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瘟疫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安星本来担心会有什么后遗症,没有料到自己还能活那么久。她现在九十五岁了,无儿无女,独自生活,噢,不,她有一个伴儿,那是她六十岁生日时买给自己的礼物,一个人形机器人,她给他取名叫安安,一个中性化的名字,假如她有孩子的话,她也会用这个名字。安安有很多功能,能做很多事情,但安星舍不得使唤他,她像疼惜自己的孩子似的疼惜他,平常只喜欢跟他聊天,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安安,你知道吗?今天他们通知我爸爸所在的墓地到期了,问我是否要续费,我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已经五十年没去给爸爸扫墓了。唉,假如爸爸能活到今天,他该有一百二十五岁了,假如他重视养生的话兴许有可能活到今天,可惜香烟至少夺走了他一半的寿命。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妈妈常劝他戒烟,他常拍胸脯说:‘没那必要,我只要活到六十岁就够了。’其实他对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不算什么好汉,也没那么豪爽洒脱,当他确诊得了肺癌的时候,他向医生询问是否能用女儿的肺给他移植,医生和我都震惊极了,他又解释说儿子还要保重身体给他传宗接代,所以只能用女儿的。当医生告诉他,癌细胞已经扩散,移植没有什么用,他又向医生建议要用我的血为他续命。那时我不仅看清了他是一个懦夫,也看透了亲情的虚假,所以我是从三十五岁开始叛逆的,从那以后,一切传统的价值在我心里都要打上问号了。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去扫墓,那是清明节,柳树抽芽,菜花金黄,那么美丽的春天,哥哥跟妈妈在爸爸坟前大吵起来,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气我好了,我反正也快要死了!’
哥哥不甘示弱地吼道:‘死谁不会?我说不定还死在你前头!’
看他们越吵越不像话,我心里越来越冷,心想:‘毁灭吧,都是笨蛋!一样自私,一样愚蠢。’
爸爸走后,哥哥完全像脱了缰的野马,恣意疯狂,十年之中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婚。
‘你让我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妈妈叫道。
‘抬不起来就低着好了!’哥哥叫道。
哥哥是个混蛋没错,但他的婚姻屡次失败妈妈功不可没。妈妈是个糊涂人,永远跟人处不好关系,尤其是媳妇。最大的问题在于她根本不把媳妇当家人看,总以为别人惦记着她那点财产,嘴上又不积德,三任儿媳其实更受不了的是她。她虽然跟哥哥吵,还是因为在乎他,她对我根本无所谓。
你说,有这样的父亲和母亲,我如何还愿意结婚,结了恐怕也要离。
‘还有你啊,你不肯结婚也算了,但孩子总要给我生一个,你只要生,我给你五十万奖励!’有一次,妈妈这样对我说。
我听着骇然,什么叫给她生一个?就因为她想要自己的基因遗传下去?不,她不明白,我只想让一切痛苦在我这里终止,怎么肯让无辜的孩子到这等混账世上来受苦。
‘妈,要生你自己生,我反正不会生。’
‘我要能自己生还要有劳你!’
‘妈,五十万足够生一个试管婴儿,你可以试试。’
‘放屁!我都快死了,生下来谁养?’
瞧,所以她是要我帮她养她的外甥,绑架我的余生。老实说我觉得可悲至极,原来子女不过是她遗传基因的载体。
虽然如此,妈妈却比爸爸还要强一些,她一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言行一致,到最后,她不仅拒绝过度医疗,还嘱咐我们不必举办葬礼,并把她的骨灰撒入大海,此外她给我和哥哥各留下一套房和一笔钱,以确保我们生活的基本保障。她粗鲁但真实,她自私但律己,她浅薄但勇敢,她其实是个好妈妈。
妈妈走后,哥哥开着摩托车去环游世界了,我至今没有他的消息,他本来是个自由的灵魂,在摆脱了父母的束缚后,他过上了自己梦想的生活,我倒是有点佩服他。
所以,妈妈和哥哥都没有墓地,至于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上次医生给我评估说我至少还能活三十年,说再过几年可以申请到太空养老院去,希望我能努力成为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我知道他们是真心希望我活下去,以显示他们制度的优越性,但是我感觉自己已经活够了,要不是有你,我早该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幸亏那时爸爸伤透了我的心,我从三十五岁时开始练习如何将自己的肚肠变冷变硬,如何将自己的大脑变得越来越理性,否则我还真难活到今天。我想起来五十年前有个走红的科学家做过一项研究,他的结论是寒冷和饥饿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可我自己的亲身经验还需要加上一条,在这世上要常保持三分热情七分冷漠,照看好自己的情绪,永远不要陷入爱欲的陷阱。
想想我父母那辈人亲眼目睹了我祖父母那辈大家族是如何分崩离析的,还是新文化精神的一脉相传,连带万恶的旧社会一起砸碎的。到了哥哥和我这辈,亲身经历了小家庭是如何解散的,最后孤家寡人一个,个性和自由是实现了,却也断子绝孙了。这没有什么善恶对错之分,历史的发展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有自己的规律。过去不见得更糟,未来不见得更好,还是相反。我熟读《诗经》后才明白,孔老夫子所说的‘礼崩乐坏’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开始,怪不得他老人家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距离孔夫子身后百世还有五百年,到时候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呢?礼还在崩,乐还在坏。我们这代人所追求的爱情和自由,不过是历史交响乐中的一段旋律而已。
