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都说三岁没什么记忆。
可樱桃总记得杨国栋第一次来家里的样子，穿了件蓝色工作服，手里提着两瓶水果罐头，就来相亲了。
那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
杨国栋家条件不好，兄弟姐妹多，人又粗笨，一直讨不到老婆。后来媒人给她介绍了何秀娟。
何秀娟住在邻村，20多岁，人也漂亮。只不过，她是个寡妇，拖着两个孩子。大女儿也就是樱桃，三岁，小儿子一岁。
如果就这样也还好，可她还要附加一个条件，必须男方上门才肯嫁。
“上门女婿”这件事好说不好听。
可杨国栋也快30了，心里急。他思来想去了一晚上，决定上门去看看。
何秀娟说不上是大美人，但眉宇间透着股清秀气。
他们坐着说了会儿话，小儿子在旁边的地上爬。大女儿樱桃从杨国栋进门，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两瓶罐头。
杨国栋看见了，开了一瓶糖水黄桃，招手让她过去。茶几上放着小勺子，他拿起来挖了一块，喂给樱桃吃。
就是那一幕，让何秀娟有点动心了。
02
其实樱桃对亲生父亲没什么印象，都是何秀娟后来讲给她听的。
爸爸是勤快的人，脾气又好。爷爷在镇上的厂子当领导，生活条件优越。然而何秀娟生下老二的那年，樱桃爸爸出了车祸。
在农村，家里没个顶梁的男人是很辛苦的。人累，心也累。村里人没少说她闲话，公婆也常常刻薄她。怪她命硬，克死了儿子。
杨国栋了解完这些，有点心疼她的不容易。
何秀娟说，和你说实话，我不愿嫁到男方家，是不想我两个孩子受欺负。
杨国栋回头看了看地上小的，又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大的，觉得能这么疼孩子的女人，肯定心善。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他说，那我搬过来，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
就这样，他们成了一家人。
杨国栋勤劳，何秀娟贤惠，爱吃黄桃罐头的樱桃有了新爸爸。
可能是因为她对亲爸爸没什么记忆，也可能是杨国栋为人亲切，樱桃很自然地喊他爸爸。
03
杨国栋话少，但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他说把何秀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就真没把他们当外姓人。
那时候小儿子总是病，三天两头住院。他为了给孩子治病，四处借钱。可是大大小小的医院跑遍了，病情也不见好转。
医生都劝他放弃，连何秀娟也没了信心，准备带回家捱一天算一天。
可杨国栋却不答应。西医看不了，他就去找偏方。
买了大包的中药回来，却买不起熬药的砂锅了。没办法，只好去樱桃的亲爷爷家里借。
那天，樱桃也跟着去了。两人一大一小敲开了爷爷家的门。可爷爷连进都没让他们进去，只放下一句话，媳妇都改嫁了，这俩孩子以后是死是活和我们没关系。
说完就砰地关了门。
杨国栋心思憨厚。他想不通，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孙子，为什么要说这么绝情的话。
回家的路上，他越想越郁闷，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樱桃怯生生地拉住他的手，说，爸爸，你生气了？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们了？
杨国栋抹了抹眼泪，抱起她，说，我娶了你妈，你们两个就是我的。
04
也许是杨国栋的诚意感动了上天，小儿子吃了他找来的偏方，竟奇迹般好了起来。
这个家终于又走回了正轨。
樱桃每天就爱当杨国栋的小尾巴，追着他问东问西。什么天为什么蓝，牛为什么只吃草？
杨国栋总是耐心回答她。遇到不会的，他还跑去问村里的小学校长，再回来讲给她听。
时间跳进九十年代，村里人的思想也渐渐活络起来，做起了小买卖。杨国栋常常会摘些家里的果子，到镇上的集市去卖。
