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记本”注:本文原题《民国留学生与中国第一个西洋文学系的创建》,载《白鹿塬论丛》第二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此为微信版,有增补。得丛刊主编周棉、本文作者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沈卫威授权推送,特此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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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哥伦比亚大学

一百年前,两个从美国哈佛大学回来的留学生梅光迪、吴宓,在南京东南大学结学衡社,创办《学衡》杂志的同时,还创立了西洋文学系

命运多舛,现代中国大学首个西洋文学系只存活一年,学衡社社员在南京群聚三年,即离散。其中缘由,我从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珍藏中,找到答案。在此,我利用80多封未刊信函等第一手原始文献,直接呈现历史现场,并完成文学叙事。

民国大学校园文学教授、文学青年的活动,如此激昂,如此浪漫,而又如此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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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9月—1917年7月,在哈佛大学读书的梅光迪与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胡适讨论文学,结果将胡适“逼上梁山”,使胡适于1917年借助《新青年》及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文科学长陈独秀的提携,登高而至,顺风而呼,发动文白话新文学革命。

据《吴宓自编年谱》所示,1918年8月,梅光迪与吴宓在美国相遇,因谈话投机而相约回国后与胡适再战:

今胡适在国内,与陈独秀联合,提倡并推进所谓“新文化运动”,声势煊赫,不可一世。故梅君正在“招兵买马”,到处搜求人才,联合同志,拟回国对胡适作一全盘大战……

梅君慷慨流涕,极言我中国文化之可宝贵,历代圣贤、儒者思想之高深,中国旧礼俗、旧制度之优点,今彼胡适等所言所行之可痛恨。昔伍员自诩“我能覆楚”,申包胥曰:“我必复之。”我辈今者但当勉为中国文化之申包胥而已,云云。宓十分感动,即表示:宓当勉力追随,愿效驱驰,如诸葛武侯之对刘先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云云。(吴宓:《吴宓自编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77页)

正是因为这个承诺,梅光迪、吴宓相继回国,分别于1921年5月、9月来到由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新改制的国立东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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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梅光迪,右:吴宓

梅光迪、吴宓来南京的牵线人和具体操作者是1917—1919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进修的张谔(士一)。

1921年4月12日,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主任张谔致校长郭秉文(鸿声)信,商讨聘请留学哈佛大学的吴宓、梅光迪、楼光来事宜。说现在梅光迪已经就任南开大学,可聘吴宓,月薪先填160元;若吴宓不就,可与楼光来接洽,月薪150元。此是吴宓自编年谱中所言,他初到此校时,领取月薪银洋160元的由来。此时,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留学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办公处副主任、行使副校长职权的刘伯明留学美国西北大学,校内主要学科的教授、主任都是留学归来,学有专长的学者。张谔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部创制即出任主任的实权人物,1917年由学校特别选送到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后返回。

令张谔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梅光迪、吴宓到来,便要举旗聚众,施展自己的抱负,置原英语系主任张谔于不顾。因为梅、吴不屑于英语系在承担全校公共英文教学的同时,又在专修科基础上培养中学英语教员,且课程多是语言基础课。梅、吴理想的系科建设目标是要参照哈佛大学的比较文学系与芝加哥大学的世界文学系。

如此高标,却面临两个生存性夹击:南京本土资源欠缺,师资不足,欲筑高台,根基却是在流沙上。要以文化保守姿态,纠结队伍,创办《学衡》,抗击以胡适为首的新文化运动,批评、制衡其文化激进行为,却因语境错位,势单力薄,加上自身被新教育体制裹持,无法超越;又被新文化思潮的恋爱自由迷惑(梅、吴同时陷入婚外恋。梅恋上女学生李今英,吴恋上朋友朱君毅解除婚约的未婚妻毛彦文),难以自拔。结果梅、吴两人三年后败走金陵。

吴宓一到校,便与梅光迪合计,双管齐下,迅速启动增设西洋文学系,成立学衡社,创办《学衡》杂志。

1921年10月,梅光迪、吴宓拟定并向校方呈递《增设西洋文学系意见书》(节录)《西洋文学系学程表》:

增设西洋文学系意见书

按查《东南大学组织大纲草案》第十七条,文云:“大学设教授会,其职权如下:(一)建议系与科之增设废止或变更于评议会。”光迪等依据此条,谨具意见书,详述东南大学应即增设西洋文学系之理由及其办法。提出于教授会,以备校长及教授诸先生之观览、纠正、加以讨论,俾西洋文学系得早日成立,光迪等何幸如之。

(壹) 东南大学应设西洋文学系之理由

(甲) 论学理

(一)西洋文学之名义。(二)西洋文学之急要。(三)美国大学之成例。

(乙)察事实

(四)西洋文学之设立,其事既切要而又简便易行。(五)西洋文学系设立,则现有之西洋文学课程有系可归。(六)西洋文学系设立,则现有之法文、德文班有系可归。

(贰)东南大学增设西洋文学系之办法

(甲)经费。今增设西洋文学系,并不需另筹经费。盖西洋文学教员之薪金,及添购西洋文学书籍之费,均本已有之照旧支用而已。但须在英文系预算中,将此一部分之经费按照原定之数,特别划出,拨归西洋文学系主管。划一为两,变名称而不变数目。故大学增设西洋文学系,不需加筹经费丝毫也。

(乙)课程。今增设西洋文学系,先将现有之课程,如光迪所授之西洋戏剧,宓所授之西洋小说、修词原理,划归西洋文学系,下学期再略加数门课程,由光迪与宓分授,故大学增设西洋文学系,本学年中之课程业已齐备,不需另行设法也。

