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余生录》后记

李永刚

虎口余生录》于去年(1978)7月7日(抗战纪念日),在 联合报副刊发表,连载了十一天之后,得到识与不识的许多友人 的鼓励,很多失去联络的师生亲友恢复了联系,也结识了不少新 的朋友,最难得的是五十多年前离散的族叔祖李明道先生,也因 这篇日记,得以重聚。幼年分别,如今都已白发苍苍,找到了在台湾的唯一本家亲人,收获实在太大了。

许多亲友,尤其是河南信阳师范在台的校友,都希望这篇日 记能够印制成一本小书出版,使关切的人得留作纪念,使没有经 历过八年对日抗战的这一代青年,从一个小人物的平凡遭遇中,了解当年祖国同胞在敌人侵略下所遭受的苦难。我总觉得三十多年 以前随手写的日记,虽曾稍重作整理,重加抄写,但是只为珍惜 那段生命,留作纪念,并没有发表的意思,而且字数不多,印成 一本书,也嫌份量薄了一点,就把出版的意念搁置下来。这篇日记发表半年以后,《中国时报》副总编辑高上秦先生忽 然打电话来,说时报文化公司想出版,征求我的同意,并建议写 篇后记,一来可增加篇幅,更重要的是补足逃难到西后的几个 月的生活片影,和抗战胜利后随同学校复员回信阳的情形的一段 空白;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三十四个年头以后,回忆那段在陕西的生活,尤其是抗战的 胜利结束,复员途中所见被敌人蹂躏的破碎乡土,虽然还留着清 晰的深刻的印象,但事物发生的确切日期和地名,有些已记不清 楚了。好在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对我自己而言,重新咀嚼那悲苦、 欢乐、失望、雄心所交织的滋味,重温那些复杂的心情和梦想,藉 以获得回忆的快慰,并将一个中国平民在那伟大的时代所感受的, 献给识与不识的友人,才是我的心恩。

住在窑洞里

1945年6月11日深夜,在一个小火车站下车,再步行大约三 里,到了大庄——学校的临时校址。大部分师生都已就寝,几位 同事和学生等候着我们,大家相见,并没有生死离别后重聚的狂 欢和拥抱,更没有喜极而泣的动人场面,只是默默相对,好像在 伟烈的抗战里,我们该离散也该重聚似的。回到大家庭里,心里觉得宁静、安全、温暖,但是没有一个 人说出来。除了单身的同事率领学生自淅川出荆紫关,到西安再 迁大庄,早已生活就绪以外,自安糜乘汽车经汉中过宝鸡坐火车 来校的几家同事,也在几天前来到,由学校分别安置在居民家里, 我们是失散的同事中最后回到学校的两家,学校早已代觅妥了惜 住的地方,据说,为我们一家所找的住处,是比较好的。到了住处,才知道是右一个人家的偏院,由一大片广阔凸起 有三丈左右的黄土层挖掘而成的窑洞。洞口装有木制的双扇门,进 门是个方形的外间,迎门土台上,是个木制雕花的佛龛,供着观 世音菩萨,原来是这家人的佛堂。从佛龛右边进去是个空洞的里 间,一丈多宽,约一丈高,大约三丈多深,挖掘得很平整。已准 备妥当一张大床,平平的一大块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一盏油 灯,光线昏黄,仔细看一下,才知道床板是块棺材盖,是为老人 们准备的“寿材”。我向妻使个眼色,要她不要说出来,以免孩子 们害怕:而说:“我们要发财了!” 不管如何,我们在逃出了虎口奔波流亡了两个月以后,总算 得到了暂时的喘息,又有了暂时的家。

马棚作教室

休息了两三天之后,我们就开始上课。几间教室是一排没有前面墙璧的旧马棚,似乎荒废很久了,屋顶处处剥落,墙壁和地面都凸凹不平。听说,在陇海铁路修筑以 前,大庄是个商业繁盛的乡镇,从它有不少街道店铺还可隐隐看 出来,我们现在作为教室的房屋,就是那种“鸡鸣早看天”的旅 店的马棚。泥土墙上两个粗木钉,挂了一块黑板,是教室的仅有设备,也 是表示教室的唯一标志。砖块和砖坯是学生们的座椅,一块薄木 板装了一根棉绳,可以背也可以放置膝盖上,就是学生们写字的 书桌。这块木板,是我们逃离内乡师岗,迁校途中,学校规定不 可丢失的东西。就在这样简陋困窘的情形下,我们仍然“弦歌不辍”,保存中 国文化,维系抗战意志,坚持着不作亡国奴的堂堂中国人的气节。

