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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43度,地中海夏夜的风轻拂过南法的岸。人们半卧在躺椅。

戛纳电影节期间,每晚循惯例举行沙滩放映。这一天,银幕上放映的,是中国影片《飞鹰计划》。

相当一部分的90年代后生人,比如我,应该从未认真观看过这部用胶片拍摄的电影。

1991年,这部冒险动作片刷新了当时香港电影的最高成本,共计逾2亿港币,即使放到今天仍然是大手笔。影片横跨欧、亚、非三个洲取景拍摄,是最早走出国门、登上国际影坛的作品之一。

使它更具独特意义的是,这部成龙自导自演的影片与《龙兄虎弟》《A 计划》《十二生肖》,并列为成龙电影生涯中,拍摄过程最危险的电影。

但随着数字拍摄取代了胶片拍摄,诸如《飞鹰计划》一类的胶片电影,连同那个璀璨的香港电影黄金时代,仿佛已归于历史,无缘进入新一代的视野。

好在,4K修复技术焕活了它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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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计划》片场,陈勋奇与成龙合影

5月,记者造访了为这部影片做修复工作的中国电影资料馆,访谈了本片的执行导演陈勋奇和4K版影片修复师,以及为修复工作编写代码的95后算法工程师。

当50后导演在90年代执导的电影,经过30多年后,经由一群80、90后工程师、修复师用技术将其修复。某种程度上,这完成了一次代际的传承。

人们不止是在观看修复版本的影片,更是在重新理解过去、现在和未来。

放映

银幕上,成龙的黑发根根分明、连肌肉纹理都清晰可见——仿佛那个远去的90年代也跟着清晰起来。

1980至1990年代,当西方电影已经用起电脑特效、以技术带动起观众的肾上腺素时,在中国香港,

导演成龙正试图用肉身之躯抹平这一差距

——相比李小龙的功夫片重实战打戏,成龙在电影中融进更多冒险剧情、恢弘场景和高难度动作,开创了动作片喜剧。

他曾在自传中写:

“我们的特效比不过外国人,但动作片是我们擅长的。只有我们能做到一个真正的动作片,史泰龙和施瓦辛格都不能。我要让外国人知道,动作片还是要看成龙的。”

这些动作常惊险万分。《飞鹰计划》里,为了拍摄一处荡起锁链的镜头,成龙从高处坠下,造成胸骨骨裂移位。

更惊险的还要属1986年,拍摄电影《龙兄虎弟》时险些丧命——当时成龙从一棵折断的树干上跌落,脑袋恰好撞上底下的石头,流血不止。当时遍寻名医。如果不是全欧洲最好的脑科医生刚好到南斯拉夫旅游,大概率不会有后来的成龙故事。多年后,他在受访时回忆等待救援的场面:

“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身边没有一个人。一会儿有人开门看一下,看一下。我感觉自己要死了。”

有时,一些人就是命不该绝。成龙的好友陈勋奇这样对我说。

5月的尾巴,73岁的陈勋奇坐在银幕前。时隔30多年,4K修复版本的《飞鹰计划》仿佛重生一遍,像一个新生儿那样呈现在他眼前——既熟悉,又新奇。

“(修复版本)把沙漠、隧道里的色彩都还原得更好了,更有层次”,他感叹。高清画面里,演员们在烈日下干裂的嘴唇、衣上的褶皱、甚至非洲沙漠上起风时的颗颗沙粒,都清晰可见;成龙的拳脚之间,画面也比原版流畅。

仿佛穿越了时空,36岁的“大哥”来到眼前。

那时的成龙,每一部电影都是拿命去拼。拍摄《A 计划》时,陈勋奇目睹着一座几米高的花牌轰然倒下,花牌里全是钢筋,差一分一毫,“他(成龙)就会被砸成肉饼。”有时真感到庆幸,好友竟然健康地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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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计划》修复前后对比

1991年,已经是香港电影配乐圈里头号人物的陈勋奇应了成龙的邀请,担任《飞鹰计划》的执行导演。在拍摄一场从酒店三楼跳至一楼的戏份时,导演兼男一号成龙跳罢,问他,“Frankie(陈勋奇英文名),怎么样?”

