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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20年创办以来,北影节电影大师班致力于搭建国际知名电影人与影迷、行业从业者分享、交流的平台,邀请国内外知名导演、制片人、编剧、专家学者,聚焦银幕之下的电影故事,分享从业经验与智慧,探讨电影产业的前沿热点与未来发展,推动国际电影文化的传播和继承。

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大师班邀请到了中国香港著名导演、监制许鞍华担任主讲嘉宾,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担任特邀嘉宾主持,导演文晏担任对谈嘉宾,为观众带来一场关于女性独立影人的大师对话。大师班现场,许鞍华导演就其创作历程中的女性题材、独立制作等角度出发,为到场的观众分享其被誉为“半部中国香港电影史”的创作经验以及对于中国电影发展的思考与见解。

 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大师班回顾系列一 | 许鞍华谈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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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大师班回顾系列一 | 许鞍华谈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
许鞍华作品混剪

以下为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许鞍华电影大师班实录:

时间:2024年4月24日10:30—12:00

主题: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

主讲嘉宾:许鞍华 中国香港导演、监制

特邀嘉宾主持:戴锦华 学者

对谈嘉宾:文晏 中国导演、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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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红毯合影

从左至右:文晏、许鞍华、戴锦华

戴锦华:大家早上好,欢迎来到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大师班的现场,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戴锦华,我非常荣幸。这次主讲嘉宾是中国香港著名导演、人称中国香港半部电影史的许鞍华,她是我最尊敬的女导演,没有之一。

刚才短片当中展现了许导非常丰富的创作道路,她不仅是半部中国香港电影史,开启了香港电影新浪潮,今天很多著名的影人都是她的追随者。她的创作有很多角度可以切入,但是最后短片落在了女性视点上。今天也邀请了一位以女性视点著称的文晏导演,有请两位导演上台。

许鞍华:我太荣幸了,其实我也是戴老师跟文晏导演的粉丝,这不是夸张的,我就好好回答大家的问题,我们一起讨论一下。

文晏:大家好,我今天主要是来学习的,因为台上两位老师都是我特别敬仰的电影人和学者,我从她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自己非常激动、非常期待这次能够坐下来一起交流。

戴锦华:我不知道大家对许导哪些影片、哪部影片最深刻,许导第一次完全俘获我、征服我的是《女人,四十。》,我经常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分享的是《天水围的日与夜》,包括后来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桃姐》,这一系列创作都是一个女性导演镜头前的女性生活。关于女性角色和您的创作、生活有什么关联?或者您有没有特别的方式角度处理她们?

许鞍华:到一定的年纪你的观点会变,以前都是拍一些比较戏剧化或者有冲击、有动作的东西,到了中年的改变主要是看了侯孝贤跟杨德昌的作品,他们的作品直接讲当时的生活,所以我找了吴念真当编剧。我感觉现在是文晏导演的时代了,因为我看了《嘉年华》,也不怕大家说,它把我击败了,《嘉年华》拿奖了,我们没有拿奖,可是我心里蛮高兴的。因为我感觉她的作品比我的作品有创意,不单是她年轻,应该鼓励新人等原因,而是它真的是非常好的作品。她解构的是在现实以外的另一个层面,所以我想听听文晏导演会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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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

文晏:刚才戴老师说我们对许导哪部电影印象特别深刻,我是《客途秋恨》,可能这部电影跟您的人生、生活密切相关,所以它特别打动我,那种忧伤或者无可名状的东西,恰恰是人生的体现。

我在创作电影的时候更多从自身出发,当我们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我们视点是局限的,我们看到太多谜题、未知,怎么了解一个事情背后的真相?我会把这样一种讲述方式带到我的电影拍摄中。我如何发现真相,观众也跟着我一起发现。这样是在邀请观众跟电影发生一种比较密切的互动,观众参与到电影叙述其中,可能这是我现在理解的一个讲述电影比较好的方式。

戴锦华:想请两位导演简单讲一下你们对性别的思考。

许鞍华:性别的思考,这是我到了七十多岁,几乎没有性别分别的时候才去思考的内容,不过还是要思考的。以前我拍所有的戏其实没有特别地从一个女性角度去思考,因为我想拍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主人公刚好是女的,因为我是女的,比较了解她,所以就拍了。现在我思考问题会从比较宏观的角度出发,你对它的来龙去脉要比较了解。我以前其实没有那么认可一定要有女性主义或者相关的概念。但是在看了很多的材料,开拓了眼界之后,我觉得即便是在前期想象故事的时候,这样的概念也是一定要有的。因为太多东西是推广女性主义的,这能让社会得到进步。

