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1

2021年的一个星期五,我像往常一样去孙女们的学校接她们回家。

人行道上,两个小丫头一路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聊着学校里的事。

路边的银杏叶黄了,绯红色的晚霞透过树叶的缝隙映照下来,洒在孩子们的脸上,溢满了生机蓬勃的气息。

我和老伴就住在附近,每个工作日,我都会把孙女们接到家里吃晚饭,老伴给她们辅导作业,她们爸爸下班再接回家。

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大,我们不能给社会做贡献了,就尽力减轻年轻人的负担吧。

回家后,我在厨房准备晚饭,姐妹俩在外面突然绊起嘴来,一句不饶一句。

妹妹蕾蕾的小手指着姐姐蓓蓓,气势汹汹:“蓓蓓坏!我不跟你玩了,楼下一个奶奶说你根本不是我亲姐姐!”

姐姐气急败坏喊道:“你瞎说!”

妹妹丝毫不让:“你才瞎说,那你说我们俩怎么不是一个姓呢!”

我赶忙跑来拿出白天刚买的零食堵住了她们的嘴,可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刻意不去想那件事,每天平淡地生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锥心刺骨的痛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忘掉。

再怎么努力,不经意间轻轻一碰,满身的防备瞬间溃不成军。

那是2015年的6月,女儿周苒做完一个大案子,老板放她休10天的年假。

小两口商量着去新马泰玩一趟,补上结婚时没来得及度的蜜月。

一岁半的蓓蓓跟着我和老伴在家。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三天后的黄昏,我在阳台浇花,突然接到女婿李小宽的电话:苒儿在游泳时落水身亡!

我以为自己没听清,苒儿从小就会水,上学时候还拿过游泳比赛的奖杯,怎么可能落水身亡呢!

可是电话那边,李小宽的话笃定无比,他带着因哽咽而嘶哑的声音说,苒儿是为了救不小心游进深水区的他而死的。

他也是刚刚清醒才知道,自己被救上来,苒儿却没了。

一时间天旋地转,我越是想听清电话里的每个字,手却越是没力气握住电话。

整个人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就那样绵软地倒在阳台。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昏昏沉沉的。

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跟老伴说的,也不知道后来苒儿是怎么被运回国安葬的。

只记得那个黄昏的天,血红血红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苒儿是我和老伴唯一的孩子。

当年计划生育紧,我和老伴都是gōng职,生她一个就封了肚。

她从小就懂事,学习也自觉,经常拿前几名,奖状贴满了一整墙。

后来顺顺利利在本市的政法大学研究生毕业、和律所的同事李小宽结婚生女。亲戚朋友们都羡慕我命好,苒儿太让我省心了。

可没想到,灾难在这里等着我。

可怜我的苒儿才27岁,就殒命他乡,我连她最后一眼也没看到。

从那以后,我就患上了失眠的毛病。

很多个日日夜夜,我睡不着,会去苒儿婚前的房间,躺躺她的床、摸摸她的衣服、看看她的书,去感受她仅存在世间的气息。

有一天,我在整理苒儿书架的时候看到一本诗集,是赵冀思念逝去儿子的诗:

“帘钩风动月西斜,仿佛幽魂尚在家。呼到夜深仍不应,一灯如豆落寒花。”

多像此时的我啊!苒儿葬礼时我都没哭出来,那天的我趴在桌上哭到不能自已。

古往今来,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大抵都是这样的悲痛吧。

或许冥冥之中,是苒儿让我看到它,痛痛快快哭一场,以此排解一下我心中的郁结。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出事之后,女婿李小宽也消沉了好久。班不上了,从前滴酒不沾的他天天宿醉回家,整个人胡子拉碴、憔悴得很。

有一天走在小区门口,他差点被车撞上,还是老伴带蓓蓓买菜回来发现,把满身酒气的他搀回家的。

也是从那天以后,他振作起来了。

第二天我们起床,便看到家里窗明几净,早餐早已准备停当。

他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爸、妈,对不起!我不光没保护好苒儿,还反过来让你们操心我和蓓蓓。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把蓓蓓养大,也会好好照顾你们。苒儿是为我而死的,以后就让我替她做你们的孩子吧!”

