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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第二遍,窗外还黑乎乎的,院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秀峦一骨碌坐起来,扒在窗口看了一眼,泪流满面。

侄儿胡烨借着路灯的微光忙忙碌碌,单看这麻利劲儿,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

天渐渐亮堂起来,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不远处的菜市人潮翻涌,有人路过秀峦的门面,盈盈地乐着,善意地问上一句:“烨烨今天看上去不错呀。”

秀峦一边忙着把洗干净的鱼肉放进绞肉机里,一边咧嘴应着:“是呀是呀,烨烨懂事了,最近几天连着给我们帮忙,今天起的比我还早呢。”

说着话,秀峦眼神飘过去看了一眼胡烨,瘦削的面庞棱角分明,眸子里是孩子般的纯净。

胡烨坐在小方凳上,手里攥着一把碧汪汪的大蒜,正仔细地择着。

秀峦有预感,这将会是他们家十多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个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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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峦嫁到胡家的时候,胡烨刚出生。

那两年的日子真好,公婆体健,夫妻和睦,兄友弟恭,妯娌间也处成了闺蜜,日子节节高。

第三年开始,在外包工程的胡烨父亲赚了钱后飘飘然,秉承“男人有钱就变坏的”千古逻辑,成年累月地不回家,镇上不少人看见他每日挽着的女人都不相同。

偶尔回家一趟看老爹老娘,必定紧跟着一场哭喊吵骂,就这么闹了好几年,胡烨六岁那年,胡烨爸遇到了真爱,回家提离婚。

胡烨妈不同意,她说只要不离婚,就不去管男人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可胡烨爸不愿意。

前前后后僵持了小半年,外面的女人找上门来,抚着略高的小腹逼宫,撵走女人后,胡烨妈大哭了一场,给胡烨爸打了电话,让他回来商量离婚的事。

晚饭之前,胡烨妈把胡烨送到了秀峦家里,请她帮忙看顾,说两口子有事情要谈。

秀峦没想到,胡烨妈竟然被逼到了绝路上。

胡烨家的二层小楼火光冲天的时候,抢救已经晚了,所有人都近不了那栋屋子,天黑路陡,消防车也难进来,大家眼睁睁看着房子被烧的只剩下骨架。

两具黑乎乎的尸体被抬出来,小小的胡烨浑身筛子一样的抖着。

事后调查现场,说厨房的角角落落都是刺鼻的汽油味,装汽油的塑料桶,被烧的变了形,躺在厨房的门边,是有人蓄意纵火。

无须多言,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烨爸刚得了新欢,新欢怀孕,他正昂着头盼再当爹呢,不可能自己害自己,所以,一定是胡烨妈受不了男人的背叛和第三者的羞辱,挑了同归于尽这条路。

丧事之后,悲痛之余,第一要紧的就是胡烨的去向。

经此惨烈,胡烨的爷爷奶奶精神不好了,秀峦沉默了好几天,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咱们把烨烨接过来养吧,爸妈上岁数了,这件事打击又大,再劳心劳力的话,我怕累出病来。”秀峦和丈夫商量。

丈夫的眼里就像揉进了沙子,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不是没想过要把侄子接到自己身边,可他张不开这个嘴。

如果是女孩子还好说一点,偏偏胡烨是个男娃,才六岁,一旦接手,就要管他往后余生,吃喝读书不算,还要娶妻生子,原本夫妻俩只有一个女儿,政策高压之下,也没能要二胎,一家人守着一个杂货店,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秀峦常说,供女儿大学毕业后,她就等着享清福,可现在要把胡烨接回来,从前的打算就都要推翻了。

“负担会很重的,你不怕吗?”丈夫试探着。

“怕呀,可爸妈能管几年,往后不还是得我们来,倒不如趁孩子小,接过来我们教育,我相信孩子有良心,现在我们苦点没关系,等他长大了还不是要孝顺我。”秀峦声音很轻,却句句在理。

就这样,胡烨被秀峦两口子带在了身边,户口簿上和户主的关系是,侄儿。

丈夫想改成儿子,说可以给孩子归属感,被秀峦拦了下来。

“又不是两三岁,他已经有印象了,你让他改这个口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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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回胡烨没几天,秀峦就发现了不对劲。

从前爱说爱笑的孩子,如今可以一整天不吭一句话,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秀峦让女儿漫漫带着哥哥出去玩,小丫头拉着胡烨的衣角,扯着他出门,过不了多久,胡烨就会一个人先回来,躲在房间里,不到吃饭的点不出来,怎么叫都不行。

秀峦问女儿:“怎么你和哥哥一起出去,哥哥总是一个人先回来?”

