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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59年,十月,长安,大冢宰府。

平素紧紧关闭的高大正门今日罕见地洞开着,门前,一辆四马拉动的安车(可坐可卧的小车)缓缓停下。

门前肃立的晋国公世子宇文训疾步上前,轻轻掀起车帘,陪笑道:“燕国公大驾光临,家父命在下恭候多时了。”

安车上下来一名老者,峨冠博带、宽袍大袖、须发皆白,清癯的脸上布满皱纹,但一双洞明世事的眸子却依旧明亮有神,正是已经致仕的北周太傅、燕国公于谨。

于谨由宇文训扶着,缓缓向府中行去,道:“今日大冢宰召见,所为何事?”

宇文训压低声音,道:“燕国公,今日家父得到消息,三日前,伪齐高洋,归天了。”

于谨脚步略一顿,随即继续前行,摇头道:“高洋,今年好像才三十三吧?这么年轻就......,大冢宰可是要商议应对之策?”

宇文训道:“不错,家父请朝中五官都来商议此事,除了盛乐(大司马贺兰祥)大人此时尚在洮阳(今甘肃定西临洮)与吐谷浑交战,其他诸位大人都到了。”

于谨点了点头,道:“高洋离世,形势恐有变化,是该好好计议一番。”

行至中庭,已见北周太师、大冢宰、雍州牧、晋国公宇文护率一众官员在阶前相迎。

现年四十六岁的宇文护器宇轩昂、红光满面,大步上前深施一礼,笑道:“燕国公,许久不见,好生想念,只是下官俗务缠身,无暇过府问安,请老大人恕罪。”

于谨笑道:“大冢宰言重了,老朽犬马之躯,岂敢有劳大冢宰挂怀。”又拱手向太保、大司徒、柱国大将军、梁国公侯莫陈崇等人见礼。

此时,府外马蹄声响,门下大声禀报:“大司空、柱国大将军、辅城公——到!”

宇文护忙道:“于公,您且稍候,待我去迎辅城公殿下。”一边疾步出府,片刻间,已和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并肩走入。

众人又是一阵揖礼,握手寒暄,便即去履升堂。

堂上正中并排四张坐榻,分别是宇文邕、于谨、宇文护、侯莫陈崇之位。

下手依次坐着大宗伯、柱国大将军、郑国公达奚武,大司寇、柱国大将军、同州刺史、楚国公豆卢宁,柱国大将军、御正中大夫、随国公杨忠,尚书右仆射、麟趾殿大学士、大将军、并州刺史摄南汾州事韦孝宽,还有刚从北齐投奔而来的大将军、荥阳郡公 、小司徒司马消难,以及代表北周天子出席会议的右小宫伯杨坚。

见众人坐定,已经执掌北周朝政五年的宇文护朗声道:“今日请诸位大人前来,是想议一议伪齐高洋之死,以及我朝今后方略。六官之中,盛乐在西边打仗,无暇抽身。随国公、韦刺史、司马公熟悉伪齐情事,特邀参会。此外,陛下对此事十分关心,命杨宫伯莅临会议指导,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众人一起鼓掌,现年十八岁的杨坚急忙起身深揖,道:“不敢,下官微末后进,只是旁听,指导万不敢当。”杨忠见儿子谦退守礼,不由拈须微笑。

宇文护言归正传,道:“据韦刺史在齐境的密谍侦知,三日前,伪齐高洋离世,请韦刺史将具体情况讲一讲。”

现年五十岁的韦孝宽轻咳一声,道:“近半年来,高洋就已经很少理事。据密谍探知,高洋是因为长期饮酒过度,导致不能进食,引发重病。三天前,高洋死于邺城,留下遗诏,由其子高殷即位,由尚书令杨愔、领军大将军高归彦、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颐为辅政大臣。如今高殷已经登基,祖母娄昭君进位太皇太后,其母李祖娥进位皇太后,右丞相斛律金升任左丞相,常山王高演为太傅,长广王高湛为太尉,段韶为司徒。”

韦孝宽语音平静,不带一丝情感,众人各自沉思,一时无话。

半晌,宇文护皱眉道:“高洋当了十年皇帝,当年突厥、柔然各族曾称他为‘英雄天子’,叔父也曾赞他是‘高欢不死’,但近些年很多人又说他是‘癫狂天子’、‘禽兽帝王’,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侯莫陈崇缓缓道:“此人长于军事,善于攻坚,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宇文护道:“尚乐大人,何以见得?”