陈勋奇犹豫一秒。

“明白,再来一条!”成龙二话没说,准备再跳一遍。

那一刻,南斯拉夫的失血一幕又浮现在陈勋奇眼前,他不免为成龙担心起来。那时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二楼露台太小,楼梯也窄,一旦落点不对,又要受伤。那是个冬天,成龙脚穿一双薄帆布鞋,“跳下来后,他一直在那揉(脚腕)。”

所幸结果顺利。这一遍,非但动作更流畅,效果也更好——成龙喊两名成家班的武师躲在角落,人手两只活鸽子,成龙一落地,武师们就放飞鸽子。鸽子一展翅,“哒哒哒哒哒”——声、画、情绪、节奏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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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龙跳下,鸽子应声飞起(《飞鹰计划》片段)

这一幕,陈勋奇记了30年。这是那一代香港电影的创造力。

“科技进步了,有很多方面想到,就能(用特效)做出来。但是缺乏生命力。”他谈,为什么现在的电影不好看——因为大部分导演只能挑选专家给他的样片和素材,“那不是内心生发的。”

就像鸡蛋里孵出小鸡,是生命。

几代人的青春

“我们就是完完全全忠诚于电影,为电影付出。”几天前在电话里,陈勋奇嗓音微哑。

1951年出生的他,走过了香港电影最繁荣的30年,也目睹国内电影工业的崛起,至今仍在影视圈一线创作。用他的话说,那代电影人中的许多人,是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电影。

“拍到99岁!”他俏皮地说。

一次访谈中,谈及动作片时代的种种“赌命”拍摄现象,主持人问他,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就没想过出危险和意外吗?

他反问主持人:如果一个国家的士兵去打仗,每一个人都想着老婆孩子,还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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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故事》动作戏片段

的确,电影是他们的“国”。

几代香港电影人曾把深刻的情绪埋在作品里:港人在殖民地被视为二等公民的愤怒与不甘、贫民在花花社会里的辛酸与温情、小人物的悲喜、奋斗和家国情怀、香港回归前的身份认同和迷茫……

但转眼间,时代风云巨变。

黄金时代的衰落是从1992年开始——那一年,美国WTO要求台湾开放,让好莱坞影片进入台湾市场,以此为标志,香港电影逐渐失去台湾这一最重要的市场。

紧接着,1997年金融风暴,香港又痛失韩国这一重要市场。此后,香港回归、内地影视工业崛起,种种冲击下,香港电影渐失语。

到今天,新一代年轻人的注意力,甚至已从大银幕,转向了方寸的电子屏之间。那么,

这些曾经瑰丽的电影作品,该栖身于何处?

在清水湾一处电影制片厂里,

纪录片导演徐思原曾亲眼目睹:成堆成堆的电影胶卷满身灰尘、无处安放

——整个香港电影黄金时代是由胶片筑起的;但从2002年起,越来越多的电影就已经开始采用数字拍摄而非胶片拍摄;2012年,柯达胶卷宣布停产,更一度标志着胶片电影走入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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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一电影制片厂堆放的胶片

由于胶片的保存难度很大,对于温度、湿度都有很高要求,在闷热潮湿的南方,如果不加以处理,很快,这些胶片便会患上醋酸综合症,被氧化、分解——届时,这些香港电影就将真的归于历史。

在此背景下,2023年,抖音、火山引擎联合中国电影资料馆,发起了一项“经典香港电影修复计划”。

这项计划在胶片老电影数字化存档后,利用人工、AI技术来对电影的呈现效果进行修复。

简单来说,

AI与人角色分明:

AI能够更高效地解决噪点、失焦、清晰度等问题,大大优化了人工修复师的效率,而且,因掉帧而导致的流畅度不足几乎只能通过AI来修复;而人工则能检验AI修复的效果,进一步细致、精确地调整局部细节,让艺术效果达到最优。

