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习中国书画近30年,并一直在中国美术学院从事教学与绘画实践,常常思考“绘画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在教学中,学生们也经常问“怎么看中国画”“好的中国画有什么标准”这些特别朴素的问题。前段时间,我在给学生讲临摹谈到谢赫“六法”里面的“传移模写”,恰恰觉得可以从中找到以上朴素问题的答案。

笔墨乃绘事之精要,自古有论,可祖述南朝谢赫所记之“六法”,画中“六法”是品鉴绘画的标准。如何看懂画?如何画画?皆依此“六法”。同时,“六法”精论为所有画论之纲要,历代画论与画作皆为“六法”作注解,环环相扣,形成中国绘画的庞大系统,惠泽千古,是后来画家学习的宝贵财富。精通“六法”要义,实践家将直达绘画的上层境界,从而少走弯路。

“六法”是中国绘画品评的基本标准,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中国人对于绘画的认识就浓缩在这“六法”里,虽然“六法”还不能够把绘画全部包容进去,但是“六法”的高度反映了中国古人认识绘画的高度。以前大家只把“传移模写”简单理解成“临摹和复制”,而今看来却并非如此。中国人是从临摹开始学习绘画,临摹是学习绘画的捷径,在“传移模写”的过程中可以学习、体悟到中国画承续传统的宝贵经验,具有深刻的含义。

“传”的意味很深刻。起初,我认为“传”就是学习临本,其实不尽然,“传”应该是传统、是规律,虽形式上可能是古画本,实际是其中传递的绘画之道。

传统是什么?是绘画规律、是品格、是认知、是古人与道的契合。什么能够流传下来?就是古人的真知灼见,或者说是对于绘画的最根本的知见,这是我们后人应该“传”的。比如说“六法”中,“骨法用笔”是绘画的规律,是可以传的,“气韵生动”是“传”,“六法”是“传”。

古人“移”字用得好,奥妙无穷。“移”是移情、是方法,“移”能让人真正进入传统,并得到传承。我曾和朋友聊到日本京都艺术大学古画复制专业的一位教授的观点。他说单纯地复制古画很没有意思的,但和古代作品相融合却是一种享受。他认为摹古不是简单照样临下来,在复制古画的时候,可以从中发现很多新的东西。我觉得他领悟了“传移模写”的真谛,好作品的确能够让人移情。这种移情是古代非常重要的学习方法,传统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谜,但我们可以通过移情的方法去感知、去参求,是有可能契合的,因为“道”除了能够言说的,更有一种不能言说的东西,用“移”的方法来学习,是古人的智慧。

“模”,法也,通“摹”。“模”是传统感召之下的心摹手追,摹写的过程即一个印证的过程,是达到心手相印的过程。学到的东西,时而习之,能有部分相契合,契合之处就是我们得到处。“传移模写”是学习中国画的心法。当你能够心摹手追,去感知和相呼应的时候,当你能够运用“传移模写”的心法时,你的“心”也就自然流淌出来了。

中国画所讲“用笔”是在其他各个画种里都没有涉及的,其他画种对于用笔的理解只停留在“笔触”的概念,这反映了中国画的高度。中国人讲究用笔是抓住了绘画的关键,将开启画道之门的钥匙紧紧地抓在手里。中国人认为画是因笔而成的,提出“骨法用笔”,对笔法的提出,这又是一个高度。中国人认为画画必须懂得笔法,甚至认为画画就像写字那样,一幅画的笔顺和气象代表了画家的生命气象,这是非常高妙的认识。西方人很晚才认识到绘画“笔触”的美感,特别是印象派,但是还远没有达到我们古人的认知高度。而中国古人对画中气韵的认知就更高了。

承上所述,如果说“六法”是中国古人对绘画研究的成果,那么“传移模写”就是承接传统气脉的重要方式和方法。

用笔

绘画是什么?“六法”可以说明,古代没有什么中国画、西洋画之说,讲的只是对绘画的判断,应该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东西。

“六法”的每一条都是绘画的精要,幽微精深,而其中“用笔”一条则是关窍。实践家以此入门,上达气韵,下至形象、色彩、位置等等,贯穿“六法”。品鉴者能依笔墨看画,当是内行人,自古如此。“六法”的“用笔”一条发展成今天笔墨的论述体系,庞大而丰富。元赵孟頫论“用笔千古不易”,清初石涛云“笔墨当随时代”,都是论述笔墨的名句。一直到近代黄宾虹提出“五笔七墨”之说,可谓众说纷纭。史上实践大家于笔墨的只言片语,却是浓缩一生的经验之谈,笔墨之奥义,晦涩难懂,对后学者来说,其何难也哉!然欲深明其旨,也皆因境界而止步。潘天寿论中国画之难,一步一重天。参悟笔墨之境,亦步步是境。境界之事只可意会,言语难以道破。或云“只能与知者言,不能与不知者道也”,都是因境界故也。

今人解释笔墨,笔、墨者,工具材料是也,先于画。工具材料精良为绘事基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是,历代亦有通达者,可不择笔墨纸砚,画亦能精妙。凡事皆由境而生,境界之差,无可定论也。笔墨是绘画学习的关键、实践家的窍门,今天早已成为初学与接引画学入门之途径,存遗在诸家课徒之中。然需从实践中悟出,自古有参悟笔法之说,悟得笔法方能登堂入室。汉末钟繇因读了蔡邕所遗笔法书籍,悟得笔法而终成一代书圣。传王羲之观鹅,意在鹅颈遒曲之意,悟得笔法。张旭、文同见天云行空,也悟得笔法。怀素路遇蛇打架,明悟用笔之法。书画之境岂能无笔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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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王蒙 夏日山居图 中国画  118.4cm×36.5cm 故宫博物院藏

参悟

我以元末明初的名家王蒙(号黄鹤山樵)的作品《葛稚川移居图》为例,通过“传移模写”的方式对此幅作品进行重新解读和创作,既是对“六法”的参悟,也是对中国传统绘画理论与品评标准的体悟与实践。黄鹤山樵用笔浑厚,笔势灵动,用墨苍润、雄奇,山石皴法从董源披麻而变解索、牛毛,画法更细腻出新。《葛稚川移居图》作为其典型的代表作品,坡角山石怪而奇,漏透而富有灵气,树木茂盛而叠翠,古木参天而雄伟,人物于其间,灵动而意趣淡然,用笔率意而用干墨皴擦,苍茫古淡中,牛毛解索之皴,似经意又不太经意,点画精微,所谓轻重缓急,八面生意。赋色淡雅,用浅绛作底,以石色渲染,能做到色不碍墨、墨不碍色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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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钟 拟黄鹤山樵《夏日山居图》意 中国画 40cm×28cm

对于中国书画的传承需要我们去参悟,如何来参悟自然各有心得、各有所法。需要提出的是,我所论说之传承和“传移模写”之法,并不是否认创新,恰恰相反,我认为不管是“师古人”“师造化”“师己心”或者“创新”都是我们的传统,都是方法和途径,而非目的。我们的目的正是如何通过这些途径真正地明白和印证绘画之道,去传承和接续文脉,走出自己的绘画之路。■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

来源:中国美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