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小时候有自闭症。

这是我到26岁才知道的秘密,是我爸喝醉后告诉我的,也是在这一天我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世。

其实没有什么离奇,只不过一些我从前不理解的东西,比如为什么我爸在我妈死后,一直没有再娶,为什么我妈会嫁给我爸这样的人,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02

我叫周立,我爸叫周耀民。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我亲爸,他是在我四岁那年成为我爸爸的。虽然四岁的我很多记忆都不完整,但有一幕特别清晰。

是个夏日的早晨,我妈领着我站在周耀民那栋青砖瓦房前,他从里面打开门,在门口定了定,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笑着说了一句,进来吧。

我妈就牵着我,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似乎都很漫长。

那时候,周耀民已经35岁了,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皮肤黝黑,他穿着一件蓝色竖条纹的衬衫,上下各掉了两粒扣子,他局促地扯了扯衣裳,把我们让进屋。

这是我第三次见他,但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成了我爸爸。

此后,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相依为命,之所以说是相依为命,是因为,我妈跟他过的第一个春天就去世了。

我只有模糊的记忆,以及对这件事的概念,其他的都是周耀民告诉我的。

他说,我妈是生了一种有急性并发症的病,送去医院就不行了。周耀民的亲戚们劝他,把我送回我妈家,或者送回我奶奶家,反正当初他跟我妈也是搭伙过日子,证也没领,酒席也没办,送回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最重要的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他更不好再娶了。

周耀民深以为然,在我妈去世没几天,就把我送回奶奶家了。

没想到奶奶拒绝了,她说,要照顾大伯的三个孩子,没时间管我了,还说,我妈既然改嫁了,我就不是她家的孙子了。

周耀民把我往前一推:“我不管,他是你们家的人。”

说完,转身就要走,我也没敢哭,愣在那不知所措,但心里充满了恐惧。我爸是早就不在了的,现在我妈也不在了,奶奶不要我,周耀民也不要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所以,我在周耀民跨出门槛的时候,朝他跑了过去,但我不敢叫他,只是愣在那看他。

周耀民顿了顿,他的背影被夕阳照得很大,像嵌在门框里,他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他忽然牵起了我的手,我以为他又要我了。

正要高兴,却听见他说,“走,我带你去找你姥姥去。”

03

我在姥姥家住了三个月后,又被周耀民接了回去。

因为舅妈生了孩子,姥姥要去城里了,姥爷身体不好,带不了我,就把我丢茶馆里,晚上再去接我回家。

有天我在茶馆里,遇见了周耀民,三个月不见,他没什么变化,但我瘦了很多,夏天的衣服,已经短了一大截,秋风一起,我就冷得瑟瑟发抖。

周耀民问了我的近况后,从口袋里掏出零碎的两块钱递给我,然后就走了,十分钟后,他又回来了。

他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我毫不犹豫就点了头,然后他领着我去办理了领养证明,让我跟他姓周,给我取名周立。

他希望我这辈子,安身立命,成家立业,别像他一样打光棍儿。

周耀民有很多坏习惯,比如抽烟喝酒赖床,还喜欢去茶馆打牌,输了回来就板着脸,赢了就会带一块儿镇东街的麻辣牛肉,等我放学回来一起吃。

周耀民没什么正经工作,整天骑着自行车在镇上转悠,打点零工,赚得多点就休息几天,赚得少点儿就少点儿。

因为我是孤儿,所以学杂费书本费全免,他只负责我衣食住行,姥姥那边大概是出于愧疚,偶尔会送点东西过来,或者私下给我一点钱,让我收好别被周耀民看见,但每回我都献宝似的上交给他了。

那时候,我还不到10岁,但我希望他可以歇几天,不用跑工地做小工。

周耀民也毫不客气地收下我的钱,然后领着我下馆子,一顿饭花完,然后接下来就吃几天清粥小菜。

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04

在我12岁那年,周耀民喝酒喝到胃出血,我一下课就跑去医院看他,正碰见他跟医生吵架。

因为医生给他开了住院三天,他觉得医生坑他钱,死活不答应。那是我第一次对他生气,我对他大吼了一声。

“有病就得看病,你为什么不住院?没钱我来想办法!”我吼得豪气干云,其实心里很虚,我知道我唯有去姥姥家或者奶奶家哭哭穷,要一点钱来。

周耀民被我吓住了,刚刚还很嚣张的神情,瞬间变成了小猫状,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你不懂,住院都是坑人的。”

我昂着脖子说:“那也要住!”