在抗战期间,不仅我们一个学校如此,每一个学校也都是如此;中 小学生是这样,大学生也是这样;距战区前线不远的是这样,大 后方的学校想也差不了多少。这就是政府所号召的“意志集中,力量集中”的原动力,也是“抗战第一,胜利第一”的根木因素。师生们生活条件很差,制服破旧,食物粗劣,睡地铺,住“通舱”,但是,上课的时候仍然喜笑颜开,唱歌的时候声音依旧 响亮雄壮。这些孩子们的家,都沦隔在敌人占领区里,难得有音信相通:更不容易得到接济;他们几乎都是只身随着学校流亡,虽有团体 互相扶持照料的温暖,也有失望、思家、痛苦的时候,但是没有 人流泪。真是坚强得可爱!我们唱歌的时候很多,上音乐课当然唱歌,开会、走路,甚至于吃饭前也唱歌。所唱的歌几乎全是唱得烂熟的抗战歌曲,艺术科的学生偶然也唱艺术歌,也唱简易的合唱曲。乐谱失掉了,偶然有人带出来一本歌集或几张散页,也没有办法印刷给大家,连 油印机也没有带出来,但是大家记得很多歌,偶然忘记了词,大 家凑凑也就唱全了,有时记不得就自己随意编。

歌声使这个古老 的乡村充满了生气和青春活力。校歌是大家很喜爱的歌,歌词是 校长周祖训(绍言)兄作的,曲是我作的。每次唱每次听,都感 到振奋,获得力量,升降旗时唱,集会时唱,高兴时唱,失望时 更唱。我很爱这首歌词:“寇患未已,国难方殷,我们要努力前进!训练自己,教育大众,是我们的责任;诚朴、耐劳、勤学、服务, 是我们的精神……” 西北高原的夏天,天气干燥炎热,远出我们想像之外,学校 也不得不在7月下旬循例放假了。

日本投降了

8月15日中午,听到街上有人放鞭炮,我很奇怪,不是初一、 十五,乡人为何放炮?到街上去问,有人说;

“鬼子投降了!”

“日本投降了!”

“我们胜利了!”

我赶紧去学校里打听,说消息是确实的。有同事刚从西安回 来说,日本天皇昨天已直布投降,昨天深夜已得到消息,今天早 晨,街上已张贴了号外,好多人放炮。胜利的消息传播很快,这偏僻的小乡村里,似乎每个人都知 道了,很多人都走到街上,妇女们也不顾保守的习俗走到大门外, 大家高声谈论。胜利的突然到来,使学生们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思乡情绪,一 下子爆发出来,大家乱哄哄地谈着复员、回家、久别的亲人……, 脸上露着欢笑,也有着梦幻似的疑虑,眼神里的恐惧、仇恨、感 伤……还偶然显现出来。

此后的几天,我们几个负责学校行政的人员和教师,有时候 开会,有时候随意讨论,主题都是复员。各省各县什么时候接收, 地方秩序何时恢复,日军投降后的纪律如何,交通如何恢复,复 员的经费如何,……都得不到结论,只有等候政府的命令。等候的日子,似乎更难挨。我发现,学生在逃避敌人的轰炸、 炮火、追击时的坚强意志和高昂士气,忽然动摇了、泄落了;在 流亡中受饥饿、疲劳、病痛中所表现的勇气和毅力,在逐渐消失;在国家抵抗强敌的战事中所流露的敌同仇的爱国情绪,在这些 日子里忽然感触不到了。大家只是等待,等待安乐幸福的到来。对 于青年学生而言,等待就是消磨意志,消磨活力,消磨体力,消 磨一切!我可怜这些在战争中久受折磨的孩子们,同情他们,想 帮助他们,但是我无能为力。

