闹!”

我争执道:“首辅胸口有旧疾,这么下去会要了他的命!”

太后狠狠瞪着我,我却没有退缩的意思:“母后可还记得,首辅十七岁被父皇钦点为武探花,十八率兵出征,连胜三战,原本该是一代骁将,”

“母后可还记得首辅为何被逼离开军营?首辅是为了救皇兄,才被利箭穿胸,落下顽疾,吸了冷气就要胸痛咳嗽,不得不离开军营。首辅对先帝有救命之恩,母后却还让首辅跪在雪中,母后就如此糟践先帝的恩人。”

太后气得嘴唇发抖,一个耳光响亮的扇在我脸上:“连你如今都敢忤逆哀家。”

尖长的护甲在我脸上滑出一道血痕,温热的血液从我颊上流下。

我这二十年从来没忤逆过母后,但这次我不想让步,檀景是个认死理的,我怕他这样扛下去,真的会死。

我定定道:“良公公,带首辅回府休养。”

小良子跪在地上不敢动。

我又看向檀景:“朕让你起来。你听朕的,还是听太后的。”

檀景怔了一下,抬眸看我,撑着地面踉跄起身,深长地凝视了我许久,我知道,他是从我身上看到了皇兄的影子。

太后气得双手发抖,我作揖离开,亲自送檀景出宫。

檀景沉默的走在甬道,他被逼离开军营,再次状元及第已是五年后,那时皇兄继位,朝中官员经过一轮换水,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曾经年少成名的探花郎。

檀景沉思许久:“陛下着人调查过臣。”

我说:“没有。”

檀景没再追问下去,他教过我,对臣子说话要虚虚实实,不可尽诉衷肠,所以他笃定,我是在骗他。

一个只知道吃喝的废物皇子,怎么会知道他呢?必然是调查过的。

他从怀里拿了一块蓝色的素帕给我,要给我擦拭脸上的血渍:“连累陛下了。陛下今日做的很好。陛下的半月考通过了。”

我翘了翘嘴角,握着一块素帕,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在大雪中远去,再也笑不出。

他年少时不像如今这般体弱多病。

如果不是为皇兄挡箭,他现在该是叱咤沙场的名将。

饶是檀景这般聪明,也有推算错的时候,我不曾骗他,我没有调查过他。

我见过他年少轻狂的桀骜,见过他身为文臣的谦卑,只是他不记得见过我。

4.

如我所料,檀景撑着口气,回到府里就病倒了。

我带着补品去府上看他,屋里扑面而来一股清苦药味。

檀景将手中的玉佩放到了枕下,坐起身向我行礼。

我站在门口,这房间里放了许多珊瑚摆件,皇兄从前最喜欢珊瑚。

我装作不经意的笑道:“这幅双雁图,我找皇兄要了好多次,皇兄都不舍得给我,原来偷偷送给了首辅。”

檀景抬手屏退众人,突然撩衣跪在了我脚下:“陛下,臣想求你,帮臣一把。”

我僵在原地。

“官制改革迫在眉睫,臣与先帝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肃清朝堂,统一中原。陛下不必顾虑,臣对陛下忠心赤胆,陛下若担心臣权势过盛,臣甘愿服毒,受陛下掌控。”

他似乎是觉得条件还不够,又道:“事成之后,臣会自尽。”

我心里汹涌起难过,坚守与皇兄的感情,完成皇兄的夙愿,是他活着唯一的意义。

我从袖中拿出一粒丹丸:“朕如你所愿。以后每月,朕都会给你一粒解药,如若你背叛朕,违逆朕,便会万蚁噬心而死。”

他眼也不眨的服下:“谢陛下成全。”

我装作高傲的转身离开,回宫里郁闷了一整天。

小良子劝我想开些,我耷拉着脑袋点头:“你从前也在皇兄身边服侍,皇兄跟首辅关系是不是特别好。”

小良子不想我难过,但也不想骗我,坐在我旁边点头。

传说檀景中状元那一日,银鞍白马过京师,引的无数女子娇嗔爱慕,皇兄也去凑热闹,站在花满楼上,一支花箭正中檀景怀中。

从那之后,檀景跟皇兄几乎形影不离,朝政见解更是一拍即合,如遇知音。宫中的太监宫娥几乎笃定,檀景就是未来的男后。

“听说有一日大雨,首辅留在先帝寝殿,出来时衣冠……”