综上所陈,东南大学速增设西洋文学系则有六利焉:

(一)西洋文学自成一系,可使名实允符。(二)学科可使完备无缺。(三)可符美国大学之成例。(四)其事既切要,尤简便易行。(五)现有之西洋文学课程有系可归。(六)现有之法文、德文课程有系可归。理由既如此充足,而办法又极易捷。(甲)经费则但将旧有者划出,不须另筹丝毫。(乙)课程则业已足用,本学年不须添聘教员。如此则东南大学增设西洋文学系,尚何待迟疑之处?故敢据实沥诚陈述如右。敬候公决

民国十年 月 日

西洋文学、英文教授梅光迪、吴宓

谨拟

西洋文学系学程表

第一类

1、文学总论 2、抒情诗通论 3、纪事诗通论 4、戏剧通论 5、小说通论 6、短篇小说通论 7、散文通论 8、传记通论 9、文学评论 10、修辞原理 11、文学研究法

第二类

12、欧洲文学大纲 13、欧洲文学名著 14、希腊文学史 15、罗马文学史 16、法国文学史 17、德国文学史 18、意大利文学史 19、西班牙文学史 20、欧洲中世文学史 21、文艺复兴时代文学史 22、古学派文学史 23、浪漫派文学史 24、欧洲现世文学史

第三类

25、荷马 26、桓吉尔 27、但丁 28、葛特 29、福禄特尔 30、卢梭 31、托尔斯泰 32、易卜生 33、欧人论述中国之文 34、西洋人研究中国文学之情形 35、特别研究:择定专题每年一易例,如讽刺文学、英法文学之关系、拜伦在欧洲之势力等

这个增设西洋文学系的理由看似有理有据,很充分,学程表更是完全西洋化,感觉十分新鲜。但其中却埋着最危险的暴雷。原有英语系的教师,有自己的教学任务。仅凭梅光迪、吴宓两人如何开得出这35门课?说“大学增设西洋文学系,本学年中之课程业已齐备,不需另行设法”;“大学增设西洋文学系,不需加筹经费丝毫”。则是不实之词,内藏玄机。

这个《增设西洋文学系意见书》《西洋文学系学程表》虽然是梅光迪、吴宓合作起草的,但主导意见来自梅光迪。这在吴宓与梅光迪日后关系决裂时所发出感慨中得到证实。两人合作不到两年,吴宓对梅光迪的评价是:“好为高论,而完全缺乏实际工作之能力与习惯。”(吴宓:《吴宓自编年谱》第230页)

因为梅光迪性格孤傲,思想偏至,放言空论,眼高手低。

11月1日,校长办公处副主任刘伯明致梅光迪、吴宓信,请出席校评议会:

迪生、雨生先生大鉴 敬启者

前教授会议决增设西洋文学系一案,明日交付评议会讨论,务

台端于明日下午四时拨冗至梅庵出席,预备有人提出疑问时,以便

说明理由。无任盼幸,专此顺颂

台安

弟刘伯明

十年十一月一日

10月2日,刘伯明、陈斠玄(鐘凡、中凡)、张谔、徐则陵(养秋)等出席国立东南大学评议会。会上表决通过增设西洋文学系提案,同时审议通过了梅光迪、吴宓拟定的《增设西洋文学系意见书》《西洋文学系学程表》。8日,校长郭秉文签发布告:

本校现经评议会决议,添设为西洋文学系,所有系主任任职,特推请梅光迪先生担任。

全体教职员学生诸君均鉴。

郭秉文

十年十一月八日

同日,校长郭秉文致英语系主任张谔信,告知已推梅光迪担任西洋文学系主任,英语系文学课程应归何系,请与梅光迪浃洽解决。9日,校长郭秉文正式聘梅光迪为西洋文学系主任。

与之同时,梅光迪与吴宓协商,成立学衡社,创办《学衡》杂志。据《吴宓自编年谱》所示,《学衡》杂志社本月第一次会议上,梅光迪宣布其清高之主张,谓《学衡》杂志应脱尽俗氛,不立社长、总编辑、撰述员等名目,以免有争夺职位之事。甚至社员亦不必确定:凡有文章登载于《学衡》杂志中者,其人即是社员;原是社员而久不作文者,则亦不复为社员矣。

12月14日,吴宓致刘伯明信,谈聘任汤用彤之事。

伯明先生尊鉴:

(一)前接汤用彤君自美来函,谓拟就清华之聘。然弟先已有函,力恳其来此,故特询究竟。窃意若重实利,则常人自必赴清华,月薪二百元起码,且可望以二十元递加。惟为友谊及吾侪志业计,则汤君当以来此为宜。尊意既决聘汤君,可否即请从速,直接函达汤君。寄去合同。正式聘定。则在汤君可无迟徊顾虑之难,而在吾校,亦可免得人而复失之苦。望即斟酌,赐行为感。且弟屡函在美诸友,促其来此。而校中终无表示,则弟不免有谎言乱说之嫌。且也,早日聘定,并商定课程,则汤君知其到校所授何科,可以早日自行购买应用书籍。携带兵俱。此层最要。如弟今年到此,书籍不备。弟虽有书若干,而分配不匀,教授参考,有时苦难万状。弟前曾为北京高师校,购书值美金二百元,既佳且廉,惜吾校不能拟此也。汤君号锡予,湖北黄梅县人,住址如下:Y.T.TANG,51 Weld Hall,Cambridge 38,Mass.U.S.A.