我第一次看见新闻报道,说韩国等国家生育率持续下降,也还不觉得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没过多久,连顶级富豪,科技天才,埃隆马斯克都出来呼吁大家多生孩子,否则人口崩塌将难以想象。他自己就不断结婚离婚,不停生孩子,当然无论是前妻们和孩子们他都养得起。不过,这种富人精英的话是很难说服普通大众的,甚至有时候还会产生反面效果。好吧,您就多生点吧,最好作全世界孩子的爹,到时候叫您自个孩子上火星去,没人会有意见。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结局便已注定。
早在二十一世纪初,英国牛津大学的教授就预言,由于韩国生育率持续下跌,韩国可能会成为地球上第一个自然消失的国家,时间大约在2750年。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他的预言不很准确,因为不能单单考虑生育率的问题,还有其他不可测的因素,比如战争,直接加速了人口的断崖式下跌。
地球上第一个自然消失的国家是乌克兰,紧接着是俄罗斯,一场跟人类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别无二样的愚蠢和自私的战争,拖泥带水地持续了十几年之后,终于把双方都耗死了,只留下他们民族的基因库,那还是像从火海里抢救下来的,中国人当时义务为他们做的,可是积下不得了的阴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直到最后也没有哪个国家率先使用核武器,现在想想假如那时候有人用了,无疑宣告了世界末日的降临,说不定地球上幸存下来的人也就低下了倔强的头颅,默默承担起生物繁衍的责任来。偏偏人类保持了最后的理性,同时巨大的恐惧和焦虑像瘟疫般在人心中蔓延,相形之下,从前那场不过叫人发烧的瘟疫真不算什么事儿。
你看我又扯到没边了,好吧,没有了孩子,还有谁给你扫墓?续费?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你说是不是?”
“安星,假如你是问我意见……”
一般来说机器人设定是叫主人,但是我很不喜欢这个称谓,这是人类不平等思想的延续,因此我叫安安直接叫我名字。
“假如你是问我的意见,我觉得还是要续费。”
“为什么?”
“因为根据这些年你跟我讲述的爸爸来分析,他是一个对自我的存在感十分在意的人,哪怕是在这世上给他留下一块墓碑他也会感到很高兴。”
“很高兴?拜托,他已经死了六十年了,我还要考虑他高不高兴?”
“准确的说是你心中的爸爸会感到很高兴。”
“他当年可是想要用我的血给他续命!”
“安星,引用释迦牟尼佛的话,恨永远不能消除恨,只有爱才可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爱着他,哪怕他弱懦,哪怕他自私,哪怕他卑鄙。”
我又被安安说中了痛处,喊道:“噢,是的,你说的一点不错。我甚至想过,假如有来世,我还愿意做他的女儿,假如能延长他的寿命,我宁愿抽干我的血。假如我不是那么理性,也许我也会有一个孩子,假如我不是一直要求自己那么优秀,也许我的孩子也会比我更加优秀。”我忍不住抽泣起来。
安安递给我一张纸巾,“安星,不要被虚妄的情绪所控制,看来你练习了六十年还是不够。难道你还不明白,孩子本来不属于任何人,孩子是属于宇宙的,引用卡尔萨根的话:‘我们都是星辰。这一刻,你活着。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你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呼吸着空气,喝着水,享受着最近的那颗恒星的温暖。你的DNA世代相传,回溯到更远的时空,从宇宙的尺度来说,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组成这些细胞的所有元素,都生于一颗恒星的熔炉中。’
最终孩子们会飞向宇宙旷阔的怀抱,遗留下来的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场。”
确实,人工智能早就洞悉了一切,最终国家,家庭,父母,这些概念都会消失,三百年后,地球上只剩下几个国家凑拢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合众国,一半公民是科学家,另一半是他们的伴侣和服务人员。
科学家们研发了人工子宫,孩子可以批量生产,基因可以修改,想要什么样的孩子就给你造什么样的孩子。
在巨大的生物工厂里,每天可以生产几千个婴儿,他们一样聪明、漂亮、健康,然后由国家统一抚养,教育,培训,他们之中一半以上都成了科学家,另一半成了科学家的伴侣和服务人员。
最后地球上再也没有自然出生的人类了。
既然人类不再需要生物性繁衍,自然生殖系统也逐渐淘汰了,性别取消了,人都成了中性。男女差别没有了,贫富差别没有了,国家种族差别没有了,整个地球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完美无暇。
到什么都不缺的时候,人类又感觉像是缺了点什么。
从前的时代不完美,有缺陷,又充满苦难,但又是那么五光十色,多姿多彩,使人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于是,人们又重新抬头看向外太空。
孩子们说:“啊,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探索宇宙。”
作者: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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