文晏:戴老师有一篇文章叫《性别和叙事:当代中国电影中的女性》,我觉得那篇文章把中国女性的现状以及在电影文学很多艺术形式中间的叙述讲的特别透彻。我很遗憾没有在很早的时候读到这篇文章,我是后来才读到的。

当我开始创作的时候,我对性别这个概念也是懵懂的,也是逐渐在摸索,但是由于自己有很多疑问,所以把这些思考和疑问放在了电影中。

因此女性视角和电影叙述中女性形象的呈现,这些东西都是我在创作的过程中,一边提问题,一边思索,并通过阅读和观影逐渐形成、逐渐清晰的。

后来读到戴老师这篇文章,我觉得讲得太清楚了,把女性在社会的现状以及我们怎么把它转换成影像描述讲的特别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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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

许鞍华:我想加一句,我最近看了《利益区域》,这个故事得到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这个故事让大家了解,如果你想要有改进,一定要从自身开始。如果你思考女性主义你也要思考自己的位置,我是不是每天在吃喝玩乐,我什么都不想?发扬女性主义首先要从自己做起。从检讨自己开始,而不是怎么样争取。

戴锦华:谢谢许导的补充。我讨论的下一个问题是许导是改编张爱玲小说最多的一位导演,有《倾城之恋》《半生缘》《第一炉香》,这是您主动选择还是被动选择的?

许鞍华:半推半就,拍《倾城之恋》我是赶着要从邵氏走出来,那时候签了一部片没有拍成,但是我很想拍,而《倾城之恋》是一个现成的题目。我们拍的太快了,就算不快,我觉得我的成熟度还不够。

戴锦华:近年来非常令人瞩目的是您拍的萧红的传记片《黄金时代》,也是您唯一的一部传记片,她是一个文学家,是一个女作家,您当时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吗?

许鞍华:那时候我们本来要做萧红跟丁玲,后来李樯说不要做丁玲,而且袁梅老板跟我们说她是萧红迷,所以我们正中下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我看了很多书,李樯说他要自己思考一下,叫我先去拍别的戏。我很尊重他,也很信任他。所以我就先去拍了《天水围的日与夜》和《天水围的夜与雾》,两年之后才回来拍《黄金时代》。

所以这个剧本熬了三年,给我看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好,可是那个时候的剧本很长,有300多场,我们拍的时候是200多场。我事后感觉剧本里面那个概念很好,但是我没有尽善尽美。我觉得戏比较强的段落是不够的,如果多一点像怎么绑鞋带、去吃饭这样的戏会好一点,不会像蒙太奇。这不单只是讲女性,是想讲人生跟艺术、人生的迂回曲折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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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刚好许导又把讨论直接引向我下一个题目,您自己一般不写剧本,会用编剧的完成剧本,比如跟李樯合作,您怎么处理编剧完成的剧本?有人说导演要翻译哪个剧本,有人说导演要第二次创作哪个剧本,有人干脆把剧本当素材,您是怎么样的?

许鞍华:我一开始合作的编剧是陈韵文,他是一个有非常强创意的、强势的编剧,他写什么我立刻就同意了。每天交每天拍,以前那个时代是这样,我晚上在他家等他,后两天拿着一个分场,挑了明天一个场景要拍的东西去拍两天。我太尊重文学了,所以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写东西,我有点怀疑自己能不能写,因为我写出来的是一个故事,可是它不是一个剧本,剧本是有节奏的,我想学,怕写的不好。

戴锦华:坦率的说,我觉得编剧不是那么强的剧本是更有你的风格和我更喜爱的电影。

许鞍华:到最后其实谁主导哪个部分不重要,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这个戏好,我不跟人家争执这个事情,有可能因为我受惠很多,拍摄过程中演员也贡献很多,好的作品是大家的共同的贡献,而不是我个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戴锦华:但是在后期是你整体掌控的对吧?

许鞍华:其实关于剪辑怎么做,我只是跟剪辑师说了一个流程,完成后我都觉得不用怎么修改了。

戴锦华:我好奇《天水围的日与夜》您和剪辑师的关系是怎样的?