(二)弟授课需用要书若干种,遍购且借,不得。今恳尊处代写一介绍函,俾弟持之可赴金陵大学图书馆阅书。乞该馆特予招待,并准同时以书三四本借出。自以不属该校教科用之书为限。不胜感幸。

(三)《学衡》第二期通论,望便即一挥而就,为盼。

八时已过也。敬请

道安

弟吴宓上

十二月十四日

19日,郭秉文、刘伯明联名致汤用彤信,欢迎他回国后到南京东南大学任职,欲聘其为哲学教授。

至此,《学衡》杂志及西洋文学系筹备工作,同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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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谔

这样的局面,却让英语系主任张谔十分难堪,他在1922年3月春季开学后,即决定重去美国。3月7日,张谔致校长郭秉文信,就教学中增聘教员、教学方法、教材等相关事项提出意见。8日,张谔再致校长郭秉文信,说因1919年7月28日,因学校急需他归校服务,中断留学。现工作已经三年,请求继续赴美国留学。

同时,张谔鼓动学生,给校方施加压力。3月14日,因东南大学要新设置西洋文学系,英语系全体学生致校长郭秉文信,要求增加师资、开设新课。而此时正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改制为国立东南大学的关键时刻,校长郭秉文根本顾不上张谔及学生的请求。于是,发生学生纷纷要求从英语系转到新成立的西洋文学系的事端。

看接下来的连锁事件:

6月9日,英语系主任张谔签署准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二年级学生胡梦华、吴淑贞、陈美宝“退出英语部,转入他部或他系”。校长办公处同意这三位学生转入东南大学文理科西洋文学系。

10日,英语系主任张谔签署准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二年级学生顾德隆(仲彝)、英语系一年级钱肇昌“退出英语系”。校长办公处同意顾德隆转入东南大学文理科西洋文学系,钱肇昌转入政法经济系。

12日,英语系主任张谔签署准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二年级学生黄叔班、李今英“退出英语部”。校长办公处同意黄叔班、李今英转入东南大学文理科西洋文学系。

14日,英语系主任张谔签署准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二年级学生沈同洽“退出英语部”。

16日,刘伯明以校长办公处名义复陆志韦信,依照学校规定,沈同洽转学事,照准。

19—24日,招生委员会、校长办公处相继同意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二年级学生沈同洽、华桂馨、曹美恩、张志超转入东南大学文理科西洋文学系。

此次英语系多位学生转学,优质学生流失,教学工作根本无法继续,导致张谔与西洋文学系梅光迪、吴宓的矛盾加深,17日,张谔愤怒之下,提出辞去系主任职务。

校长郭秉文回复张谔信,说临时请人变更、接替他的英语系主任,难得同意。“萧规曹随”不易,希望他继续任职一年,维持现状。同时,校长郭秉文也回复英语系全体教员为挽留系主任张谔所呈上的信函。

张谔一直习惯称英语部,是因在南京高师范学校建制之初,移植日本高等师范学校的办学模式,有国文部、英语部之分。最初英语部主要是承担全校的英语通修课教学任务,随学校发展,国文部改为国文史地部,英语部在担任全校英语通修公共课教学任务外,增设英文专修科,专门招收学习英文的学生。档案中有英语部、英语系、英文系、外文系、外语系混称。其称呼来历依次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在英语部内增设英文专修科后,简称英文科;有国立东南大学建制,两校名并存后,东南大学设置大学科分管各系管理模式,如文理科、工科、农科、教育科、商科(在上海),原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称科的一律改称系,改英文科为英文系,也称英语系;国立东南大学成立西洋文学系后,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系保留(民国大学有英文系、英语系两种共存的习惯称呼),学生仍享受师范类食宿减免的待遇。西洋文学系与英文系并存一年,因两系双方矛盾激化,被校方合并,改称外国文学系,简称外文系,并增聘法文教授、德文教授,但习惯上仍称英文系或外文系。1924年4月27日,东南大学董事会常会与上海商科大学委员会在上海举行联席会议,决定合并西洋文学系、英语系及德文、法文、日文各学程,正式改组为外国语文系。随后三易校名,将大学科拆解为多个学院,如文理科分解为文学院、理学院。成立文学院后,外国语文系归属文学院,与文学院的中国文学系并列,仍称外国文学系,即外文系。但国民政府教育部在学科分类上,因英语教学为最大外语门类,所以1941—1942年评选第一届部聘教授时,在23个学科专业设置岗位,文学院四大系分别细化到专业内:中国文学、史学、哲学、英国文学四个岗位。即只在英国文学一个专业外语语种门类设岗。将两大研究语言学的群体分别归在中国文学、英国文学(因教学需要,通常教授的专业细化为文学或语言学。这里的中国文学、英国文学都是大文学概念,包含语言学)。1944年评选第二届部聘教授时,将岗位设在大学科,而不局限于专业或语种:中国文学科、外国文学科、史学科、哲学科。先后两届在英国文学、外国文学科当选为部聘教授的吴宓、楼光来都曾在东南大学外文系任职过(当选部聘教授时,吴宓在西南联合大学,楼光来在中央大学)。抗战时期中央大学西迁重庆,根据培养中学师资的实际需要,在师范学院新设置国文系、英语系、史地系,名称上与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外国文学系、历史系有别。两院系学生不同,教师有兼任。

1922年9月,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正式成立,梅光迪为系主任,吴宓为教授。

9月19日,招生办主任陆志韦致校长办公处信,称当可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三年级张佩英转入东南大学文理科西洋文学系。这就导致原本已经暂时平息的英语系主任张谔要求辞职及学生上书之事,再度发酵。