周耀民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渐渐升腾的水雾,和泛红的眼眶。

下一秒他就躺病床上去了,对着隔壁床的病友说:“哎呀,儿子长大啦,管起老爹了。”

我似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得意。

可是不听话的周耀民到底只住了两天院,为了省一天的床位费,在第二天夜里12点之前拉着我跑了,不然第二天早上又得去交钱了,前两天的钱,他已经缴清了。

我们俩并肩走在午夜的街头,月色暗淡,只余天空中淡淡的月影,夏天的风很凉爽,我们并肩走着,走到镇东的卤味店,我看见周耀民从裤兜的夹缝里,掏出了二十块钱,要买麻辣牛肉。

我说不行,得买五香的,周耀民的胃还没好,不能吃辣。

但是周耀民就爱吃麻辣的,我俩僵持了半天,最后买了五香的,付钱的时候,周耀民又一次感慨:“哎呀,儿子大了管不住了。”

那口吻,依然带着一丝得意。

回家的路上,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正在长个儿,得多吃点肉。”

那时候,我的头已经到周耀民的耳朵了,我俩边走路边吃牛肉,明明是五香的,我却感觉被辣得喉咙疼。

疼得快要流眼泪了。

05

我上初三的时候,周耀民47岁了。

有个人来给他介绍对象,比他小十岁,只不过一只眼睛有点问题,离过一次婚,媒婆来的时候,我在房间里写作业。

我听见媒婆说:“是有缺陷,但是年轻还能生,能再给你生个儿子。她也不嫌弃你年纪大,还养个儿子,你也不小了,凑合凑合下半辈子就够了。”

周耀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后别来了,我上次就说了,我不结婚了,也不生孩子了。”

媒婆问:“为什么?”

周耀民说:“因为我有儿子了,老婆有没有我认命了。”

媒婆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却没来由地想哭,偷偷从门缝里看,只看见周耀民在吃花生米喝酒,眼神迷茫又知足。

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附近的邻居都盖了楼房,只有我们家还是平房,周耀民喝了酒,问我:“你将来是要住在镇上,还是住城里?住镇上,我就给你盖楼房,住城里,那我就不管了。”

我说:“我住哪里,都不用你担心。”

周耀民笑了,“有出息。”

我高考的时候,周耀民已经50出头了,我没去很远的大学,而是选了本市的大学,每个月回去看一次周耀民,其他时间都在做兼职,存不了多少钱,但至少不用总向周耀民要。

大三开始,我就再也没跟周耀民要过钱了,他也好像完成了任务,开始变得越发懒散,不怎么出去打工了,家里乱糟糟的,整个房间里都是烟味。

我每次回去,都给他整理的干干净净,下次回来又恢复原样。如果是以前,周耀民一定会跟我说,放着我来吧。

但现在,他不说了,甚至跟我说话都变少了,他的头发也白了一半,比从前更瘦更矮了些,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我才注意到他眼里竟然有了老人们特有的神色,我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神色叫孤独。

因为我长大了,他不再有抚养我的需要,而我不跟他伸手要钱,他也便不再出去打工了,我变成了大人这件事,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

我和他都明白,他的人生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而我们俩剩下的时间,也不过二三十年了。

这一件残酷但不可避免的事。

06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找了份工作,每个礼拜回一次镇上看周耀民。

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提出要把这个房子改成楼房,我来存钱。周耀民啜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修这个干什么,浪费钱,反正以后你也不回来住。”

“谁说我不回来住啊。”我说,“我会经常回来啊,再说不修我结婚住哪里,婚房搞在哪里啊。”

周耀民忽然抬起了头,眼里有了熠熠的光辉,他仿佛不敢相信似的说:“你,你要回来住啊?”

我说:“不然呢,城里房价那么贵。”

周耀民了哦了一声,继续吃饭喝酒,但动作的幅度都变大了,整个人好像闪闪发光一样,眼睛弯弯的,勾起了好看的眼角纹。

毕业第三年,我们的房子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外立面和院子没弄好了,在这个时候,我有了女朋友小优。

我跟小优讲了我跟周耀民,以及那些陈年往事,小优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她紧紧抱着我说:“那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爸。”

我感动地吻了吻她。

周耀民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再去茶馆打牌了,每天都在工地上转悠,他的自行车已经变成了摩托车,四处找活儿干。这是我姥姥告诉我的,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她还有点私房钱。

我当然婉拒了,哪能动老人的私房钱。

等我回家的时候,看着崭新的外立面和完整的院墙,我顿时明白了周耀民,他只不过是希望我带女朋友回家的时候,能够体面一点儿。

晚上,他跟我喝酒的时候说,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责任。

他说,“虽然我不是你亲爸,但你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的爸爸……”

“谁说你不是我爸,你就是我爸!”我打断他。

然后我泣不成声,周耀民说:“哭啥,都要成家的人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才发现他也红了眼眶,眼里有闪烁的泪光,我举起酒杯敬他,一来二去,我们俩就喝醉了。

周耀民喝了酒之后,话就会很多,也就是在这晚,他吐露了真相。

其实,我的亲生父亲不是意外身故,而是自杀的,他从小就有自闭症,长大了又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而我妈嫁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但已经嫁了也没办法。在我出生之后,我亲爸觉得他完成了他的人生使命,所以他就毫不犹豫地跳了河。