许鞍华:《天水围的日与夜》是按照剧本来进行拍摄和剪辑的,剪辑完之后我一看是120分钟,给王晶看,他说很好,但是有点长,要修改一下。我就把重复的,都是讲一件事的场面拿走。

戴锦华:准确按照长度拍的是吧?

许鞍华:我不习惯拿着材料在剪辑台重新创作,到现在还是。可是这样是不好的,我现在感觉导演重新再创作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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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是和王家卫完全不同的拍摄和创作方式。文导你是自己写剧本对吧?

文晏:对。

戴锦华:你刚刚杀青的这部片子,请你讲讲编导合一的体验。

文晏:我觉得一般新导演开始创作的时候也没有别的剧本来给他拍,所以都是自己开始写。但是我觉得写剧本可能是整个创作过程中最快乐的一段,因为就跟做梦一样,是你要在自己的脑海中创造一个世界,创造你的人物以及他们生存的环境。那时候相对而言是最自由的,你可以天马行空。所以我一般有了最初的想法,我就会勘景,会跑很多地方,寻找一个我觉得很对的地点,再让我的人物在环境中生长起来,因为我希望它是一个很有机的过程。写的过程中也会不断从文字到影像来反复检验,最终是让它在脑海中用影像呈现,就好像是你做了一个梦一样,最终我觉得当你真的能够做出这样一个梦的时候,你的剧本才会完成。

拍摄自己剧本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带着影像的想法在里面了。刚才提到剪辑,剪辑确实是给你另外一次机会来修订你原本的剧本,是对剧本的一次再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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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

戴锦华:下面到了我最想问许导的部分,我们老在讲独立导演、独立制片、独立创作、独立电影。但是我其实很晚才知道许导是一个毕生的独立导演,她居然作为如此重要的贯穿了中国香港电影史的人物,她从来没有签约任何公司,您是孤军作战。如果让我命名这次主题,我会命名成“独行女侠”。《好好拍电影》中徐克也说,遇到任何问题是没有人帮的,背后没有靠山,身边没有帮手的,您独自半个世纪的电影生涯,想请您谈谈这种选择和这种坚持。

许鞍华:这不是我的选择,我不是很容易跟人家合得来。我看起来特别老实,其实在拍戏的时候特别凶,有些莫名其妙的要求,不是正常的要求。我以前不明白,合作的时候经常跟人家翻脸。后来我也明白了,跟人家合作要顺其自然,能做的做,不能做的不做,组班的时候找到以前合作好的人再做。可是我反而是一个非常依赖我组里人的人,我唯一不靠的是美工,因为我觉得自己对这些感觉特别好。不过我对他们也很尊敬,很多时候我不同意,但是我也不说话,如果他们提出一个想法,我觉得可以接受我还是会接受的。所以我不是有意要独立,我跟人家不是很容易合得来。我现在希望我改变,因为我身体不行了,我已经不能单独地拍一部电影。所以我希望找一些人合作,互相帮忙,互相交流。

戴锦华:导演说她是因为没有选择独立,而不得不独立,显然这是因为她并不想为了签约的便利做出任何妥协。

许鞍华:我通常喜欢拍的题材都是人家不想要投资的,拍老年人等等,他们都觉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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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所以坚持是对资本的不妥协。许导走的这条电影之路是艰难的,在任何时代都是艰难的,在当下电影现实当中也是艰难的。我记得许导说过一句话,我当时特别感动,您说每拍一部电影的时候都准备是最后一部了,因为可能没有投资了,没有人跟您要合作了。我觉得这是很大的勇气。

事实上您有过十年的创作停滞或者低谷时期,那个时候你去教过书,也在日本生活一段时间。现在回头看,您觉得那段时间对你意味着什么?

许鞍华:我觉得是很不快乐的,因为又没有钱,又没有工作,四十几岁还跑到日本跟二十几岁的人一块生活,感觉不对,快乐不起来。现在回头看,那当然也是人生经验的重要部分,你必须经过一些失意。比如那时候有人对你很好,你特别感激,就拍了这些东西,如果没有经历过很多东西是比较难拍的。

戴锦华:这是许导的特征,她会说的如此轻描淡写。现在年轻电影人敢不敢想象你们有十年不仅没有片拍,生活也不是很有着落的状态。在这中间您仍然坚持,仍然在寻找新的机会,我真的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地方。

接下来还是问许导,近年全球独立的女性电影人越来越多了,比如说《芭比》格蕾塔·葛韦格导演,她将是本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的主席,是从独立制作走出来的。您怎么看这些年来国际女导演的涌现?