21日,张谔致校长郭秉文信:

秉文先生大鉴:

上学期之末,英文科二年级学生请求于本学年转入他系者,人数达全班之半,当时均已允许,并曾与全班学生以充分之机会得请求转科。乃事已结束,而近日又有曹美恩、张佩英、张志超三生请求转入西洋文学系(上半年已允,近已经招生委员会审查及格,转学性质,似无拒绝理由)。其中原因复杂,难于笔述。如此多数学生任意变迁大足以损害以后学生之精神,破坏全系事业之发展。因此于今日英语系教授会议议决,不准再转,并请

先生转告该生等所欲转入之系,请其注意,凡本系未准退出之学生,勿先许其转入。专此奉恳,即请

台安

弟张士一拜 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22日,校长郭秉文回复张谔信,称已将来信转招生委员会酌商办理。26日,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通知顾德隆、沈同洽、华桂馨仍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三年级肄业。30日,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通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三年级张佩英转入东南大学肄业。

据《吴宓自编年谱》所示:“今秋开学时,两系分立。学校命每一学生自决自择:或转入西洋文学系或留在英语系(年级不变)。择定后,不许再改。——结果,四分之三皆愿转入西洋文学系。英语系益相形见绌矣。”其中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现改制后的东南大学英语系七位女生李今英、吴淑贞、曹美恩、陈美宝、张佩英、黄叔班、黄季马都转入西洋文学系。导致英语系系主任张谔与西洋文学主任梅光迪的矛盾进一步加剧,以致纠缠成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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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高首开女禁招收的八位女生(李今英、陈美宝、黄叔班、曹美恩、吴淑贞、韩明夷、倪亮、张佩英)

本月,经吴宓、梅光迪推荐,汤用彤正式入职东南大学,为哲学系教授。哈佛大学的三位同学,齐聚南京,成为学衡社盟友。

开学一个月后,两系斗争出现新的情况,10月13日,曹美恩申请自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转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20日,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致英语系主任张谔信,询问曹美恩申请自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转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是否同意。23日,英语系主任张谔复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刘伯明信,表示同意。24日,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致曹美恩信,准她转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学生两系之间转来转去导致的乱象,使校方也感到难堪。

让校长郭秉文更为不安的是,起初动议设立西洋文学时,梅光迪、吴宓的意见书上明确表示,不增加人员、经费等,于是,郭秉文顶着得罪老部下张谔的压力,给梅、吴一个创办新系的机会,但该系成立后,刚开学一月,梅光迪便狮子大开口,要人、要钱、要书。同时也鼓动西洋文学系学生上书请求。

26日,梅光迪致校长郭秉文信,谈“西洋文学系”的建设(节录)。

鸿声先生执事:

前次曾承面嘱,将西洋文学系经费需要详函陈述以便指定预算,故兹遵命函达。

台端幸垂察焉。

现就以上所言,教员书籍二者合算拟定。

十一年度预筭表如下:

旧教员两人(一每年二千六百四十元,一每年二千四百元) 共五千零四十元

新教员两人(每人每年二千四百元) 共四千八百元

助教两人 (每人每年六百元) 共一千二百元

书籍 至少六千元

他须费用 共五百元

总计一万七千五百四十元

故恳

先生速行俯准所定预算,以便照所规划进行,是为公便,耑此致颂

道祺

梅光迪谨启

十月卄六日

尽管梅光迪讲的有道理,的确是实情。但这与最初增设西洋文学系呈文所说不增加人员、经费,大相径庭,且有迫使校长“速行俯准所定预算,以便照所规划进行”之词。这让校长郭秉文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因为在他看来,自己进了梅光迪、吴宓设置的圈套,盲目轻信增设西洋文学系的理由及被其炫目的新学程所惑。回头再看其增设西洋文学系呈文,藏有诈雷,尤其是“本学年中之课程业已齐备,不需另行设法也”,便是可以在第二学年讨价要人,拉响诈雷的暗线。

梅光迪、吴宓得寸进尺,失去了诚信,郭秉文不能放任梅、吴如此随意。因此时国立东南大学新兴,军阀混战,北京高校因发不下教师薪水,导致教授集体到教育部请愿、鼓动学潮等事频发。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改制为国立东南大学,增加了人员编制,教育部却没能增加办学经费,所欠缺的钱,都是靠郭秉文向江苏省省长索要,省公署财政紧张,只好从各地市县屠宰税中分出一定份额,一点一点收上来(多份档案显示各县市将数千元、数百元屠宰税凑交上来),支持办学。同时,他又反复向上海的多家商行,向江苏省督军齐燮元请求捐助,勉强保障不欠教职员工的薪俸,维持学校正常运转。郭秉文甚至通过穆藕初得知政府有棉花出口税收,特多次向政府索要抽收加征棉花出口附加税,拨充学校棉场经费,以便解决东南大学附属农场的棉花研究项目经费。而梅光迪所要的这笔钱,那是需要十多个县数十万头牛羊猪屠宰税的份额累加,一时难以筹措到手。

11月1日,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发出复西洋文学系学生要求将本系发展长信。此是回复西洋文学系全体学生呈校长郭秉文的长文。同日,校长郭秉文也发出复梅光迪扩充西洋文学系计划的信函,信中没有答应梅光迪的进一步要求。