小丫头奶声奶气:“他们不和哥哥玩,他们说哥哥的妈妈杀了哥哥的爸爸。”

说完,小丫头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秀峦在那一声声的咳嗽里,心揪成一团。

出事之前,胡烨已经在村里的幼儿园上中班,七七过后,秀峦把胡烨送回了幼儿园,她想,让胡烨回到熟悉的热闹的环境里去,应该能好一点吧。

回到幼儿园的第二个礼拜,有一天中午,幼儿园园长和一个老师急匆匆地找到正在田埂上插秧的秀峦,细问之下,才知道胡烨闯了大祸。

早操后的活动时间,不知道怎么的,胡烨和一个大班小朋友打架,胡烨下了死手,抡起砖块砸了对方的头,额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秀峦跟着老师赶到镇上医院,血已经止住了,米白色的衬衫被殷红的血迹浸的透湿,看上去一片触目惊心。

对方家长冲到垂着头的胡烨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我就知道你们家基因不好,你妈那么歹毒,自己男人都害,儿子随妈,你还真是跟你妈一模一样。”

秀峦心下一抽,漫漫口中的话,原来都是真的,她将胡烨一把扯到自己身后护着。

“有事说事,你拿孩子的伤疤去攻击他算怎么回事!”

那场大祸,以秀峦赔偿一大笔钱,并从自家的小卖部里收拾了一堆生活用品和零食送出去告终。

幼儿园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收胡烨入学,还委婉地建议秀峦带胡烨去医院检查,说是孩子的心理和行为都和从前不一样,肯定是不正常了。

秀峦真就上了心,带胡烨去市里查,最后确诊自闭症。

医生说的那些专业名词秀峦都听不懂,她就是想不通,以前的胡烨不是这样的,在她的描述之下,医生告诉她,胡烨很可能是假性自闭症,受后天环境所影响形成,也有治愈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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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峦要举家搬到镇上的决定惊到了所有人。

医生说,镇上有一个残联,里面设有自闭症患儿康复中心,只需要付少量的费用,就可以带着孩子定期做康复。

大家都说秀峦疯了。

“你管他吃喝就不错了,这病听都没听过,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

“又不是你亲生的,费那神干什么。”

“咱这儿听说要拆迁呢,你还不抓紧修修房子,到时候好多分点钱。”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秀峦不反驳,只笑着收拾东西,等到所有人都说完,秀峦才轻飘飘地开口。

“既然接过来了,就是我的责任,孩子原来很机灵的,这样太可惜了,再说了,治不好的话,往后我们走了,累的可就是我闺女,怎么说这也是她哥,她丢不开,我这也是给我闺女铺路呢。”

“对了,我家那小店,有没有想接手的,生意还不错。”

秀峦找了张大红纸,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个转让声明。

风风火火的性子,造就了秀峦做事从不落泥带水的风格,十天之内,她已经在镇上找好了房子,全家打包搬了过去。

到镇上的第一天晚上,秀峦把两个孩子哄睡后,拿着计算器和小记事本算账,丈夫在她对面坐着,一脸恨不得把她当祖奶奶供起来的表情。

“老婆,为了烨烨,你竟然愿意做这么大的牺牲,我真是娶了个宝。”

“你少给我贫嘴,真感激我,以后就都听我的,”秀峦白了丈夫一眼,叹一口气,“唉,做人得凭良心,你说咱漫漫小的时候,烨烨上哪儿都带着她,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漫漫,那时候烨烨多好,这一场变故,爹妈没了,孩子心理还落下了阴影,村里人多嘴杂,出来也好,对烨烨养病有好处。”

“烨烨最亲的就是我们了,他妈走前也是把他托付给了我,我得让他妈放心啊,咱不是一直想生二胎嘛,这下正好,把罚款拿钱都投到烨烨身上去,就当多养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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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应和着,扭过脸,眼里噙着泪。

安定下来后,秀峦就动脑筋,该怎么谋生。

思来想去,秀峦决定做肉案子。

“咱们村里养的猪膘肥体壮,好多人去收呢,熟人好办事,我就不信我们做不好。”

那几年,秀峦把自己转成了一个陀螺。

早上天不亮就起床,伺候丈夫吃喝后就干家务活儿,等丈夫去乡下拿货到家,秀峦已经把女儿送到了幼儿园。

怕胡烨一个人在家没人照应,秀峦把隔壁的民房租了下来,改成一个门面房,还去工商局拿了经营许可证。

“咱们就在家门口做生意,既挣了钱,又能照顾烨烨。”

周一到周五,秀峦总是在离肉案子不远的地方坐着,把胡烨搂在怀里,跟他说话,多数时候都是秀峦自问自答,胡烨只低头玩手上的玩具,偶尔会抬眼看看她。

丈夫忙不过来的时候,秀峦就搭把手,削一挂五花肉,或者剁两根小棒骨,刚开始手生,有好几次都切到手指,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流,秀峦走到洗手池边上冲洗,时间长了,胡烨也会在边上看着,等秀峦冲干净了,胡烨就怯生生地递上一枚创可贴,而后自己又回到小板凳上坐着。

周六和周日,秀峦总会带着胡烨在离家不远的残联里住上两天,参加集中康复训练,多年下来,风雨无阻。

有一次女儿学校秋游,正好安排在周六,要求家长同去,秀峦让丈夫陪着去的,回来女儿赌气:“我爸身上一股猪油味儿,同学们都笑话我。”

秀峦就板着脸:“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哥哥看病重要?”