许鞍华:越来越成功,她们的创意完全不输于男性,一些偏锋的题材她们做得更好。譬如我这次在柏林遇到的那位拿奖的非洲女导演,她的纪录片只有60分钟,我们评委7个人看完以后都在鼓掌。这个纪录片讲非洲的文物,有30件送回她们国家的故事,她居然能拍出来又明白、又深刻、又好笑、又感人,我觉得这真是为女性争光的事情。

戴锦华:文导怎么看女性在整个行业当中的位置和近年来的变化?

文晏:我觉得就像刚才许导说的,其实女性创造力是无限的。所以我特别高兴看到越来越多的女性作品、女导演的涌现,我觉得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因为女性占世界人口的一半,所以难道我们不应该看到更多的女性故事吗?我觉得这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事情。新鲜的视角,新鲜的体验往往都出现在女导演作品上,所以这点给我很大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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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晏

戴锦华:文导在成为导演之前是著名制片人,《白日焰火》制片人,您觉得这两个角色有冲突吗?是分别扮演的还是有所兼顾?

文晏:我开始做制片人也是误打误撞,是为了帮朋友的忙,因为当时大家做独立电影都很艰难,需要互相帮助,所以我完全出于帮忙才误上了制片人这条船。做艺术电影,它背后的商业逻辑跟创作并不矛盾,艺术片说白了就是要拍得好,你的电影语言要新颖,要有创新,真的是把电影做好它才会卖得好,跟简单的商业电影商业逻辑是不一样的。所以对我来说这并不冲突,我当时做制片人也无非就是尽可能地帮导演把他的影片做得更好,把品质做得更高。但只是说当时做了一部就有第二个人找我,第三个人找我,我发觉一而再再而三不停下来的话,我自己很难回到创作中。所以我后来赶紧叫停,我说不行,赶紧自己拍自己的电影,所以后来还是主要做导演了。

戴锦华:今天主题之一就是女性独立影人的创作长路,许导坐在这儿就是那条长路,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可以通过她的作品序列去想象、认知。许导第一部是《疯劫》,然后是《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徐克导演也觉得您将当时大家的创作空间和意识扩大了,改变了原来的中国香港电影的路径,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许鞍华:其实有想法的人不是我。1975年,电影《侠女》在戛纳拿了一个奖,我就很高兴。我认识谭家明,他说我们不要做这些事,我们不要拍这种电影,我们要拍现代的电影。他是特别有看法、有权威性的,他要把关于家庭伦理的这些剧,推到一个国际的位置。所以他当时在电视台拍的电视剧集都是新浪潮的前身,是他带着我们这些新导演。以后我们去拍戏,写实、同步录音、资料收集,这一整套其实都是谭家明带领的。

如果说我们那种是冲出国际的,这有点过了,因为真正冲出国际的是武打片,全世界都在看,80年代都在看武打,那真的是非常有创意的东西。那是开始了一条更另类的路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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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许导告诉了我们中国香港电影的国际化,是功夫开始征服欧美的观众。

许鞍华:去戛纳的时候,《侠女》的主演徐枫、乔宏也在,他(胡金铨)不能带我去,另外其实他的经费也比较紧张,所以你可以想象电影人的难处。他写了一封信给我,那时候他说如果有一天中国电影不再只是靠武打、绣花、瓷器引起国际上的关注,而是用真真正正的现代生活拿奖。他说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中国电影就行了。他的预言果然成真了,很多电影都是,像《嘉年华》也是提名威尼斯的,他说的变成真的事了。

戴锦华: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如果有一天用现实生活故事的电影行走在电影世界之上,那时候是中国电影站起来了。但是胡导当时《空山灵雨》已经开始赢得欧洲国际电影节的盛赞。