全校游华山

在等候复员的这段日子里,画家丁折桂、训导主任杨慕陶、文 书张荫轩三位同事,结伴去游了一趟华山,回来盛道西岳奇景,名 不虚传,比武当山的秀丽,更为可观。让学生们畅游一次华山,也许能再鼓舞起大家的奋发雄心与 青春活力。听他三个人大谈华山,校长周绍言和我不约而同地起 了这个念头,稍作讨论就作了决定:全校游华山。徒步旅行和游览名胜,是信阳师范迁到内乡师岗的七年中,实 施“战时教育”的措施之一。每一学期必有四五次的短途行军,也 必有一次三天以上的长途旅行,以培养组织的能力,训练机动的 效能,锻炼刻苦耐劳的精神。师岗在豫西南的山区里,到处是可 游的地方,石佛寺、菩提寺、西峡口等都去过几次,两次远游湖 北草店的名山武当,踏雪朝金顶,都留给师生们永恒的美好回忆。听说要上西岳华山,学生们又立刻兴致蓬勃了。

日期已记不清楚,好像是9月初。男女学生大约二百人,教 师及部分眷属约二十几人,几乎是全校都参加了。早上整队出发, 步行到火车站,乘火车东下,过西安,到华阴东站下车,再步行入山,中午已到达华山脚下。华山的高峰,在火车上已遥遥在望,越走近越感到它雄伟的 气势,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仰望奇峰插云,石壁峭立,松林苍 郁,雄伟中有秀气。西北高原特有的黄土不见了,好像满山都是 石块。华山是秦岭的一个支脉,不久前我们还翻越过秦岭,但是 华山的石峰似更为奇特,有种浑噩苍古之气。从玉泉院入山,当晚的目的地是北峰,预定住宿北峰的庙里, 师生自由前进。山路虽都是石块,但经年累月的游人脚步,已把石路走得光 而平,或是凿刻有石阶,行走还算方便,只是山径陡险崎岖,几 乎每走四五里就是一处险地,爬登非常吃力,走动就出汗,停步休息汗就被凉气吹消了。

由玉泉院登山,到北峰之间,经过不少崎岖山路,现在,二 十几年以后,已记不清当日攀登的情况,留有印象的,只有弯弯 曲曲的一段叫做“十八盘”,吃了老道土的一壶清茶的“青柯坪”, 以及有名的“千尺幢”、“百尺峡”。在青柯坪道院里,听老道说千尺撞又叫“天井”,就是古人所 说的“孤峰耸立,中陷如溜”。临离开时,他说:“茶水要吃够!上下千尺幢很费力气啊!” 千尺幢是险陡的山壁上,一条斜长窄狭一尺多宽的山沟,像 是石槽;石阶级级上升,仰望像是悬在天空里,旁边的粗铁链,长 长地垂下来,给人一种高攀上天的感觉。石阶大约有二百多级,最 高一段,是凿在狭长的洞里,幽暗得只能隐约看到阶磴和洞口的 一片天光。

我们有几个人在青柯坪太喜欢那清澈的茶,休息时间 较长,已经落在大队的后面,登上千尺幢最高的一段,觉得有点 孤单怯惧,暗淡的山洞里,传来女人泣的声音,更吓了一跳,走 近去才看出是一个落单的女生,她爬得腿软,进退都难,以为自 己是最末的一个人,怕得哭了;但是见到还有老师在后面,突然 有了勇气,精神大振,一口气爬登上去,出了洞口远去了,反而 把我们几个人丢在后面洞里,喘着气慢慢爬上去。百尺峡也是在危崖上开凿的石磴,但石级高低不一样,爬登 更感吃力,形势更险,好在旁边也筑有铁链,拉着铁链一步步上 去,心情还算安定。傍晚走到北峰的寺院,学生大队都已先到了,领队的老师,已 由院里的住持陪着分配了宿处。这座寺院在群山的环抱里,显得 很小,但是我们这二百多人住进去,似乎并没有增加老道士们多 少困难,他们安闲得像有点冷漠,我们自以为是个游山的大团体, 他们似乎是司空见惯,是微不足道的事。