由于校长郭秉文没有答应梅光迪要钱、要人、要书的请求,梅光迪立即使出继续出国留学的一招。这与英语学主任张谔二次要求出国留学如出一辙。

11月27日,梅光迪向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面称,教育部公文有安徽留学欧美名额,可志愿申请,请郭代他向教育部呈报。

梅光迪此举让东南大学校方及吴宓等十分不安,因为西洋文学系刚设置及《学衡》新创刊,尤其是西洋文学系仅有他和吴宓两位教授。一切刚刚开始,校长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他就想法逃离。

校长郭秉文明知这是梅光迪在变换方式向他施加压力,但面子上还要过得去。郭秉文便致教育总长汤尔和《呈教育部请派梅光迪赴英研究西洋文学函》,请求恳准补安徽官额一名。附有梅光迪《履历书》《愿书》。郭秉文同时也向安徽教育厅发出《致安徽教育厅请派梅光迪赴英研究西洋文学函》①。

郭秉文十分清楚当时的公费留学政策,特别是文科教授二次得公费留学的机会是零。像胡先骕以两年调查、采集植物标本的劳作,名震全国学界,为能编出图谱,才得到去哈佛大学对照已有标本,进一步研究确认的特殊待遇。况且,安徽省只有一个官额,多少学子竞争,又如何肯让给已经获官费留学归来在东南大学当教授的梅光迪?

连续两次过分要求,让校长郭秉文虽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却没有乱了方寸。多年的大学管理经验,让他应付自我意识过强的教授,游刃有余。

郭秉文长袖善舞,善于协调各种关系,息事宁人。才过大半年,更为现实的内乱又出现了。

1923年5月1日,胡梦华、钱肇昌、张佩英、李今英、陈美宝、谢群、余介石、吴淑贞、黄淑班九位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专修科(后改称英语系)学生,联名致校长信,陈说因他们转入新成立的国立东南大学西洋文学后,依照本校评议会最新决定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完全归入国立东南大学,而原来他们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是豁免学生膳食住宿费,国立东南大学无此项待遇,特向校方申诉,仍保留他们的原有待遇,以免吃亏。

学生如此反复,忙中添乱。东南大学校长办公处回复胡梦华等,称已经转入东南大学的学生不准转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归并东南大学办法未奉报教育部批回,不能作为定案。因为国立综合大学学生与师范生,政府规定的待遇不同。就在这种反复折腾中,张谔在英语系,梅光迪、吴宓在西洋文学系应付过一年。

1923年暑假,因西洋文学系新聘了自法国留学归来的李思纯为法国文学教授,而英语系反复要求增加师资的提议却没有得到满足,8月,英语系主任再次以辞职为由给校长施加压力,并鼓动师生上书闹事。

8月2日,刘伯明回复英语系五位教授为挽留主任张谔信,说自己一再挽留张谔继续担任系主任,但张谔坚辞不就。

张谔执意辞职,刘伯明一再挽留不成。因新学年开学在即,不可一系无主任执事。刘伯明便聘请新来的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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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光来

4日,刘伯明通知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新聘定自哈佛大学留学归来的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这更激起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的怒火。

原来张谔是假辞职,真要挟,有意闹事。

看以下校方与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的对决:

4日,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致刘伯明信,表示“不能承认”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

6日,刘伯明致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信,说开学在即,为学校及学生考虑,聘定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楼能够胜任此职。

7日,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致刘伯明信,表示“决不承认”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

8日,刘伯明致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信,解释、讨论、协调聘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事。

9日,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致刘伯明信,要刘伯明取消聘定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之通告。

10日,刘伯明致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信,继续讨论聘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事。

13日,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致刘伯明信,仍表示“决不承认”楼光来为英语系主任。

代表校方的刘伯明与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的相持中,双方确保课不能停,等待校长郭秉文回国后定夺。

9月27日,因英语系学生及教师借郭秉文即将归国回校之机,两次上书,挽留辞职的张谔,并对教学现状提出意见,刘伯明回复,表示会积极改革。

28日,下午,刘伯明在校长办公处召集西洋文学系、英语系七位教授聚谈,协商下一步工作。

29日,英语系教师联名致刚回国的郭秉文信,报告英语系现状及新主任聘任风波。

10月1—2日,校长郭秉文与刘伯明书信来往,商谈英语系上课人数及约张谔见面商谈事。

5日,校长郭秉文致刘伯明信,商谈英语系要求组织临时委员会事。随后,致张谔及英语系全体教授信,就英语系主任聘任事解释,根据校规,明确表示不能组织临时委员会。

8日,英语系三年级全体学生致校长郭秉文信,报告张谔已有一周不能上课,请求解决方案。

13日,校长郭秉文与张谔书信往来,就教学相关事项交换意见,说依照校规请正常上课。

15日,英语系教授、讲师联名致校长郭秉文信,要求取消楼光来系主任任命,否则将驱驰到校董事会。

自南洋公学铁路工程专业肄业的张谔,1915年经黄炎培推荐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部执教,并升为主任。他几乎是与郭秉文同时入职。他没有专业学历,1917年,郭秉文用公费将他保送到哥伦比亚大学研修教育学。很明显,英语语言文学,非其所长。郭秉文一直将他视为最亲近的下属,没想到此时张谔要带领教授、讲师集体“驱驰到校董事会”闹事,迫使校长郭秉文就范。这以下犯上之举,把校长郭秉文逼到了底线,也迫使郭秉文彻底放弃安抚、调和策略。他快刀斩乱麻,随即在15日当天,回复英语系教授、讲师联名信,称任命楼光来为系主任,由校长秉文具名敦聘,碍难取消,聘请教职员完全为校长职权,更无提交董事会之理。