许鞍华:不过有时候拍现代片虽然走出了中国电影的限制,但其实退一步想武打片也是走出我们的限制,大家都有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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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我发一点点感慨,刚才听到许导说不是她打开了这个场域,而是同代人他们有这些构想,老一辈电影人有这样的构想。坦率的说,这是我第二次遇到这样的情形,曾经女性出版人董秀玉老师,被人们赞誉她读书无禁区,打开中国的历史时期,她做了类似的回答,她说这不是我做的,同代人做了什么,前辈做了什么,他们给我们提供了什么便利,提供了什么庇护。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有成就的女性会采取的态度,丝毫没有凸显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相反告诉你们那个历史的环境是什么,当时人们都在做什么,因为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不管你是多伟大的天才你可以独自成就一个时代的突破,可是女性会回到那个历史环境当中。

我自己说了我最爱《女人,四十。》,不是最爱,是这部最先折服了我。按照研究者来看这也是你创作的转折点,在此之后更多小人物、身边人、身边事,我会跟年轻研究者说你那是过度解读,不是专门选择的角色来象征什么,而是许导的朋友、许导的生活。这个时期,这个转折,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者怎么感觉的?开始有更多的“系鞋带、吃饭”。

许鞍华: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有人找我拍一个老年人的纪录片,我探访了很多老年人,看他们的材料,我突然想到我也是会老的,我四十岁的之前没有想到我会老的。所以一直想拍一个关于老年人的故事,其实隔了几年就拍了《女人,四十。》。

戴锦华:老人随着寿命的加长,各种各样的问题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我跟许导已经老了,但是好像我们还能自主的人都背负着曾经背负的问题,我跟许导都是伴随着老母亲。长久的老年人问题尤其是阿尔兹海默、失智失能老人问题不仅在电影当中,在社会论述当中都不可见。我的认知当中《女人,四十。》是第一部,在华语电影当中绝对是第一部去表现这样的状态。我还是想再追问,我看了《天水围的日与夜》以后得出一个很不理论的结论——不吃饭的电影都不是好电影,不吃饭的电影都不是人的电影。那里面几次独居的婆婆喂一块牛肉,这种细节的处理对你来说是创作的时候自然发生的还是有些特别的感悟要这样处理?

许鞍华:我一向特别注意细节,只不过有时候拍的到,有时候拍不到,《天水围的日与夜》吃饭场面那么好看,因为道具组菜做的特别好,而且拍的时候才弄出来,这两个演员也吃得特别香,这样就对了,而不是做两个吃不了的菜让他们装着吃,完全不一样。比如鸡蛋炒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些是还没有全熟,有些是很熟的,都是我们精心设计的。每一次拍完,这些演员都说不吃饭了,我要吃这个菜。

戴锦华:所以拍吃饭戏的时候是真的在吃。

许鞍华:是。

戴锦华:这很重要,不能是道具菜拿上来,也不能是预制菜。我知道你拍历史题材的时候会做大量的案头工作,会读很多很多材料,相反在所谓日常的生活当中那个就不需要,其实就是你自己的生命经验的投入。比如说类似于萧红或者《明月几时有》这样的影片,读到的文献和后来的处理影片的时候,会有很多帮助吗?你依赖不依赖那个文献?

许鞍华:材料当然有,很多东西不看材料就不知道。我也会像文晏导演这样去勘景,如果这些景很特别,我会回来跟编剧讲,以前拍电视的时候很感人,一边勘景,编剧一边写,那时候照片都没有那么容易拍,我笨手笨脚,回来口述那个景是怎么样的,他就写进去。我特别喜欢勘景,到现在还是抢着看,勘景的人就说怎么老抢我们的工作?你回来看照片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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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也就是说你自己进入到那个空间当中的感觉很重要对吧?

许鞍华:其实到今天,我越来越认为都是这些感觉,而不是实在的东西才是电影。所以以前只能偷偷地喜欢,或者是看重的东西,现在自己光明正大把它当成一个主轴,比如说摄影师刚才讲,以前我认为不懂摄影,可是你怎么看这部电影摄影的感觉?比如现在所有好多叙事、以前的要求都去了电视剧。现在的电影其实就是讲你的看法跟你的感觉,如果你有非常好的看法和跟人家不一样的东西,你的电影就成了。所以拍电视剧跟拍电影不一样,我也希望拍电视剧,因为我没有试过。

戴锦华:许导做了非常重要的她自己对电影的定义,她说叙事故事已经去了电视剧,电影是导演的看法和感觉。

许鞍华:是。

戴锦华:要抓住那个感觉,要忠实于那个感觉。在《七人乐队》里面您拍了《校长》,很多观众和影评人都认为您在向胶片电影致敬。2012年柯达公司倒闭,进入数码时代,去年到今年是人工智能,AI冲击,Sora的出现,您怎么看待技术冲击?如果您再创作的话,会怎么对待这些变化?