第二天天气不好,飘落着毛毛雨,雨细如雾,山风不大,但 颇有寒意。早饭后,继续攀登前进,大家雄心勃勃,希望一天里, 登上其余的西、东、南、中四峰。出北峰的寺院,立即就要上苍 龙岭,石径在岭脊上:虽也装着铁链,但山岭两旁,下临万丈深 壑,在蒙蒙雨雾中,更是云涛一片,深不可。苍龙岭的开始一 段,蛸壁窄狭,老道士昨晚告诉我们说这一段路叫做“上天梯”, 雨中石阶湿滑,真有上天难的感觉。大部分女生和女老师(妻也是其中之一)攀登不远,就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商量了一阵,决 定不愿前进的暂且回到北峰寺院休息,等候大队回来,再一同下 山。苍龙岭是华山最险的一处,虽只有三华里长,因路滑又贪看云雾中的奇景,竟然走了大约一个钟头。四望峰峦耸拔,苍劲奇丽,顿生心胸开阔、傲然独立的情怀。华山是我所见过的最奇险壮丽的山岳,走完了苍龙岭,大家 似都为这锦绣山河而感到骄傲,敌人终于在伟大的祖国河山之前 失败了,投降了!学生们更是意气昂然,欢欣前进,有时欢笑,有 时高歌,似乎要把郁积了八午的气都要吐出来。我们攀登西峰时,细雨停了,但山风袭人,走路困难,不得 不俯在光滑的山石上,抓紧铁链,真正是爬行,一步一步,慢慢 移动脚步。

南峰是华山五峰的最高峰,但山路平坦宽阔,很快就到达了。看过了金天官和仰天池,觉得庙院建筑的大小气势,都不如我们 游过的武当山的八官二观,就把注意力和兴趣都集中到参天的松 林和四周的层峦叠障、无尽云海上。南峰最有名的南天门虽然经 过,却没有让学生去试华山险中之险的“长空栈道”。团体人多,行动极慢,天阴风冷,山路湿滑,据说到中峰和 东峰,更为艰险,为顾及师生的安全,决定不再前往。午后回到北峰的寺院,会同等候的女生们,原路下山,虽然 多数人有游兴未尽的感觉,但在流亡的时候,还能游五岳中最 奇丽的华山,也算平生难得的机遇了。在回大庄的火车上,有学 生开玩笑说:“我们真该感谢敌人的最后一次攻击!不然哪里有机 会畅游华山。”

复员回信阳

9月中旬又开学了,但是学生们在等候复员的心情下,似乎已 安不下心来读书,上课几乎成了形式。大家都盼望着复员回信阳 重建学校,回家乡和家人亲友重聚,重享太乎安乐的生活。老师 们更怀着重整家园的美梦,校长和我们几个负责校务行政的人,更 担心着西北的寒冬到得早,来时的棉衣都已破旧,甚至逃难时有 些人沿途变卖或丢弃了,哪来的钱重做冬装,必须及早离去。

10月底,由训导主任杨慕陶兄和校医崔馨吾兄任前行人员, 先回信阳察看校舍破坏的情况,并和地方人士筹备复校的工作。等 候起程回太的师生们,已得到政府拨发的复员经费,于是大家纷 纷准备冬衣,西北荒原的寒风,也不容许迟疑了。陕西的老羊皮 袄算是便宜的冬装,我也购买了一件老羊皮大衣,在复员的旅途 上,白天是大衣,晚上做被褥,是物美价廉的最重要的装备,一 直穿了四年,民国38年来台湾以后,才弃置箱底。11月初(已记不得确切日期),在期待中终于起程了。

告别了作教室的马棚、作宿舍的店铺、作住家的窑洞,对于这古老的村 镇和纯朴的乡民,大家怀着感谢和留恋的心情道别,欣然就道,乘 陇海线的火车东下。潼关以西的陇海铁路,没有受到敌人的侵占,也几乎没有受 到敌机的轰炸,因而和战前没有什么不同,设备不错。我们所坐 的虽然只是普通车(大家常称为“慢车”),但对于八年抗战中久 已不坐的师生们,还像久别的亲友一样,感到亲切而舒适;生长 在山区的学生,过去从未坐过火车,几个月前来到西安后,虽然 乘坐过几次,也是短程,现在长途乘火车归去,就更觉得很新鲜 而珍贵了。

火车过西京长安,“折柳”的漏桥,只引起了一点怀古幽思, 而无心观赏;经过临潼骊山、华阴华山,遥望远山入云,想到自 已曾经登临,不觉兴起傲然的感觉。潼关是久已景仰的胜地,是古代的关中门户,战略要地,军 事上的天堑。在抗战中,日军虽占领潼关北而黄河对岸的风陵渡, 常常发炮轰击南岸的陇海铁路,使火车不得不在夜间灭灯通过,但 敌人终未能越雷池一步,潼关在中国军队的守卫之下,傲然屹立。正如王昌龄的名诗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火车到潼关,我们虽不能去游潼关古城,却欣赏了群山拱卫、 背山峭壁的黄河波涛汹涌、奔流东下的雄伟气势。只是河山依旧, 人事全非,经过八年苦战之后,我们在颠沛流离之余,虽是胜利 复员,却没有胜利的狂喜,只觉得身心疲惫。