“朕不想听了。”我兀的推翻了桌案上的书,小良子没见过我发火,吓得不敢说话。

“你莫怕,朕想去读会书。”我独自到御书房去读书,翻开兄长最爱的几本,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檀景亲自写下的批注。

我抚过檀景手书的字迹,隐约闻见一股花香,皇兄大约是很爱这些书籍,连书本都熏香。

我又凑上去闻了闻,不是檀景平日爱用的香薰,倒有点像我亲生母妃身上的味道。我跟兄长并非太后亲生,是母妃病逝,过继给太后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母妃病逝后,身上还有萦绕不去的芬香。

但我一看这些兵法策略就头痛,翻了几页便放回了原处,反正有檀景在,我只消学会明辨事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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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檀景服下毒药后,我与他似乎达成了某种契合,他会与我在朝堂上眼神相对,我会仗着皇帝的身份给他撑腰。

今日下朝,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含着笑意,我便知道距离成功又近了一步。小良子见我心情好,问我要不要去梨园听戏,我不去,我要到御书房温书,檀景要考的。

小良子失望的叹气:“可陛下明明已经背的很熟了。”

我连忙捂住了小良子的嘴:“你听错了。”

“奴才知道,陛下如果都学会了,首辅就不会来了。”

我追着小良子玩闹,要揍这个多嘴的奴才,我想着,等檀景的变革成功了,没准我也能慢慢学会当个好皇帝,到时候便能跟檀景比肩,说不定他也会喜欢我了。

但檀景的最后一步失败了。

建国大将军率十万军兵包围了大殿,要清君侧。

我在龙椅上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会,眼睁睁看着檀景被押进了大牢,而我也被母后软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跑去天牢。

檀景被人上了刑,白色的里衣上遍布血痕的鞭痕,触目惊心。我见到他就哭起来,他摸我的头发,让我别怕,他早就想过最坏的结果,他说他答应过皇兄会护我周全。

我含泪点头,他那么聪明,肯定会有办法。我在御书房忐忑的彻夜难眠,等着檀景反败为胜的消息,最后等来的却是于一月后问斩。

小良子说,刑狱司的人酷刑用尽,檀景都没有将我牵扯其中,独揽了所有罪名。

我又哀求小良子让我去见檀景,小良子想了半天,一咬牙答应了。

我再次见到檀景,他身上全是刑伤,手脚戴着重铐,奄奄一息的昏迷在牢狱里。

我一遍遍的叫他,命人拿来温水喂他,他眼珠转动,微微睁开眼睛,惊喜道:“文渊……”

他抱住我,微凉的唇瓣亲吻我,温柔缱绻,嘴里呢喃着皇兄的表字。

他埋在我的肩膀,眼角的泪珠蹭到了我的脖颈,凉飕飕的沁入肺腑,酷刑和失败不曾让这个男人流泪,击溃他内心防线的,是我这张与皇兄如出一辙的脸。

我轻轻搂住他:“我会救你。”我虽比不上皇兄万一,可也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他。

我将一瓶药丸塞进他手里,告诉他这是他一年的解药,让他好好活着。

我心神不定的回宫中去,见到几个太监在拖一具刚刚杖毙的尸体,我心骤然紧了一下,小良子!

我狂奔回宫中,太后已端坐着:“陛下,小良子犯了错,哀家已替你惩罚了他。”

高高在上的太后踱步到我身边:“你小的时候,哀家就跟你说过,这世上最无趣的事便是读书,你不听,非要跟着檀景学,非要跟哀家对着干。”

我脊背发凉,忽然对面前的女人产生一种强烈陌生感,她眼中不再是慈悲的母爱,而是冷漠与杀意。

我一言不发的回到御书房,枯坐一夜,身边再没了添灯的小良子。

我将书册重摔在地上,书页翻飞,熟悉的芬香又飘出来。

皇兄喜爱的那几本书,哪怕过了这么久,香味也没有减弱。我小心的磕出书缝中的粉末,积少成多后变得异常刺鼻。

我与太后之间,终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