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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位于日本京都,是一座木制的三层阁楼,因二三层楼的外墙被贴满了炫目的金箔而闻名。

金阁寺依山傍水而建,阳光倾洒而下时,水面和金阁寺本身同时发散出耀眼的光芒,仿佛突入人世的神佛,辉煌而庄严。
但我们现在看到的金阁寺,其实是修复后的。早在1950年,这样一座堪称精美绝伦的建筑被付之一炬。

纵火者是当时寺内的一个学僧,因为过于嫉妒金阁寺的美丽而心生恨意,最终决心让这座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建筑,彻底从世间消失。
纵火事件一经报道,立刻在日本社会引起轩然大波,作家三岛由纪夫正是受此事所激发,写下了极具三岛风格的小说《金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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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将这部小说视为三岛由纪夫一生执拗的自传和告白,而小说里那个对金阁寺的美求而不得的小和尚沟口,就是这一时期被三岛由纪夫借来当假面的传声筒。
因为和沟口一样,三岛由纪夫也有其求而不得的美。
三岛由纪夫出生于一个逐渐落败的贵族家庭,性格要强的外祖母因为对丈夫和儿子过于失望,而把家族振兴的厚望全部寄托在孙子身上。

为了保证三岛能够接受严格的贵族教育,她从小就将三岛严格看管在自己身边,不可以出门和同龄的孩子交流,也不能拥有正常男孩的娱乐活动,陪伴三岛的只有一些祖母找来的女眷和侍女。

经年累月,年少的三岛由纪夫不仅身体变得羸弱不堪,就连精神方面也极端的敏感和脆弱。
接触社会之后,三岛由纪夫开始和祖母强加给他的命运作斗争。他先是积极报名加入日本军队,但却因为身体原因被数次拒绝,日本战败之后,三岛一度因为自己无法为国捐躯而失落低沉。

参军的失败,让三岛痛下决心改善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开始沉迷于各项健身运动,在数年内将自己瘦弱的身体改造成了健美体型。

那段时间里,在三岛由纪夫创作的文学作品中,无一不显露出其对于雄性身体线条的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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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身体状况的改善,并没有从本质上消除三岛由纪夫对于自身能力的怀疑和不满,反而使他愈发脆弱,愈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拥有真正的雄性力量,于是他开始采用更加激进的方式同生命展开对抗。
他组建了右翼组织“盾会”,声称要保存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并保卫天皇。

可无论是这个组织本身,还是他本人的诉求,在二战失败的日本都是行不通的,意识到这一点的三岛由纪夫对自己生命的意义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最终决定以剖腹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得不到,即毁灭,所有的这一切,都和那个烧掉金阁寺的小和尚不谋而合。《金阁寺》可以看做一个小和尚对金阁美的失败追求,也可以视为三岛由纪夫其本人对于雄性美的病态渴望。

那么,美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有通过毁灭的方式,才能追求美?

1.至美的金阁寺
主人公是一个叫沟口的小和尚,他丑陋且自卑,还有着身体方面的残疾——结巴。为了掩盖不足,沟口学会了闭嘴,把孤独当做自己的武器,说服自己说,外表的缺陷只是为了不让他人窥视自己内心的美丽。

金阁寺所代表的“至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病重的父亲告诉沟口,“这个世界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了”。虽然父亲的语言极其质朴单调,但沟口还是真实的感受到,金阁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接触到的最美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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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频繁地在脑海里构想金阁的模样,幻想它辉煌的外壁和灵巧的屋檐,还有伫立在屋顶永远翘首远方的金凤凰。

金阁寺是具体存在的美,每个人都可以亲自见证它的灿烂,沟口将这样实际的美放在心里,就相当于他从未被世人所窥视的内心世界也变得同样敞亮和美丽起来。

金阁寺所代表的美是一种象征,它无法被具体形容和触摸,在沟口看来,这种美更像是一种灵魂上的慰藉。

所以,这个时期的金阁寺虽然虚无,但是却成为了沟口丑陋现状的一种救赎,这味解药被他锁在心里,虽然没有伸张,但却惊艳无比。

2.想象力的幻灭
这种通过想象得来的美丽到底持不持久呢?沟口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以为自己拥有了美的沟口,大胆向自己爱慕的少女有为子表白,却没想到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此时他第一次明白,无论自己的内心拥有多么美丽的东西,别人都无法忽视自己外在的丑陋和缺陷。这件事使沟口大受打击。
而第二件事对沟口的改变则更为彻底——他终于见到了想象中的金阁寺。

沟口原本抱着极大的热情,希望一睹这世间最美的存在,但是,在他看到金阁寺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想象中的至美,不过只是座平平无奇的三层小建筑。
美的标杆消失了,沟口发现自己一直用来美化自己内心的涂层,不过是如此平庸的存在,没有闪闪发光,也不会被所有人认可。

所以,金阁寺根本无法掩饰自己外貌和身体上的缺陷,也无法将“美”这种存在转移到自己身上,沟口由此对金阁寺产生了无法纾解的埋怨,就连病重离世的父亲,也一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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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摈弃美,接受丑