而我遗传了我爸的自闭症,快两岁时我妈才发现,然后带着我四处看医生,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渐渐好转。我奶奶就把我妈的陪嫁全部还给她,让她带着我去改嫁,他们家养不起了。

我妈带着我回了娘家,不久后,就有人来说亲,对象是周耀民。

周耀民父母早亡,他因为太穷了到35岁都没娶到媳妇儿,而我妈是个寡妇,还拖家带口的,就被介绍给了他。

我妈大概是不想拖累娘家,也不想看舅妈的脸色,见过周耀民之后,就答应了。没几天,就带着我住到了周耀民家。

他们的结合很草率,但却决定了我的命运。

07

毕业第五年,我准备结婚了。

房子是租的,小优的父母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但也没说什么。租房子的时候,租了两居室,因为小优说,周耀民老了,偶尔可以接他来城里住几天。

没想到,我跟周耀民一说,他死活不答应。

“我才不去城里,我就是个乡下人。”

没办法,我拗不过,没想到小优想出了一招,说我生病了,她要上班,没人照顾我。

第二天一早,周耀民打电话来了,他在小区楼下,但不知道我住哪里,保安不让进去。

我兴奋地跑下去开门,他一看到我,就抓着我问,哪里生病了。

我拉着他就往楼上走,他立刻识破了我的谎言转身就要走,我说,“来都来了,我带你逛逛。”

我带着周耀民逛超市,逛公园,吃大餐,他脸上一本正经,但眼里的喜悦出卖了他。

晚上我们在桥上看夜景,他不经意地说:“城里就是好看啊。”

我说:“那你就留下来吧。”

他摇了摇头:“还是乡下舒服。”

周耀民住了一个礼拜,还是回去了。我结婚后,他问要不要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我买房子凑点钱。

我坚决不同意:“那是咱们的家。”

周耀民双手插在裤兜,望着人来人往的城市:“人在哪,家就在哪。”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难受极了,我不敢去想象,将来有一天周耀民会死,会永远离开我。

最后,我也没同意卖房子。

今年,我已经30岁了,周耀民61了,头发已经全白了,小优又提醒我,给他找个老伴儿。

我立刻答应了,托老家认识的人去帮忙找合适的人,最后找了个爱跳广场舞,活泼开朗的老太太。

我用了一个礼拜才说服周耀民后,安排两人见面了。

我偷偷在窗外看他们,周耀民居然脸红了,但是没几分钟,那老太太就气呼呼地跑出来走了。

我跑进去问为什么,周耀民垂着脸说:“没什么啊,就是签个……协议。”

“什么协议?”

周耀民说:“就是将来我死了,你没有赡养她的义务。”

我一听,整个人都愣住了,难怪老太太会气得跑了,我想对他发脾气,但小优拉住了我的手。

我很快明白过来,周耀民是为了我,不希望成为我的负担,哪怕是他的老伴儿也不行。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老伴儿,谁会答应这样的协议啊?”我说。

周耀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但眼神里依然很倔强,他支支吾吾地说:“以前我是认命了,但现在我想开了,我有人陪了,你就可以去顾你的家庭了。”

我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周耀民满心都是在替我着想。

其实,我这一生看似坎坷,但我从未觉得艰辛,也很少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因为有周耀民,虽然他看起来很不靠谱,但他给了我一切想要的父爱,给了我一切的关怀,还把自己半辈子都浪费在我身上了。

所以,那天在咖啡馆外,我没忍住眼泪。

08

这两年,周耀民看起来比同龄人老了10岁。

今年,我强势地把他接到了城里,让他更多地参与我的人生,偶尔周耀民一生病,我就特别紧张,请假也要带他去看医生,到了小题大做的份上。

但是小优很理解我,我很害怕周耀民出事,我更怕等他老了,等我有能力了,却没有时间来还他的恩情了。

可是,周耀民没有给我机会,今年五月我带他去体检时,意外查出了肝癌,已是晚期。

拿到结果的时候,犹如晴天霹雳,我愣在那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然后没能忍住地哭了。

我声音发颤地问医生肝癌晚期能活多久,会不会很痛苦,医生说配合治疗就好了,其他的没说。

为此,我失眠了好多天,一想到就觉得心里发酸。

上周,我带周耀民回老家,因为他说住院之前,想见见老朋友,我在家做饭等他回来。

吃完饭,我们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聊天,周耀民翻出老相册,给我看我的照片,然后跟我讲了很多小时候我已经不太记得的东西。

夕阳一点点从对面的屋顶滑下去,我看着周耀民,我想要记住这一刻,记住他的脸,记住他的眼神和表情,记住他说话的口吻。

这样下辈子,我就能一眼认出他。

我知道,下辈子我们一定还是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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