出了潼关,就进了河南省。河南是被敌人侵袭较早、占据较 久、受害较重的省份之一。如今抗战胜利了,家乡的父老一定翘 首盼望着他们的子女早日还乡。我们这群流离在外的孩子们,踏 上家乡的土地,内心的激动、欢欣、怯惧……复杂的情绪,实在 难以描写,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怯”吧!从潼关到郑州的铁路,在抗战中拆毁了,出了潼关,又恢复 了大家已习惯的步行,但雇了“汽马车”(改装了汽车轮胎的马车)装运行李,供眷属妇女小孩和有病的学生乘坐。没有敌人的 追击,不需自己背行李,已觉舒服多了,何况如今是胜利复员,心 情轻松多了,走起路来脚步十分轻快。入了河南省境,沿着公路,也是傍着铁路步行前进,沿途经 过阅乡、灵宝、陕县、渑池、新安、洛阳、偃师、巩县、荥阳,而 到郑州。到了郑州,就又有平汉铁路的火车可坐了。

抗战期间,敌人一直维护这条铁路以供作战,虽然我们的游击队时常加以破坏, 阻止军运,抢夺军火,日军总是随破坏随修复,沿铁道线驻着军 队守护。向着郑州步行前进的那些日子里,大家心情轻松,除了欣赏 沿途各地的风光外,就是想着尝尝各地特有的土产,也常常拿各 地的地名开玩笑。信师的学生,几乎都是信阳和南阳一带各县的, 都不曾走过这一段路,对这段路的各处地名,相当生疏。到了阌 乡,有学生就问是什么地方。“是‘阁’乡。” “不,是‘受’乡!” “告诉你,是‘阌’乡。你只要记住‘闻香下马’这句话就不 会错了。” 到了灵宝,大家都要尝尝小枣,确是小而甜。过渑池时,有人大喊“‘绳’池县到了!”引起哄然大笑,不 知喊的人是故意念错,还是真不认识“渑”字。“不是绳池,是蝇池!你看不见水里有苍蝇吗?” 结果是几个人都是故意地在逗大家笑。后来到了荥阳车站,喜欢开玩笑的人又叫了:“到底是什么阳?—荣?紫?莹?还是荥阳?” “装什么蒜!河南人还不知道是荥阳!”

旅途上也有触目惊心的事。在黑石关附近,看见一百多名日本兵,穿着破烂的军服,扛着快轨,在整修铁路,面容冷漠,沉 默无言。和几年前发动侵华战争时的狂妄自大,且高气扬,简直 看不出是同一的军队;就是和几个月前我们在浙川山里所遇到的 蛮横粗暴、色厉内荏的日本兵,也完全不同。亡国的痛苦,令人 不寒而栗!想到沦陷在日军侵占下的父母弟妹和亲友同胞,这几 年所过的亡国奴的生活不知是什么情形,恨不得早日到达目的地。

在洛阳附近,也看到徒手的日军队伍,整队行进,他们的默然服从,像是做作也像出自真心,似有恐惧也似充满自信,但仍然秩序井然。我想,无论如何,日本民族绝对是个不可轻侮的民族!

步行了几天,终于到了郑州、郑州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 在河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后来改名为省立开封师范)的同班同 学孟昭元的家就在城里,昭元兄好客,我去吃过好多次饭。民国 24年夏,我在中央大学毕业,应聘到省立汲县师范任音乐教员,26 年暑假离开,两年中间,经过郑州车站的次数,更多得记不清了。郑州铁路小学的教员,也有不少是第一师范的同学,有几次过郑 州,曾去访友休息。但是,这次到郑州,我几乎完全认不出是熟识的地方了。城墙拆去了,车站的许多房子不见了,街道加宽了, 但是到处残破,商店零落,行人稀少,战前的繁华热闹景象不见 了,令人怀疑这里曾经是陇海、平汉两条铁路交会枢纽的大火车站。敌人侵占郑州之后,竟然只有利用,只有破坏,只有奴役!