大司徒侯莫陈崇道:“我久在军中,特意留心过,高洋自登基以来,十一次御驾亲征,除了两次对我朝的侵犯无功而返外,其余对柔然四次,对山胡两次,对突厥、契丹、库莫奚各一次,无不大获全胜。此人能与战士同甘共苦,越是艰难困苦越是意志坚定,越是身陷绝境越是斗志旺盛,而且眼光犀利,用兵果决,具备鲜明的名将特质。”

达奚武接口道:“尚乐大人说得不错,听闻高洋征契丹时,曾三日行军一千七百里,身先士卒,所向无前,打得契丹人毫无招架之力。有一年柔然数万大军来犯,高洋率两千百保鲜卑迎敌,临战前夜居然高卧酣睡,次日天明起身后神态自若,依据形势筹划方略,然后快速出击,穿插奔袭,柔然数万大军竟不能抵挡,被他打得大败。此人每次作战都亲冒矢石,与敌人白刃格斗,极为剽悍勇决,说是名将一点也不为过。”

宇文护缓缓点头,道:“难怪北方各族闻高洋之名丧胆,不过他身为天子,屡屡以身犯险,似乎又有些草率了。”

柱国大将军杨忠略一沉思,道:“我认为高洋虽勇,但对他的战绩也不必过于夸大。突厥、契丹、柔然等族虽然善于骑射、长于弓马,但其实组织松散,军纪涣散,为了利益乌合蚁聚,一旦遭遇打击,往往各自逃散,貌似兵强马壮,实则并不难制。”

新近接替李弼就任大司寇的豆卢宁微笑道:“揜于大人说得有理,我多次随李弼大人抗击突厥、柔然的入侵,也深感草原部落若不形成制度,建立国家,强化集权,不过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而且身为君王,理应高居九重,垂拱而治,过于沉湎于军事,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宇文护见于谨双目微闭,唇边一丝微笑,忙道:“于公对此有何见解?”

于谨微微摇头,道:“老朽以为,高洋如此重视军事,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宇文护道:“苦衷?愿闻其详。”

于谨道:“高澄之死和高洋上位,其中迷雾重重,我曾嘱托叔裕(韦孝宽字)多方查探,虽有些草灰蛇线,终究无法证实。但高洋如此大张旗鼓的用兵,倒印证了老朽的猜测。高洋频繁挂帅出征,很大的原因是要彻底掌握晋阳霸府的军权,毕竟他上位之前长期以痴呆面目示人,在军中毫无威信,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迅速赢得军队的服从和效忠。”

宇文护奇道:“他身为天子,竟不能有效掌控军队,这是为何?”

于谨若有深意地看了宇文护一眼,宇文护是他多年部下,立刻领会到这个问题不适合当众询问,忙岔开话题,道:“且不说高洋的军事,我听闻他在政治方面也颇多建树,叔裕,具体如何你最清楚,说来听听。”

韦孝宽道:“高洋登基之初,非常留心政事,施政务求宽简,纠正了高澄当政时的诸多弊政。他曾下令扩建国子监,又督促各州郡大兴教育,广聘贤才,弘扬儒学,培养人才;还下诏让王公大臣乃至普通百姓上书言事,指出政务弊端;同时亲自主持修缮《麟趾格》,使律法更加完备;又兴修水利,发展农桑;而且撤并州郡,先后裁撤三州一百五十三郡五百八十九县以及三镇二十六戍,淘汰了大量冗官。高洋还严肃法纪,不避权贵,但凡有违反法纪的,无不严厉追查,朝野上下风气明显好转。”

宇文护频频点头,笑道:“如此看来,他岂非是允文允武的千古名君?怎地又被称为‘癫狂天子’、‘禽兽帝王’呢?”