说着便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证件,要去给自己和蓓蓓改姓周。

李小宽双亲在他上大学时因车祸身亡,改姓倒是无人会有意见。但他已成人,牵扯资料众多且复杂,不需要为了一个代号,劳力伤神。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起,姓什么都无所谓。

但他执意想给我们安心,我和老伴商量了下,决定依了他的意思,把蓓蓓的姓改了。

于是李蓓蓓从此成了周蓓蓓。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小宽接手了苒儿生前没做完的案子,工作越来越忙。为了方便我和老伴照顾蓓蓓,他们父女俩从苒儿生前我们给准备的婚房里搬回来了。

有了孩子,整天欢声笑语的,给冷清清的家里平添了许多色彩。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也就慢慢有了期待。

2016年年底单位体检,老伴查出早期胃癌。我担心得好多个晚上没睡着,心想着,老天是特地来考验我的吗?

小宽很快帮老伴联系了他当医生的同学,省立医院这方面的专家。医生建议手术,这个病治愈率较高,预后良好。

我们商量了下,很快便安排了手术。

小宽把好不容易跟进的案子分给了同事,主动承担起照顾老伴的责任,整个住院期间忙前忙后,跑上跑下。

同病房的病友们都以为小宽是我们的亲儿子。

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这孩子真的是诚心把我们当亲父母了。

也是因为这次住院,我们认识了负责老伴床位的护士孙静。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孙静这丫头也是苦命人。

她的妈妈是孙家买来的媳妇。妈妈把她生下来后,有一天,趁着家里没人看管,仓皇逃走,连衣物都没带,至今杳无音讯。

爸爸是个酒鬼,妈妈走后,整日不是酗酒,就是对小小的孙静非打即骂。

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

他晚上出门喝酒,不小心栽倒在雪地里,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早已断了气,是活活冻死的。

孙静学习刻苦,成绩优异。爸爸死后,她差点上不了学,还是他们的班主任知道后,省吃俭用资助她继续读书,并考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孙静过五关斩六将,在这个省城医院里当了护士,有了一份正式工作。

当然,这些是熟悉了以后她讲给我听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老伴住院期间,孙静把他照顾得很细致。每天查房事无巨细地交代注意事项,小宽不在的时候,还帮我搭把手扶老伴起身上厕所。

有一天晚上,是孙静值班。

护士站那里来了个病人家属,嚷嚷着孙静给病人扎针扎疼了,服务态度不好。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那家伙气不过,抄起凳子就要砸向孙静。

小宽正从水房倒水回来,看到这一幕,立马冲过去给孙静挡上了那一凳子。

霎时间,小宽头破血流。那个男人看到出事,吓得溜走了。

孙静赶紧给小宽包扎上。幸亏没伤到要害,只是皮外伤,但也吓得大家够呛。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可能是小时候吃过了太多苦,遇到一点点甜就想迫不及待抓住。

事后,孙静主动追起了小宽。

小宽一开始是拒绝的,我们一时也接受不了。

在得知小宽不是我们的儿子,而是女婿后,孙静还来给我们道歉。这样反而让我们为了难。

苒儿才走不到两年,私心来说,我们肯定不想她就这么被忘记、被取代,成了女婿心里一个轻飘飘的存在。

但人死不能复生,一个念想远远不及一个怀抱来得实在。小宽还年轻,总要再婚的。我们也渐渐老了,蓓蓓需要人照顾。

与其是以后未知的一个人,不如是懂事贴心的孙静。

就这样,孙静不再找小宽后,我们主动当起了他俩的红娘

一来二去地,两个年轻人的心越走越近。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2017年年初,小宽和孙静领了证。

怕我们难受,他们婚礼都不准备办了。

但孙静是初婚,哪个女孩子不梦想着披上洁白的婚纱,和所爱之人来一场难忘的婚礼呢!

小宽父母都不在,孙静那边也孤零零的,没什么亲人。我们就是他们在这个城市最亲的人。

所以我坚持着,给他们操办了一个简单却温暖的婚礼。

婚礼上,孙静跟着小宽,改口喊我们“爸”“妈”。

我不禁想起几年前苒儿婚礼上的一幕幕,泪水浸湿了眼眶。老伴踢了踢我的脚,轻声说:大喜的日子,干什么呢……但我分明也看到他盈盈的笑脸中,也强忍着泪意。

孙静来了以后,蓓蓓明显开心了很多。

每天下班,她都会抽出点时间带孩子看看绘本,玩玩游戏。

有一天从小区广场回家,蓓蓓难过地撅着嘴念叨:“佳佳说游乐场好好玩,我都没玩过呢……”