许鞍华:我蛮喜欢的,我一点都不难过。可能我没有一定要求做底片的那种感觉,而且技术更新换代之后,你拍的时候实在太方便了,把整个用法变成非常平等和普及。我不知道文晏导演怎么看,因为她没有经历这个改变,一来就是数字化。

文晏:我开始拍片的时候已经数字了,但是我们一边拍还希望有胶片的质感,加一些滤镜,做一些改变。因为毕竟胶片的那种美,可能数字很难完成达到,但是数字确实使得电影门槛降低了,谁都可以拿起一个手机来拍,便利肯定是好的,我们应该拥抱便利。每次一个新的技术发生,其实都是对我们的挑战,我们如何用新的技术把它用好,把它拍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电影,不丢份,这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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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引申一句,技术没有什么问题,技术给我们提供很多便利,我不排斥技术。我上次听到是在瓦尔达的纪录片当中,瓦尔达自己的制作当中,那时候还只是有掌中宝DV机的时候,是不是这也是一种女性的开放心态,一直在敞开的向着所有的可能性,尽管必须向大家坦白的承认,我为胶片而哭,我为胶片电影而哭。像文晏导演说的,今天觉得没有太大的变化是因为数码电影还在模仿胶片,尽可能拍的像胶片电影,未来数字电影和胶片电影是非常不同的形态,只不过新媒体本身没有打开。我非常希望胶片死亡不可怕,电影要活下去,它是数码电影也没有问题,也没有关系。

许导拿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奖,让我这个很不容易哭的人突然泪如雨下,既是高兴许导拿到这么高的成就,也是带着疼痛分享那句话,因为电影不仅对我们自己,也对世界意味着太多东西。所以想让许导讲一讲,你那个时刻和这以后还有什么对自己电影的构想,有什么拍摄计划吗?

许鞍华:这几年身体不好,多点时间去思考跟看电影的时候没有那么急,反而多一点想电影的美学。我真是觉得我有点进步,所以还想拍戏。其实觉得现在应该是让年轻人去拍了,但是我看到一些东西觉得很想试一试,因为有些想法,所以有机会还希望能拍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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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

戴锦华:这是我自己加的私货,我的问题是许导作为一个导演的工作态度很像老派香港电影人,基本有邀你就接。我记得你在一个纪录片当中看到胡金铨导演说有得做就做,有得拍就拍。

许鞍华:这不是中国香港电影人的,这是戈达尔的,法国新浪潮一开始跟中国香港电影很像,他们几个人跑上街拍一些写实的东西。我拿着一本戈达尔写的文章(《电影手册》),在所有拍摄现场鼓励自己。他的一篇文章里面叫所有年轻导演都是有活就接,譬如什么纪录片,譬如拍什么油田的纪录片,又譬如阿伦·雷乃,他一开始不是拍纪录片,是帮助油田公司拍油,他拍的特别好看。所以不要看轻纪录片、广告,什么都要拍,这是戈达尔说的。

戴锦华:我完全不能想象。你觉得一个导演能够驾驭各种各样的题材吗?如果我知道不是我擅长的也要接受吗?

许鞍华:其实能不能是另外一件事,就像你是专家也会有失手的一天。他想不想和他要不要做,是两回事。如果肯让他去做,我觉得这是最大的好处、最高的成就。因为这样拍电影是自由的,你要拍什么都可以拍,拍不好就认了,或者再拍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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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戴锦华:我自己觉得这是重要的影人、成功的影人两个不同的选择,一种是一直在拍,有一个很长的作品序列,可能成就的高低有所不同。另外一种是耐心的等待,觉得自己擅长的也是自己热爱的。

许鞍华:因为这个选择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做到你自己想做的事儿就好了,因为你想拍得很完美跟你拍很多是两回事,很多时候是不用很完美。如果拍的完美也很好。

