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跟父亲学习,当时叫认字号。我的父亲字写得很好,他用毛笔在一寸见方的黄表纸上把字写出来,如果有一个字可以读多音的破音字,父亲就用红色的朱笔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别在这个字的上下左右画上一个个小红圈。
例如:如果“数”字作为名词“数目”的意思来用时,应该读成去声,像“树”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右上角画一个小红圈;如果作为动词“计算”的意思来用时,应该读成上声,像“蜀”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左上角也画一个小红圈;另外这个字还可以作为副词“屡次”的意思来用,应该读成入声,像“朔”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右下角也画一个小红圈;这个字还可以作为形容词“繁密”的意思来用,应该读成另一个入声,像“促”字的声音,就在字的右下角再多画上一个小红圈。
因为“促”这个音的读法与用法都不大常见,这时父亲就会把这种读法的出处也告诉我,说这是出于《孟子·梁惠王》篇,有“数罟不入洿池”的句子,“罟”是捕鱼的网,“数罟不入洿池”是说不要把眼孔细密的网放到深水的池中去捕鱼,以求保全幼鱼的繁殖,也就是劝梁惠王要行仁政的意思。
当时我对这些深义虽然不大理解,但父亲教我认字号时那黄纸黑字朱圈的形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古人说“读书当从识字始”,父亲教我认字号时的严格教导,对我以后的学习,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

在我开始学英语时,父亲又把这种破音字的多音读法,与英语做过一番比较。父亲告诉我中国字的多音读法,与英文动词可以加-ing或-ed作为动名词或形容词来使用的情况是一样的。只不过因为英文是拼音字,所以当一个字的词性有了变化时,就通过词尾的字母变化来表示,例如:learn这个词就是通过词尾的变化learning/learned来表示它不同的词性,而中国字是独体单音,所以当词性变化时就只能在读音方面有所变化。因此如果把中国字的声音读错,就如同把英文字拼错一样,是一种不可原谅的错误。父亲的教训使我一生受益匪浅。

另外,在我的启蒙教育中,另一件使我记忆深刻的事,就是我所临摹的一本小楷的字帖,写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诗中所叙述的故事极为感人,诗歌的声调又极为和谐委婉,因此我临摹了不久就已经熟读成诵,由此也就引起了我读诗的兴趣。
父亲虽然严格教我识字,却并没有把我送到小学去读书。因为我的父母有一种想法,他们都以为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典诗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一些什么“大狗叫小狗跳”之类浅薄无聊的语文。于是就为我和大弟嘉谋,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位教师就是我的姨母。所以说姨母就是我和弟弟的启蒙教师。
第一天开始上课,我家还举行了拜师仪式。而且不只是拜老师,还设了一个木头牌位,上面写着“至圣先师孔子之位”。我跟弟弟都给孔子的牌位磕了头,所以我常常说我是给孔子磕过头的。目前看来,这些可能已被认为是一些封建的礼节,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些礼节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中,确实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感。人不能无所畏惧,什么都可以做,想怎样就怎样。孔子说: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是中国的传统,人是应该有所敬畏的。

我们用的课本是朱子的《四书集注》,姨母并不详细讲解那些注释,只是说一个大概,然后让我们去背。
那时,我们每天下午跟姨母学习语文、数学和书法,上午是我和弟弟自修的时间。上午,我们做昨天的作业,昨天的《论语》读到哪儿了,要把它背下来;昨天留的数学题,都要做完;大字、小字各应写多少篇,也都要写完。午饭以后,姨母就来了,再上新课。每天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此外,父亲有时也教我们几个英文单词,学一些英文短歌,如“one two tie my shoes,three four close the door”之类。他认为只学中文是与时代不相符的,为了帮助我们学英文,父亲还给我们买了一个学习英文的玩具,里面都是英文字母。谁能够先拼成一个英文词,谁就赢,我与弟弟就玩这样的拼词游戏。当时祖父已经去世,我应该是七岁左右。

有一次,我以前的学生方光珞到南开来讲学,我们一起去吉美百货楼上吃饭。那里有排特殊的座位,桌子就是普通的桌子,可是椅子却像秋千一样吊在那里,方光珞也想坐在那里,可是很多客人都觉得好玩,已经坐满了人。这使我想到,人生真是各有得失。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孩,管得很严,不许出去玩,我小时候没有荡过秋千,一般女孩儿玩的游戏,我都不会。冬天北平很冷,北海、什刹海都结了冰,许多男孩子、女孩子都去溜冰,我也不会,因为家里没有放我出去过。像女孩子玩的抓子儿、踢毽子,那时我根本没见过。我真的是关在院子里长大的,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去读书了。
我父亲是北大英文系毕业。在他刚刚毕业的时候,就到了中国新成立的航空署工作,航空署就是后来的航空公司的前身。当时,中国的航空事业刚刚开始,而西方已经发展了一段时间,所以中国就需要参考西方航空业的经验,于是就要把西方的有关书籍翻译成中文进行学习。因为飞机在天上飞,要从星座上了解飞机的方位,所以父亲也要看这方面的英文书。我当时虽然不懂英文,但也翻看父亲的这些书籍,主要是看那些星座,因此对一些星座有了很深的印象。
那是一个还没有污染的时代,北平的天空十分明净。晚上,天上的星星非常清楚地展现在眼前。《唐诗三百首》中有“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诗句,当时的北京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每到夏夜时分,即使天色很晚,我也不肯回到房子里去,坚持要在屋外乘凉。除了屋内闷热以外,外面的天空的景色也确实诱人。我有时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有时躺在凉席上,仰望着天上的星星,不肯离开。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我们订了一份儿童杂志,里面有很多翻译文章,还有一些介绍西方名胜的图片。我清楚地记得关于罗马庞贝古城的介绍,那时我就想什么时候我能亲自去看看。一直到1971年我四十七岁时才有机会去欧洲,把这些地方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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