这两年,我们都沉浸在痛失苒儿的心情里。后来老伴生病,我和小宽轮流伺候,只能勉强顾得上孩子的吃穿,确实没有好好带她出去玩过。

孙静知道后,一到休息天,就带着蓓蓓去附近的几个游乐场。

有时候,她前一天刚值完夜班,听到孩子想出去玩,顾不上休息就带着孩子去了。

我们也心疼她,她却反过来安慰我:“别的孩子有的,我们蓓蓓也要有,她没玩过这些,我带她都补上。”

老伴跟我感慨,孙静这孩子,心肠真是太好了。

我想,或许孙静就是苒儿找来继续爱着我们一家的人吧!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没过多久,孙静怀孕了。

她和苒儿一样,孕吐厉害。我天天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吃,有一次她吃着吃着,泪眼朦胧地说:我也有妈妈疼了。

挺心酸的一句话,却让我再次感慨不已。

感谢上苍,让我们一家人都能补上心里最遗憾的那个缺口。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可以抱团取暖。苒儿在天上看到的话,也会欣慰的吧。

年底,蕾蕾出生,家里不够住,他们一家四口搬去了新家。

幸亏两个房子离得不远,就在隔壁。

我每天早出晚归去照顾孙静和孩子们,累却快乐着。

孩子长得很快,姐妹俩渐渐可以一起玩了。整日打打闹闹,却亲密不减。

不知是哪个嘴碎的邻居,跟蕾蕾挑拨他们不是亲姐妹。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还是孙静来解了这个难题。

原来蕾蕾跟姐姐吵完架,就跟妈妈告状了。

她一下班就急急赶过来,吃过饭,两个小家伙在沙发上一左一右拥住她,都抢着要妈妈抱。

眼看又要上演一场口舌大战。

孙静说:“蕾蕾,你今天是不是说你和姐姐不是一个姓,不亲呀?”

告状时还雄赳赳的蕾蕾,被孙静这么一问反而软了下来,点头道:“是的。”

孙静摸了摸她的头:“在回答你这个问题前,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没等蕾蕾同意,她继续说道,“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一个姓吗?”

蕾蕾说:“不是……”

孙静又笑道:“那你觉得,我们是一家人吗?我们亲不亲?”

蕾蕾坚定地回答:“当然亲呀!爷爷奶奶对你们好,你们也对爷爷奶奶好。”

孙静张开双臂,温柔地抱了抱姐妹俩。缓缓说道:“这就对了,姓什么并不能决定一家人亲不亲,互相关爱,互相离不开才是。

记得吗?母亲节时,你们回家读了《挑妈妈》的诗给我听:你问我出生前在做什么,我答我在天上挑妈妈,看见你了,觉得你特别好,想做你的孩子,又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个运气。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地齐声和孙静一起念: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已经在你肚子里。”

孙静继续说:“姐姐和你不一个姓,是因为姐姐选了两个妈妈,一个妈妈照顾了她一阵子,就回到天上去了,不过还在人间留了个供我们纪念她的地方,改天我带你们一起去。

另一个妈妈就是我啦。所以,你们俩都是我最爱的宝贝。”

蕾蕾思索了会儿,伤心地问妈妈:“你有一天也会到天上去吗,我不想失去你,我害怕。”

孙静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天会去,但是妈妈会尽量留在人间更久,照顾你们更长时间。你们也要好好相爱互相照顾,万一等到那一天,你们还有彼此,就不会害怕啦。

所以现在第一件事,是要给姐姐道歉和一个大大的拥抱。”

蕾蕾乖乖地走到姐姐身边,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孙静也过来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妈,周末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看苒儿姐吧。”

我忍着鼻酸,拍着她的手说:好……

曾经我以为,能瞒着孩子,就尽量瞒着。现在想来,是因为我们还没迈过去那个坎,总是避讳去谈死亡。

而现在看到孙静和孩子们的对话,我才发现,坦然接受,对我们老两口以及孩子,都有正向的意义。

我们无法确认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但我们可以在此时此刻相互关怀爱护,封闭着的伤口难以愈合,是时候摊开一切,让家的温暖和爱,给我们重新开始的勇气。

我决定,等孩子大一点,我会告诉她们生与死的意义,告诉她们我们这一家究竟是怎样的组合。

同时,也告诉她们,那些遗憾与告别、那些无私与拯救,以及在这寻常日子三餐四季中,永不消失的爱……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