樱桃必定是要跟着他的。两人各自摆个地摊，对着吆喝。路人看见小孩子有趣，常常光顾樱桃的生意。
晚上回到家，父女两个会坐在床上一起数钞票，都是5毛一块的零钱。
杨国栋看着樱桃比他多的零钱堆说，我家樱桃将来一定有出息，从小就会做生意。
樱桃听了好自豪，拍着胸脯，说，等我长大赚钱了，我养你和我妈。
杨国栋特别开心。因为在女儿心里，他这个继父是和亲妈是同样重要的人了。
他转头和何秀娟说，听听，我这闺女没白疼。
05
在那个全民下海的年代，村里有点本事的人，都出去想办法赚钱了。
杨国栋虽然勤快，但没有赚钱的头脑。除了多种地、多干活，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有邻居和何秀娟私下比较过杨国栋和她前夫。邻居说，之前的聪明不长命。现在这个，木头一样，钱都不会挣。
何秀娟说，他人好就行，我也没指望靠他大富大贵。
邻居说，好有什么用啊，跟他吃一辈子苦。
那时樱桃上了初中了，什么事都听得懂。她端着一大杯水，假装一不小心，泼在邻居身上。
邻居惊声尖叫之后告辞了。她和何秀娟忍不住掩嘴偷笑。
樱桃问妈妈，你嫁给我爸后悔过吗？
何秀娟说，说什么傻话，后悔我能再给他生两个吗？
06
是的，何秀娟又给杨国栋生了两个孩子。一女一儿。
其实生下女儿时，杨国栋就不想再生了。毕竟家里穷。可何秀娟还是坚持要给他生个儿子。
农村讲究传香火的。做上门女婿已经让他够难堪了，她不能让别人笑话他没儿子。
她说，你对得起我，我也得对得起你。
只是抚养四个孩子，开销越来越大，两个人光靠种地，养不起了。
樱桃快要考高中那年，杨国栋托朋友在水泥厂找了份装卸的工作。一个月800，算是解决了家里当下的困境。
杨国栋吃住都在厂里。周六，樱桃会把换洗的衣服被褥给他送过去。
明明是休息日，仍在开工。到处都是灰尘，细碎的粉末吸到鼻子里，有点扎肺。樱桃压根就没认出自己的爸爸。
杨国栋全身上下都落满了水泥灰，连睫毛都染成了白色。
沉重的水泥袋子，把他的腰都压弯了。
杨国栋叫樱桃名字时，她看了半天才认出来，眼泪一下子模糊了眼睛。
她没想到杨国栋的工作环境这么恶劣。她很想抱抱爸爸。
可杨国栋却闪开了。他说，你把东西放下赶紧走，这里空气不好。
07
那天回家的路上，樱桃想了很多。
其实村里很多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子都不读书了。
她家这么拮据，杨国栋却没说过一句让她退学的话。他还和何秀娟说，樱桃从小脑子就好，将来有大成就的。她要是能考上大学我肯定供。
可离大学毕业，至少还有七年。
真的太遥远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是家里的长女，理应多分担一些。她不能让杨国栋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上班，用他的健康去换取她读书的机会。
那一年毕业，樱桃选择了师范。
她放弃了普高，就等于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她把一切弄好了，才告诉家里。
杨国栋很生气，但樱桃很坚决。后来听何秀娟说，杨国栋回到屋里，一个人哭了。
他恨自己没本事赚钱，耽误了樱桃的人生。
08
师范学费也不低，要3000块。杨国栋不得不四处借钱。
村里人说他，又不是亲生的，何必呢？赶快给她找个婆家算了，没必要那么掏心掏肺，谁知道以后孝不孝顺你。
杨国栋的倔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他说，能借就借，不借少放屁。她是我女儿，养她是本分。我没本事让她继续读大学，这个师范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
那天，樱桃就在不远的田边坐着，杨国栋的声音，透过玉米茂密的叶子传过来。她想哭，可她用力咬了咬牙，又憋了回去。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要对得起杨国栋对她的情义。
可是命运弄人，樱桃师范毕业那年是2003年。计划中的包分配，忽然取消了。
她不得不自己去找工作。
杨国栋四处找关系安排。可是他的那点人际关系，也只是徒劳。
