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间,文徵明作《王氏拙政园记》,言拙政园亭子有六,一曰小沧浪亭,一曰待霜亭,一曰深静亭,一曰嘉实亭,一曰槐雨亭,另还有一个亭子,潦草率意到甚至称不上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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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待霜亭▲

这个亭子位于拙政园东北隅,来禽囿邻近。

来禽囿果木弥望,杂植林檎。林檎于二月间开花,六出,花色淡粉,类西府海棠,果子五六月份成熟,酸甜可口,能引鸟雀,所以又名“林禽”、“来禽”。

王献臣正德四年归老,买地建园,疏浚为池,积土成山,环以林木,筑室闲居,并取西晋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意为园名。

拙政,拙政,既然拙于为政,那么便退隐林下,筑室种树,灌园鬻蔬,幽居乐闲,逍遥自得。

来禽囿便是王献臣“灌园鬻蔬”的拙政思想的体现。园囿中杂植林檎数百株,到果子成熟,挑选品相上好的售卖出去,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园中所出,用于补贴家用,维持基本的收支平衡,以供朝夕之膳,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也就有了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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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来禽囿▲

这果木成林、鸟雀时常造访之地尽处,藏着的一个小亭,便是得真亭。

说到小亭,我们脑海中浮现的往往是檐角挑起翼然如飞的攒尖亭,或是文人画中铺着茅草屋顶的竹亭。

来禽囿中的得真亭,打破了我们的常规印象。

这个亭子无桌无凳,不用片瓦修筑,也不铺一根茅草,简陋至极。不过,亭子本来就是供人停集休憩的地方,造式无定,没有人规定它一定得是什么样子。明代造园家计成也说了:“随意合宜则制。”

难得这里有四株桧树,郁郁苍苍,树冠如盖,缚为小亭,不费一砖一瓦,也算得上随意合宜、得其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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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得真亭▲

桧树,是柏树的一种,四时常青,经冬不凋。左思《招隐》诗中有“峭蒨(qiàn)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句,小亭便取句中“得真”二字为名。

亭中空无一物,本来也非常规的木构小亭,若设桌凳反而觉得累赘。

人在亭中,席地而坐,头顶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清荫摇落,碧鲜可爱,四处鸟雀鸣啭,或如玉石相击,或如雨滴坠入空潭,或唧唧啾啾,或滴滴沥沥,悦耳动听,何必非要丝与竹。

拙政园的六个亭子中,最饶野致者,莫过于得真亭。

文徵明有诗吟咏此亭:

手植苍官结小茨,

得真聊咏左冲诗。

支离虽枉明堂用,

常得青青保四时。

“苍官”为柏树别称。有人将“小茨”解释为“果子”,我认为不对。《说文》一书中,茨,意为“茅苇盖屋”,再结合《王氏拙政园记》中“囿尽缚四桧为幄”理解,第一句表达的应该是,园中栽种桧树,以其蓬蓬如盖的树冠结成屋顶。

如此,拙政园史上最潦草最率意的亭子便诞生了——四株桧树主干作为亭柱,离披的枝叶作为屋顶,绿翠叠叠层层,可以遮蔽日光,比起那人工筑造的小亭,也毫不逊色,甚至野致天成,更为清旷幽绝。亭中虽无凳无桌,而有清风徐徐明月皎皎,正是“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快哉!快哉!

想来文徵明必然曾在得真亭下坐,看远近花木遮映亭榭,鸟雀飞进飞出,风吹着枝叶簌簌而动,吟咏左思诗句,内心清旷无尘,此间真意,翛然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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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得真亭诗▲

那四株桧树,如果还活着,也有四五百岁了。

和文徵明留下的紫藤一样,年年被惦念被记挂,年年引人前来,在花下吹吹风,在树下听听鸟叫,顺带怀想一下前朝旧事,花影如梦,鸟声如梦。

那四株桧树,如果还活着,得真亭也有四五百岁了。

得真亭是拙政园史上最潦草的亭子,也是最饶野致的亭子,它不像别的亭子一样一经筑成,便永不再改变,它是有生命的,它的年轮里刻着风雨日月的印迹,刻着拙政园的沧桑浮沉。

可惜了,桧树已死,得真亭已毁,不知毁于何年。

好在文徵明曾将得真亭留在画中。让我们能透过画面,看见古远荒率的雅意天真,看见幕天席地的野趣天然。

空旷的画面中,文徵明用淡墨皴出土山,再以浓墨点出野草苍苔,几株乔木疏疏朗朗,浓淡相宜,正中四株桧树结成亭子的模样,一人闲坐,意态闲散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