19日,英语系教授、讲师联名致校长郭秉文两信,表示退让,同时为教授没有权力、义务参与系里重大会议,不能共商问题表示遗憾。

在英语系教授、讲师及时退让之后,郭秉文立即做出决定,并敦促校务委员会通过梅光迪与张谔同时下台,英语系、西洋文学系名号同时被取消,两系合并成立东南大学外国文学系,简称外文系,新聘楼光来为主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张谔、梅光迪回过神来,两个系都没了,他两人被并入新命名的外国文学系。

据《吴宓自编年谱》所示:“九月即先由英语系张谔等发难。于是校务会议作出决定:本校英语系与西洋文学系分设、并立,殊属不成事体。各校从无此例。应即合并,复为一系。合并办法:(一)新系(合并后)名称,可从容议定,可稍缓再决。总须兼包英、法、德、日语言及文学之意义在内。(二)两系现有之课程,全予保留,一门亦不裁减。(三)两系现有之教授、讲师、助教、职员,全予保留,一人亦不裁减。其职衔及薪给,合并后亦均不改动。(四)张谔先生及梅光迪先生,皆不得为新系主任。另聘第三者为之。(五)两系现有之经费(预算),全数合并,定为新系经费,此次不增不减。但以后新系对经费(款项)之支用,应依据全系之目的及需要,统筹支付。不再顾虑或参照以前两系之分配、支用办法及账目。”(吴宓:《吴宓自编年谱》第252—253页)

1923年9月新学年开学时,主要教授、副教授月薪显示,梅光迪早吴宓一年回国,且担任系主任,月薪高吴宓一级,为240元。任职仅两年,吴宓的月薪由当初的160元,涨到220元。

梅光迪下台、西洋文学系被撤销的另一个不便公开的原因是,此时已有妻儿(第一个儿子夭折,第二个儿子梅燮和1924年10月8日出生)的梅光迪与西洋文学系女生李今英热恋,一个曾“慷慨流涕,极言我中国文化之可宝贵,历代圣贤、儒者思想之高深,中国旧礼俗、旧制度之优点”的人,因“婚外恋”成为校内部分师生议论的八卦话题。吴宓从学生那里听到传言后,将此事写进日记。

据《吴宓自编年谱》第257页所示;

1923年春,学生胡昭佐(见前)即屡告宓云:“梅先生与李今英恋爱,本系同学皆知之,甚忧校内之敌人将利用此事作材料,以攻击梅先生而破坏西洋文学系,吴先生可否劝谏梅先生?”宓答:“此事,宓不便劝谏,亦不愿去管。”

梅光迪本是《学衡》的发起人,西洋文学系的创系主任,更是东南大学归国留学生反对胡适及北京大学新文化运动的举大旗者,却演练了中国大学的首例师生恋。

这两年他是以稳健、保守的身姿,登场亮相,成为批判、制衡、反思新文化及白话新文学的焦点人物,此时自己却翻车到他所反对的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沟壑(稍后吴宓也蹈此覆辙),进入郭沫若、郁达夫等归国留学生纷纷休妻,推翻包办婚姻的行列。这场“师生恋”,发生在世人看来保守的东南大学,在梅光迪和招收的第一届女学生之间。作为西洋文学系主任,梅光迪公私难辨,授人以柄。这事当然被张谔等英语系的势力拿来当作攻击的炮弹。而张谔又是自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部及英文专修科创立就任职的老教师,近八年在此,各种人脉较外来的梅光迪为广。郭秉文为了保全学校的名声,尤其是保护梅光迪、李今英不受外界攻击,免使此事被报刊舆论炒作,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和行政权力,安抚反对梅光迪的势力,阻止此事向社会舆论层面扩散。梅光迪自燃新文化之火,烧得自己无法在东南大学安身。几股力量纠结在一起,使民国大学的第一个西洋文学系轰然倒塌。这场“师生恋”是其中一份助力。

更为内乱的事情还在继续发酵。两年内一分一合,让教授们多有怨言,自然也导致教授队伍分裂,人心思散。对此,校方及多位教授,都负有责任,不是哪一人的问题。

1924年4月27日,东南大学董事会常会与上海商科大学委员会在上海举行联席会议,决定合并西洋文学系、英语系及德文、法文、日文各学程,改组为外国语文系。西洋文学系、英语系在1923年10月已经行政会议决定合并,改为外国文学系。此次会议为事后补行程序,实际上向董事会报告,并改名为外国语文系。因为之前两年间一分一合,导致几位教授有离职另就其他大学之举动。

5月8日,吴宓就东南大学行政会议特设委员会审查裁并西洋文学等系改设外国语文系事致校长郭秉文信,表示不愿意担任政会议特设委员会。10日,郭秉文为组织外国语文系委员会,分别致孙洪芬、吴宓、张士一、温德、程穉秋信,请他们为筹备组织外国语文系委员,文理科主任孙洪芬为筹备主任。12日,郭秉文回复吴宓信,就他不愿担任筹备组织外国语文系委员一事,加以挽留。

新任系主任楼光来是在原英语系五位教授拒绝承认中上任的,捉襟见肘,根本无法正常开展工作。由合并而成外国文学系到外国语文系,不到一年,楼光来就要辞职。5月至6月间,吴宓、李思纯、楼光来、梅光迪先后向校长提出离职申请。

7月30日,校长郭秉文发出聘请罗伯特·温德(Robert Winter,祖籍法国,在美国出生与读书,留学法国。1887—1987)为代理外国语文系主任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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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德

结果,温德未就。

温德在中国多所名校游刃有余,那是什么样魅力?