戴锦华:非常感谢两位导演,尤其许导用这么坦诚的态度跟我所做的分享。

这次电影大师班官宣之后,知道许导会成为大师班的主讲嘉宾反应之热烈是超出此前各届大师班的反应。之前我做大师班的主持人,结果我身边朋友没有给我任何反馈,也没有任何人说带我去吧。而这次我身边所有朋友都使用了“跪求”,跪求你把我们带去。

所以我觉得这不仅是对许导的艺术生涯肯定,也是表达了也许比许导更有名更有成就的导演没有收获到的东西,就是大家由衷的爱。

许鞍华:感谢。

戴锦华:我知道大家都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和热爱,下面开放时间给现场的观众。请大家抓紧把握机会,直接向许导提问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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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观众1:谢谢许导、文导和戴老师分享,我提的问题在三位对谈中也谈到过,但是我还想再追问一下,想问许导在策划和拍摄《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这些更加生活化、更文艺电影的时候,是如何在完成您个人艺术表达的同时说服出品人投资这些电影的?或者说您是如何考虑看待这些电影的商业性的?

许鞍华:我当时就是拿着这个故事一步一步地做,很忙,心态有点紧张,也不知道效果好不好。到配音的时候,很多配音人在笑,我就感觉很高兴。后来它能够拿去柏林,得了奖,我都没有想到这样一部拍日常生活的电影会得一个奖,不过萧芳芳的演技确实好。

戴锦华:许导自己选演员吗?

许鞍华:没有,演员是一定要跟老板讲的,我也很感谢嘉禾,他说你有什么题材?我说我有一个老年人的题材,他立刻答应了。他说我想找萧芳芳演,如果你能找到萧芳芳我就拍。那个公公他想找郎雄,那个时候他很红,我说我不知道郎雄,我要乔宏,就这样讨价还价。他一说萧芳芳我就正中下怀,因为我也是想找萧芳芳。

戴锦华:因为我觉得许导的电影,两个我很热爱的导演,许导和侯孝贤导演,他们都是我心里的电影艺术家,他们的影片如果选角错了,他们的电影就会没有那么迷住我,选角对的时候他们的电影就特别棒。可是许导告诉我们说这件事得跟老板沟通,所以大家不要浪漫,导演不是有那么多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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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观众2:有一个问题想要问许导,您有很多改编自文学的作品,比如《半生缘》《第一炉香》,想问一下您觉得由文学作品所改编的剧本和原创剧本相比有哪些优势和限制?

许鞍华:我觉得优势是已经有一个很好的故事,也有一些很好的人物,不好的地方就是这个文学作品越好越有名,观众固定的形象跟看法就很难改,改了又不行,不改又说这个电影好像也不行,所以是有先天性的难度。

戴锦华:我受托替网上留言的朋友提一个问题,据说这个问题很多朋友都想知道,还是关于张爱玲。《第一炉香》反响很强烈,我老实地说是争议比较大,想知道你当时的创作状态?

许鞍华:一开始是非常紧张要拍张爱玲,而且很惊喜,有点书迷的心态。几十年过去越来越当是老朋友。拍《第一炉香》的时候很多地方做得不好我也承认,我希望以后做得好,只不过现在不会拍张爱玲了,因为我没有想到应该用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来改编,这是先要解决的问题,才能把改编的东西弄得好。

戴锦华:我们非常高兴今天能够在这儿跟许导做讨论,我们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见面是在中国台湾的一个电影节上一起做评委。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许导,当时不敢过去跟一个大导演说话,结果大导演过来说我看过你的书,你的书写得不错,我当时那种雀跃的心情你们可以想象。

许鞍华:不是不错,我说是很好。

戴锦华:许导征服和感染我的是用最朴素的语言、最坦诚的态度跟大家分享,告诉我们最真实的东西。大家听过以后都会感觉到里面包含了很多创作艰辛和岁月当中累积下来的智慧和认知。

我代表大家感谢许导跟我们的分享,也感谢文晏导演所做的分享。就像许导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获奖的时候所说的“电影万岁”,为了对电影的爱,为了电影在21世纪活下去,为了电影让我们生命变得更美丽,我觉得许导还在继续创作,文晏导演的新片即将问世。在我还能发出声音,还能直立行走的时候我也愿意跟大家一起共同分享对电影的爱,我们延续电影这个伟大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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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电影大师班活动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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