陇海和平汉两个火车站的房屋都看不见,我们询问之下,才 知道都在地下的大防空洞里。找到平汉路的站长,交涉乘坐的车 辆,一切顺利,复员的学校师生都免费,并立即调配车厢,站长最后苦笑着说:“没有好的车厢,请多多原谅1” 抗战八年,我们什么苦难都忍受了,穿草鞋,走山路,长途 跋涉,都已习惯,现在有火车坐已心满意足,还管什么好坏。向 站长道了谢,我随便问同车站的站房怎么不见?站长像是很委曲地被挑起了暂时忘却的痛苦,但还平静地说:“鬼子们虽对我们没有逃掉的铁路员工很凶,但抗战最后的两 年,国军的飞机常来轰炸,房子炸毁了,他们也怕了,只好搬到 防空洞工作。

胜利后,一切都待重建,但是复员的工作里,交通 最重要,只好先行通车再说。” 我们所乘坐的车厢,是货车改装的,开了几个又高又小的铁 窗,没有坐椅,空空的铁车箱,是大家以往常说的“铁闷子车”。大家席地坐卧,倒也自由自在。“车开了:”有的学生高兴地大叫。但是,很快就发现和战时的火车大不一样,车行慢得出奇,比马车快不了多少,甚至人在 铁路边跑就追得上。后来知道,没有煤,火车头的动力是木柴,力 量太小。日本人侵占期间,已把物资搜刮净尽,煤被运走,支援他们作战,火车早就没有煤用了。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使自已陷入泥淖,越陷越深,欲拔不能,即使没有美国投掷原子弹,他 们也已经支持不久,也要投降了。

从郑州到信阳的火车,战前只需要五六个钟头,这次竟然走 一天多,是名符其实的“慢车”,学生说:“敌人给我们留下了 “特别慢车’!” 11月27日,我们终于回到了信阳。信阳,对于一部分没有到过的学生是陌生的,对于七年前离 去的师生,却是亲切的。对于我,更有深厚的情感:1937年暑假 后我来到这里;

1938年春天,在战争的炮火下,远去江苏淮阴把 未婚妻周瑗(景蓬)接来,同在信阳师范教书;6月,我们在学校 里举行婚礼,学校的师生就是“来宾亲友”,校外来向我们道贺的 只有日本的飞机和炸弹。7月,还没有度完我们的“战时蜜月”,就 随同全校师生,在人心惶惶中,告别了信阳,踏上久雨后泥泞的 长途,西迁内乡师岗。现在,战后复员回来,城外四周的群山依旧苍翠,城南的源 河依旧长流,但我们的学校却面貌全非了:校本部的巍峨大门不 见了,大礼堂不见了,许多教室不见了,花木繁茂的庭院不见了 ……

留下的,除了两栋学生宿舍楼房以外,只有到处成堆的瓦砾!信阳人嘴中的“大学堂”真正成为历史名词了!原来叫做“二 院”的男生部,校舍几乎全拆除了,只留下一栋教室楼房和一排 平房;却新建了一座三层楼,只是薄砖墙、单楼板,像摇摇欲倒 的样子,这就是敌人留给我们的“纪念” 但是,大家并没有什么人露出失望的神色,也没有愤怒、仇 恨,只有沉默地安静地接受现实,这也许就是中国人的忠厚、宽容、逆来顺受的民族性。望着破碎的学校,我想,全校的师生都和我一样内心里坚决 地说:“国家是我们的,学校是我们的,让我们从头再来,重建我们的学校!”

1979年7月7日于台北市

本文原载于1979年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出版的《虎口余生录》单行 本。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1942年5月21日,被日军抓获用绳子绑着的中国抗日士兵。因虐待俘虏破坏日军形象而被列为不许可照片。图片来自百度。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围观砍杀中国人取乐的侵华日军。图片来自百度。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投降的鬼子兵,大包小包提着准备登船回国。在中国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战争结束却不用受任何处罚,安全送回国,仿佛是旅游一般。天理何在?照片来自《威尔克斯的中国摄影集》,拍摄者是美国《生活》(LIFE)杂志摄影师 Jack Wilkes。整理来源于:Google Arts | LIFE Photo Collection

本文节选自

1997年4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1997年4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

《河南文史资料 第64辑》

《河南文史资料 第64辑》

本文图片来自:

百度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图片和引用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将做出相应整改。

感谢所引用书籍作者,编辑,调查人员以及所有参与书籍资料收集整理的人士,向你们致敬!感谢你们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资料!

本人不鼓吹民族仇恨,只展示历史瞬间。勿忘国耻,珍爱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