后来,沟口遇到一个叫柏木的人,他有丑陋的内翻足,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一个比沟口有着更明显残疾体征的人。

柏木看待“美”的方式刚好与沟口相反。他亵渎世间一切美丽,玩弄美丽的女孩,欺骗她们的感情,还挥霍她们的财产。

他还沉迷于自己的丑陋,将丑陋当做一件值得炫耀的珍宝,他会刻意向他人展现自己的内翻足,而不是像沟口一样选择沉默以掩饰自己的结巴。

沟口对这种生活方式产生了好奇,于是开始模仿柏木和女人接触,希望可以通过肉体的满足达到精神的快慰。但很快沟口就发现了问题,每当他与女人亲热的时候,金阁寺总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压抑沟口原本的男性冲动。

美不再是沟口苦苦追求的对象,而成为了他一切恶行的阻碍者,它站在了善和恶的中间,以金阁寺作为依托,成为了沟口进一步坠入深渊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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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美是毁灭与终结
被妨碍的时间长了,沟口便萌生了想要毁灭金阁寺的想法。这种得不到便想毁灭的想法,在沟口的成长过程中曾经出现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沟口向少女表白遭拒的时候,他开始诅咒有为子赶紧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美的存在如果不能被他所拥有,那么也许只有消失才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沟口第二次产生得不到就毁灭的念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进行到尾声的时候。那段时间因为战火频发,沟口突然发现,像金阁寺这样美好的存在,也是有可能和自己一样被外力毁灭的,比如火灾,比如地震,比如战争。
因此金阁寺的美并不是永恒的,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都不是永恒的,因为它们所寄居的客观现实,都有从这个世界上消亡的一天。

这种认知缓解了沟口对美求而不得的恐慌,在他看来,如果能和美一起终结在同一场灾难里,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拥有了和美一起终结的资格了呢?而和美一块被抹杀,不也是一种美吗?
于是,他开始疯狂期盼金阁寺被炮火炸毁,可惜愿望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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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当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金阁寺多次阻止沟口与女人的交欢后,沟口终于意识到,“美”是自己融入现实生活的唯一阻碍,沟口真正下定决心想要亲自烧毁金阁寺。

这一时期,金阁寺终于从“美”的化身中彻底脱离出来,变成了一个只是装载“美”的容器。

沟口原来认为金阁寺就是美,这两者是同样的存在,但在金阁寺一次次地现身阻碍他的幸福之后,沟口意识到,美应该是虚无的存在,它不应该有像金阁寺一般的实体,因为实体总有一天会被毁灭,而美应该是永恒的,不灭不散的。

所以要想放自己自由,他首先要放美自由。
沟口策划了一场大火,火光燃烧着金阁寺,璀璨的金箔在火光的侵袭下灰飞烟灭,木制的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这座存续了数百年的美丽建筑就这样毁于一旦。
美自由了,沟口也自由了,他们终于可以各自存活下来。

5.一切,以美结束

美到底是什么?
在三岛由纪夫看来,美绝对不是可以被实际描摹的物质和个体,它应该是一种精神上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人类感知到,才短暂地附着于我们身边的事物上,比如金阁寺。
这种虚妄的存在,我们断不可能通过简单的拥有物质就轻易实现的,沟口尝试了几种得到美的方式,但都失败了,最后他才不得不将视线转移到毁灭上,想要通过毁灭来实现美。

可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这就要从三岛由纪夫一直迷恋的中世纪物哀审美说起了。物哀是日本文学的一个整体风格,它最初的意思是对世间万物都怀抱同情与悲悯,是日本文坛统一的审美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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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物哀审美在日本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三岛由纪夫所处的时代,日本社会在二战中动荡不安,作为保皇派的三岛坚定地选择了以战争凸显国威,将天皇的荣耀放在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因此,他崇尚的是日本中世时期的“物哀”风格,这种风格主要代表了武士阶级的审美趣味,集中体现了他们面对战争与死亡时勇武悲怆、视死如归的精神。
公元12世纪,日本刚刚步入中世,以将军为首的武家逐渐掌握了政权,这些武士在长期的战争中渐渐树立起了一种对待主君绝对忠诚的态度,为了主君的旨意,他们可以向死而生,忘我而活,而剖腹自杀则是他们展现忠诚之心的最极致体现。
所谓剖腹,就是通过克服最难以忍受的肉体痛苦而获得精神的胜利,也即是以毁灭的方法去赢得最极致的怜悯——这是武士道的“物哀”。

所以一向推崇武士道精神的三岛由纪夫,才会想到用毁灭金阁寺的方式去成就美,也才会在自己生命的尽头以剖腹的方式去彰显自己的存在。
因此,1950年被学僧烧毁的金阁寺只是三岛由纪夫恰巧遇上的一个创作契机,这本被奉为他文学生涯顶峰的《金阁寺》也只是其武士道精神的一个临时载体。

真正的生命与美,三岛由纪夫已经借沟口之嘴说得再清晰不过了——“不拘于物,通透自在。”

特约撰稿人:一字,大学中文系讲师
编辑:莉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