漫漫还想再发牢骚,却被胡烨塞进手心的小零食收买。

一年又一年,胡烨还是不说话,见生人习惯性往秀峦身后躲,可面对家里人时,胡烨已经会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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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烨的进步让秀峦惊喜,虽然慢,但有希望。

胡烨十四岁那年,康复老师建议秀峦步子迈大一点,增加胡烨接触生人的机会,想了好几天,秀峦叫漫漫周末的时候带上同学来家里写作业,那时胡烨已经不需要在康复中心过夜了。

漫漫刚开始带同学回去,胡烨显得特别紧张,躲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都不出来,秀峦就让漫漫给胡烨送水果送牛奶,给他讲和同学们之间的趣事,邀请他一起玩,渐渐的,胡烨愿意尝试着走出房间。

一帮孩子玩游戏,因为事先打过招呼,孩子们对胡烨都很有耐心。

胡烨跟不上节奏,大家就迁就他的节奏,胡烨表现出害怕或是畏缩,大家就都停下来等他适应,到了作业时间,大家静悄悄的,胡烨就在一旁看,秀峦会在这时候把胡烨带走,柔声细语地跟他讲过去的事。

等到漫漫送同学离开时,秀峦总要备些小零食分发给孩子们,以期待他们下一次还能再来。

漫漫上学的日子,秀峦就叫上胡烨和她一起忙生意,称好的肉,秀峦装进塑料袋里,总要经胡烨的手递给顾客。

时日久了,大家都知道胡烨是个有病的孩子,也都愿意和他互动。

胡烨十八岁生日那天,秀峦订了一个双层蛋糕,插了一圈的蜡烛,烛光摇曳里,秀峦听到胡烨十二年来第一次说话。

“谢谢小婶。”

声音很轻,但秀峦听的很清楚。

话音落地,胡烨一张脸红的像煮熟的大虾,秀峦知道,这一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秀峦一下子就哭了,流着眼泪吃胡烨给她的第一块蛋糕。

那天晚上,秀峦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地板上铺了满满的擦过眼泪和鼻涕的纸巾,丈夫拎着扫帚和粪箕,清了一茬,又是一茬。

“你看你,高兴的事,怎么哭成这样了。”丈夫憨里憨气。

“你懂啥,”秀峦委屈道,“这些年你知道我带烨烨是怎么过来的吗,每个礼拜去康复,刚开始孩子不适应,怕的又哭又喊,还和别的病友打过架受过伤,十多年了,我每天夜里要起来三四趟,看烨烨的睡眠情况,白天还要照顾一家吃喝拉撒……呜呜……总算辛苦没有白费……烨烨这孩子太争气了……”

丈夫挠着后脑勺:“你往后苦尽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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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出第一步,后面的路就容易多了。

秀峦每天去肉案子上都要把胡烨带着,又是两年过去,胡烨已经习惯了和秀峦搭档。

这两年给现金的人少了,秀峦也做了两块线上支付的二维码牌子,每次见有人扫码,胡烨总竖起耳朵听语音播报,然后兴奋地告诉秀峦:“小婶,到账了。”

临近年关,秀峦买了两台绞肉机,卖猪肉的同时,还提供绞肉丝服务。

进了腊月,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前几天秀峦抱怨了几句辛苦,被胡烨听了去,之后连着好几天,胡烨都伴着第二遍鸡叫起床,收拾做生意要用的一切器具,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中午胡烨盛了一大海碗的饭,盖着满满的菜,送到秀峦手上。

“小婶,你先吃饭,我给你绞。”

秀峦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碗,眼泪都笑出来了:“你要撑死我啊?”

胡烨熟练地用着绞肉机,咧嘴乐:“小婶,这些年你陪我看病,腿都跑细了,现在我变好了,你也要胖起来。”

正在排队的几个客人噗嗤一声:“这孩子是真好了,都知道开玩笑了。”

秀峦扒着饭,心里蜜一样的甜。

晚上收摊儿后,秀峦泡着脚,丈夫在身后给她捏着肩,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老婆,烨烨现在这样应该算是好全了吧,你也能歇一歇了。”

“歇不了,后面还一堆事呢。”

“还有什么事?”

“烨烨没上过学,我得想办法让他学点文化知识,不然以后容易吃亏,还得给他准备婚房,老大不小了,预备着娶媳妇儿。”

“啊?烨烨要娶媳妇儿?”

“当然了,以前不敢想,但现在不一样了,烨烨在变好了呀,而且我们又不是天生的,基因没错,怎么就不能娶媳妇儿,不过不能着急,等忙过这阵子,我带他去医院做个复查,得医生说没问题才行,咱不能坑了人家女孩子,哎,要真好了的话,我托咱隔壁的陈奶奶给帮忙留意吧,她眼光好……”秀峦念叨着。

“老婆,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丈夫憋着笑。

“什么?”

“像个操不完闲心 的婆婆。”

秀峦嗔怪着擂了丈夫一拳,眼神又不自主地飘向胡烨的房间。

此时的胡烨钻在被子里,正捧着手机调闹铃。

他想,小婶太累了,我多做一点,她就能多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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