看季羡林《清华园日记》:“旁听英文,Winter讲得真好,吴老宓再读十年书也讲不到这样。今天讲的是Victor Ignatus。”

西洋文学系没了,却成就了梅光迪与李今英师生姻缘;同时,也促成了胡梦华与吴淑贞同学夫妻。

读大学读得这场收获,是胡梦华与吴淑贞一生足可珍惜的挚爱,并在患难中得见真情。胡梦华与吴淑贞的新式婚礼,即民国大学校园的第一场礼乐经典。

1923年12月1日,东南大学外文学系学生胡梦华与同班同学吴淑贞在南京花牌楼中国青年会举行新式婚礼。花牌楼是朱元璋名将常遇春得赐所建,明清两朝风光之地,民国盛景仍在。新娘是中国大学首开“女禁”,南京高校的第一届在校大学生。婚礼倾城,紫金山麓风轻云淡,秦淮人家闭月羞花。除开官商三代拿得出手的排场,新人新式婚礼,西洋乐队,西洋礼服,南京头一场,焦点是场上的新娘。北京大学的胡适此时在南京讲学,应邀作证婚人。因为胡梦华的爷爷胡宝铎是胡适父亲胡传的朋友,两家人已是三代修好。东南大学学衡社主要人物梅光迪、楼光来为男女双方介绍人,老师杨杏佛、柳诒徵、吴宓、李思纯到场。胡梦华的同学徐书简为主席。也正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场面,使北大《新青年》派的胡适与东南大学《学衡》派的梅、吴、柳有了一次当面交锋的时机。胡梦华《青春文艺忆东南:重印〈表现的鉴赏〉前言》中说,在青年会这个婚礼喜堂上——

吾家博士适之叔展出文学革命观点,梅、吴二师提出希腊大师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以示当时名遍中国学术界的杜威、罗素二博士,未必青胜于蓝,更不足言后来居上。接着柳师还提出子不学的孟轲助阵,适之叔单枪匹马,陷入重围;杏佛师拔刀相助,雄辩滔滔。事后,淑贞与我研究,认为他们雄辩引经据典,俱有根底,给我们婚仪添了佳话。吾家博士主张文学革命提倡的话,展开新风气。迪生老师坚持白话应提倡,但文言不可废,则是不朽之论。

柳诒徵在叙述长诗《白门行》中有“一时才俊如云集,大学分科号升级。梅光迪吴宓文艺振金声,缪凤林景昌极风标森玉立。谈天博士竺法兰竺可桢,杨云杨铨清辩如翻澜。张其昀陈训慈矻矻钩史籍,胡先骕邵潭秋眇眇张诗坛。梵夹旁参五天竺,秦书近括三神山。蹴踏杜威跨罗素,呵叱杨墨申孔颜。万言立就走四裔,百宝麕聚无一难此述《学衡》及《史地学报》”。也专门提及此事。(据武黎嵩提供的柳诒徵《劬堂诗录》整理稿,未刊)

正是这场大学生婚礼,让民国大学的自由与尊严同在,人性与温情共生。西洋文学系,虽昙花一现,短暂辉煌后,失去荣光的一批东南大学学子,却因此浪漫而流芳。

青年学子的浪漫之外,还有西洋文学系带给胡梦华的收获。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好的文章一篇就让人记得。1930年7月,清华大学陈寅恪提出历史研究中要有“了解之同情”,对“古史辨”及“整理国故”运动的偏颇和局限,提出相应的修正。陈寅恪在《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提出:“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先刊《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32期,1930年7月21日;后登《学衡》第74期,1931年4月,将题目改为《冯著〈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而“了解之同情”一语的源流,来自德国启蒙时代重要思想家赫尔德。此术语在中国学界最早出现于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学生胡梦华《评〈学衡〉》,刊发在1922年4月29日《时事新报·学灯》。他在文中强调:“批评者第一要素是了解的同情。”他早陈寅恪8年在中国语境中引进这一批评法则。

胡梦华是胡适提携的四位文学乡友之一(胡思永、胡梦华、汪静之、章衣萍)。汪静之、胡梦华、章衣萍诗友为写情诗,效仿钱玄同刘半农巧演双簧时,周氏兄弟不知内情,写文章把胡梦华痛打一顿。胡梦华毕业后出国留学未成,便从安徽芜湖的师范学校校长干起,一路官至河北省代主席。1949年1月,天津围城,他仿效自己母校校长(两江师范学堂校长、江宁提学使)李瑞清辛亥王朝倾倒时,临危不乱,确保城内百姓生活稳定,自己绝不弃城而去,便随中将陈长捷死守,城破后被俘。再后,他又成为统战队伍中的重要人物。

美国批评家里昂纳尔·特里林称马修·安诺德(阿诺德)为“我们的时代中人文主义传统在英国和美国的伟大继承者和传播者”。白璧德的思想和学术资源得自英国著名批评家马修·安诺德。其文学批评与马修·安诺德是“一脉相承”的。他们不接受任何教条的宗教和任何系统哲学,要求人们安于“诗境的”人生观,其无传统宗教信仰又无系统哲学理论但却重视道德和情感。趋于保守的尚古与道德教谕,以及主张中庸之道是他们共同的理性导向。张歆海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是《马修·安诺德的古典主义》。梅光迪、吴宓从哈佛大学带回了安诺德,并在西洋文学系开课时,向学生系统传授安诺德的古典主义诗学理论及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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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杂志》第19卷23号