樱桃对他说，老爸，你别担心了。以后的路，我自己奔。
那是杨国栋第一次感到樱桃长大了，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不得不从女儿世界里的一个参与者，变成一个旁观者
09
樱桃去了一所民办小学教书。
后来换了工作，跑销售。慢慢事业有了起色，工资也挣得多起来。
她开始给家里置办东西，买电视，买冰箱，给所有人换了新衣服。弟弟妹妹上学路远，她给他们一人买了一辆自行车。
杨国栋说，你也留着点，给自己也买买。
樱桃说，我不用，买了浪费。
何秀娟在一旁说，看你说话的口气，跟你爸一模一样。
樱桃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和杨国栋越来越像。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杨国栋却把善良无私的品性传给了她。
是2005年，房地产刚刚起飞，樱桃看准了建材这个行业。她回去和杨国栋商量，拿钱出来开店做生意。
说实话，杨国栋是真的怕。他一共只有2万块，是他和何秀娟全部的血汗钱。
他当了一辈子农民，从没有这样的胆量与魄力。
樱桃说，爸，相信我的眼光，你说过的，你女儿最会做生意。
那一刻，杨国栋忽然就想起小时候陪着自己风里雨里摆地摊的樱桃。那么小，却也那么机灵。
其实她早就从他手里接棒照顾这个家了不是吗？她有这个能力，也会有这个实力。
他转身从枕头里，翻出一张存折放在樱桃手里说，好，爸爸相信你。
一个店有时是一个家的转折。
杨国栋话少，负责体力活。何秀娟能言，负责卖货。樱桃帮着进货，记账。弟弟妹妹们跟着打杂，一家人就这么忙忙碌碌的经营起来。
小店第二年就开始盈利了，后来越做越大。他们有了积蓄，有了盈余，在镇上买了房子，车子，商铺……这个家越来越好。
樱桃结了婚，生了宝宝。弟弟妹妹们一个一个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店里雇了人，杨国栋和何秀娟也轻闲了许多。
曾经的艰难与贫穷，就这样渐行渐远，被时间慢慢镀上温暖的暗金色。
10
这几年，就连杨国栋最小的儿子也有了自己的小孩。
过年聚会，呼啦啦地有17口人，非常热闹。
杨国栋喜欢这份热闹，喜欢坐一旁喝着酒，看孩子们说笑打闹。
饭桌上，弟弟妹妹常常“声讨”樱桃。说她最凶，小时候谁不听话她就教训谁。但樱桃也是他们的保护神，村里谁欺负他们，她就揍谁。
他们都说，我姐最厉害。
旁边的杨国栋听着，总是插一句，你姐要是上了大学，那更厉害。可惜啊……
这些年，杨国栋心里总觉得愧对了樱桃。其实樱桃一点都不怪他，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给了她和弟弟最好的父爱。
每次聚餐，何秀娟总会准备一碗水果羹，而樱桃总是喜欢把里面的黄桃挑出来吃。
弟弟妹妹们笑她，姐，你叫樱桃，怎么老爱吃黄桃啊，吃不腻啊。
樱桃笑笑不说话，懂她的大概知道妈妈何秀娟。弟弟妹妹们小，不会知道那是埋藏在她三岁记忆里最好的味道。
30年前的那一天，拎着黄桃罐头上门的杨国栋，给了妈妈还有她和弟弟一个新的家。
30多年后，这个家就像一棵养育多年的树苗，慢慢开枝散叶，繁花一片。
那天吃完饭，樱桃挽着杨国栋散了一会儿步。
她说，爸，你知道我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吗？
杨国栋说，啥呀？
樱桃说，就是我这辈子做了你的女儿。
杨国栋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是，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那时已是傍晚，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就像许多年前，樱桃跟着杨国栋从集市回来，口袋里装着5毛1块的钱，身上带着水果的余香，父女俩手挽着手，一起走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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