韦孝宽叹息道:“初时还只是癫狂,后来愈演愈烈,直至匪夷所思、禽兽不如。”见众人满是好奇地看着他,不禁苦笑道:“我的密谍搜集了一些高洋的事迹,姑且讲于各位,有些事真是难以启齿......。”

此时年仅十六岁的宇文邕忽道:“韦刺史,我曾听闻高洋主要有好酒、疯癫、淫乱、嗜杀诸般恶行,不知是否属实?”

韦孝宽向宇文邕一揖,道:“殿下所言不错,而且远不止这些。这高洋极为好酒,每次必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亲自敲鼓歌舞,从早到晚,通宵达旦都不肯罢休。有时赤身裸体、涂脂抹粉,披头散发在大街上游荡,有时穿着乞丐衣服,骑着鹿、白象、骆驼、牛、驴在闹市游走。有时胡乱抛撒钱币,引得路人争抢,他就开怀大笑。有时在烈日下赤裸暴晒,有时在寒冬里脱衣狂奔,有时又命刘桃枝、崔季舒等近臣背着他在大街小巷乱走,边走边敲击胡鼓。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一个妇人,高洋问:‘你觉得当今天子怎么样?’那妇人说:‘疯疯癫癫哪里像个天子’,结果被他立时手刃当场。”

宇文护听得不禁哈哈大笑,道:“这高洋莫非失心疯了么?”

韦孝宽又道:“高洋命人扩建邺城的金凤、圣应、崇光三台,这高台的房梁离地二十七丈,房梁相隔两百余尺,平时工匠施工都要系上绳索,而高洋喝醉酒后,竟在房梁上狂奔跳跃,盘旋舞蹈,大呼小叫,如同疯魔。为此,娄昭君极为恼怒,用手杖击打高洋,骂道:‘你如此有为的父亲,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儿子!’哪知高洋竟然醉醺醺地道:‘我早晚要把你这老太婆嫁给北方胡人!’娄昭君大怒,就此赌气不与高洋说话。”

宇文护笑道:“听说娄昭君一世争强好胜,如今生了这样一个傻儿子,果然好笑!”

韦孝宽道:“高洋见母亲发怒,又深觉后悔,为了惹母亲发笑,竟钻入母亲坐榻之下,想用身子将坐榻抬起,却又不小心将坐榻拱翻,将母亲摔倒在地,还受了伤。高洋酒也醒了,顿时惭愧悔恨,命人堆积柴草点燃,要跳入火中。娄昭君大惊,急忙抱住他勉强笑道:‘你喝醉了,我不怪你就是’,但高洋仍不罢休,在地上铺上席子,自己脱去衣服躺在上面,命高归彦用杖打他,还说:‘打不出血我便杀了你!’娄昭君又上前抱住,母子抱头痛哭,这才改成在腿上打了五十杖,高洋又向母亲发誓戒酒。不过短短十天就又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喝得比过去更厉害了。”

宇文邕叹息道:“喝酒确实不妥,家母也喜欢喝酒,我也该劝劝她老人家把酒戒掉。”

宇文护笑道:“殿下,叱奴婶婶只是小酌怡情,倒也不必过虑。”又对韦孝宽道:“这是酗酒和癫狂了,那荒淫呢?”

韦孝宽叹息道:“高洋之荒淫也是闻所未闻,他常常召集宫外妓女入宫,命她们脱去衣裳,赐给左右近侍,命他们当众淫乱,自己则欣赏得不亦乐乎。又用荆棘扎成马状,逼令这些妓女骑上,以致血流满地,他便异常开心。他对高氏亲眷也不放过,多次奸污大哥高澄的妻子元氏,扬言:‘我大哥以前奸污我的妻子,现在我要奸污他的妻子’。还有一次他闯入庶母大尔朱氏宫中意图非礼,大尔朱氏性子刚烈,坚决不从,他便破口大骂:‘你当年仗着柔然的势力逼迫我母亲,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说罢竟拔刀将大尔朱氏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