1922年12月,商务印书馆主办的《东方杂志》第19卷23号刊出“安诺德百年纪念”专栏,内含胡梦华的《安诺德评传》《安诺德和他的时代之关系》、华林一《安诺德文学批评原理》、吕天龢《安诺德之政治思想与社会思想》、顾挹香《安诺德的诗歌研究》五篇文章,译介者均为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学生。此为国内首次对“安诺德”的集中译介。1923年12月23日,东南大学师生组织“南京文艺评论社”所创办《新江苏日报》副刊《文艺评论》第23号出版“安诺德号”,内有胡梦华的《发端》,张佩英的《安诺德传》,黄宪组的《安诺德与十九世纪之英国》,安诺德著、徐书简译的《失望》,安诺德著、卲森译的《思美人》,顾应荪的《安诺德的抒情诗》,华桂馨的《安诺德给我的教训》。未署名的《编辑余沈》。30日,《新江苏日报》副刊《文艺评论》第24号出版,内有署名“编者”的《安诺德研究之中文译著》,安诺德著、李今英女士节译的《今日批评界之功用》,安诺德著、顾德隆节译的《论诗》。

其中胡梦华(昭佐)、张佩英、黄宪组(蔚青)、顾应荪(挹香)、华桂馨(林一)、李今英、顾德隆为原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0级英文专修科(后改称英语系)同班同学,后转升入改制的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1924年6月毕业。顾德隆1926年6月毕业。

在东南大学,尽管西洋文学系建制只有一年的时间,却联通了欧美多国文学、美国大学、中国校园。西洋文学系的这班学生,沈同洽留学英国、曹美恩留学美国,后来他们与华林一、阮补经四人同时在中央大学外国文学系执教,成为教授、或副教授。曹美恩与毕业于清华大学的翟楚结婚,1949年后定居美国,其在美国长大的孙女、作家翟梅莉专门为她写有英文传记《紫金山的姑娘》,成为英语世界读者了解中国一百年前大学首开女禁及南京风土人情的重要作品。

吴宓说自己回国时拒绝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主任、教授300元月薪的职位聘请,来南京就职,是冲着西洋文学系与《学衡》杂志的。西洋文学系没有了,他的理想志业塌陷了一半。1924年8月,吴宓离开南京赴沈阳东北大学任教。11月,赵元任推荐急于摆脱婚外恋旋涡的梅光迪赴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汉语。

从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到中央大学外国文学系,一直是由留学哈佛大学的学者掌控,前有梅光迪、吴宓,后继者为楼光来、范存忠,郭斌龢、孙晋三、丁乃通。

从英语系主任任上掉下来的张谔,在日后由楼光来、范存忠、郭斌和先后掌权的外国文学系及文学院,就没有位置了,也失去了话语权。他转岗到中央大学师范学学院教育系,先后出任教育系主任、教务长、师范学院长,1949年后,到南京师范学院教育系、外语系执教。

吴宓、梅光迪虽然离开东南大学,但对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的外国文学系的发展,却留有潜在的影响。1927年,吴宓在清华学校主持庚款留美考试文学类命题,并担任主考官,他录取了范存忠、郭斌龢。其中东南大学毕业生范存忠是张歆海向吴宓推荐的;郭斌龢与吴宓原本是学衡社同人。1935年4月初,清华大学毕业生钱锺书到南京参加第三届中英庚款考试,考试前拜访中央大学文学院外国文学系教授楼光来、郭斌龢、范存忠等。而楼光来正是今年中英庚款考试英文命题教授,钱锺书英文考试得了历年最高分87.95。

百年后回眸西洋文学系这一年的事功,匆匆,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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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教育史上这一年时段的行程,竟然属于西洋文学系。梅光迪、李今英、吴宓、胡梦华、吴淑贞,在最好的年华,最好的地方,因西洋文学而相遇。

一切,只是开始,未完成。因为缺憾是一种悲凉的存在,其更契合个体不完美的人生。

曾有留学日本经历的著名学人、诗僧李叔同用“悲欣交集”概括自己与属于他的那个时代。1918年8月李叔同遁入佛门时,梅光迪、吴宓、胡梦华还处在学子生活中,期待着李叔同所持念的佛门龙象。吴宓随后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与尘世若即若离的雨僧,他明白自己的执念,苦难与风流,性格即命运。

首创西洋文学系的梅光迪,在1944年提交的《国民参政会提案二件》中,主张战后“请教育部通令国立各大学增设东方语文系”,“改国立各大学现有之外国语文学系为西方文学系”。抗战胜利,梅光迪身体垮掉了,无意之中,他又输给胡适。与其说是输,不如说是他缺席相让。1946年胡适回国执掌北京大学后,经由陈寅恪推荐,胡适聘请留学德国十年归来的原清华大学毕业生季羡林在北京大学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东方语文系,进而在北京大学的学科建制中出现了西语系、东语系。

反对胡适的新文化-新文学主张,以身守护中国文化的梅光迪,临终前三天,在贵阳医学院受基督教圣公会洗礼,皈依圣公会。1945年12月31日,在贵阳基督教圣公会公墓,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及原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学生李今英、黄叔班、张佩英等为梅光迪举行了葬礼。

三十年,两次输给同一人,这就是命运,不服不行。

故事还在继续。梅光迪的女儿梅仪慈,随后在美国研究新文学作家丁玲的小说,获得博士学位,成为海外著名的中国现代文学专家。1981年7月下旬,她专程从美国赶到北京,陪同丁玲重回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