修复完成后,老电影将以崭新的面貌再次与新观众们相见——观众能在抖音上观看完整的修复版本,部分经典作品还会被选送各类电影节进行重映。

《飞鹰计划》即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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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计划》剧照

戛纳的银幕上,成龙与三位女主角——香港女演员郑裕玲、西班牙女演员伊娃 · 考伯以及日本女演员池田昌子,行走在茫茫的非洲荒漠上。多国籍的阵容、异域的风情——90年代,成龙的国际野心达到顶峰。

30年后,这部影片再次达成他的心愿:放映现场,来自欧洲、美国、亚洲等地的影迷安静地凝望着屏幕。欢乐处,人们捧腹;打斗激烈处,表情也跟着凝固起来。影片结束,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一刻,香港电影的生命得到了延续。

过去、现在和未来

技术一路滚滚向前。当下,人们甚至要讨论电影还是否会存在——

就在去年年底,我曾参与筹办过一场科技大会,会上,一个电影主题的圆桌论坛便在讨论此事。当时,当红的科技公司Pika刚刚发布了一则概念短片——短片中,人们只需要输入文字,AI便会自动生成出连贯、生动的影视画面。

这样的效果令技术呈现出一种压迫性。仿佛不断飞驰发展的技术,要将一切旧的生产方式甩在身后。

那阵子,各大社交平台上,这条概念短片下的热门评论大意都是:电影行业,危。

但无论技术如何演进,好的故事,永远被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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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计划》剧照

在中国电影资料馆,

我见到、确信一些"旧的",能被技术带进当下,甚至未来。

穿过一道道需要密码才能通过的防盗门,胡晓彬在尽头等我。

他是一名电影修复师。据说,为了还原片长近3小时的《飞鹰计划》,他与同伴10 人所组成的修复团队耗时近两个月,才完成这一大工程。

在他身后,是电影修复师们工作的地方:

在这片不到三十平的办公室,十几张电脑显示器排成一排——每一部经过修复的老电影,都是修复师们在电脑上逐帧逐帧地手动修复出来的。

如何量化这个工程呢?大部分电影每秒24帧,一部90分钟的电影约有12万帧画面,要完成这场修复,通常需要一支二三十人的团队连续工作上好几个月——而每一名电影修复师,每天需要点击鼠标约2万次。

这工作比想象中更加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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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资料馆的修复室

大部分时候,修复师必须面对一帧一帧的画面,用鼠标去除画面上的脏点和霉斑——办公室里往往很安静,只能听见细密的鼠标点击声。

这里是电影世界的ICU,一盘盘电影胶片是病人——因为近代史的战乱,加上胶片保存的物理条件极高,从20世纪20年代至90年代,大量用胶片拍摄的中国电影没有得到妥善的保存,胶片患上的醋酸综合症会在电影画面上留下或大或小的霉斑,随着时间推移,霉斑将越长越大。

再不抢救,中国影史就会失去大半江山。

2006年,国家发起了老片抢救项目,全名叫做电影档案数字化修复工程——“胡晓彬”们就来到了电影资料馆。他们的工作,是把“过去”,带到“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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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陈嘉上走进中国电影资料馆指导修复

女修复师孙帆说,庆幸的是,她在一开始就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意义:她在2013年修复了阮玲玉的经典代表作《神女》,这部在海内外影展上映次数最多的影片。

在荧幕上,她看到了24岁的阮玲玉——那张美丽的脸,被黑色、绿色、和蓝色树杈状的霉斑给遮住了。一种强烈的惋惜之情产生,她想,如果没有人做修复,后人不会再看见这部瑰宝级的影片。

后来,《阮玲玉》的编剧焦雄屏在观看修复后版本时感慨,人们重看老电影,就是和过去对话——“知来处,才知道自己未来的去处”。

孙帆说,那些来到资料馆的电影主创,没有不激动的。

对于老一辈的创作者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到年轻人还能爱上自己的作品——电影修复不仅是技术的胜利,也是创作者突破时空限制、延长艺术生命的方式。

AI修复

人们所怀念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但当50后导演在90年代执导的电影,经过30多年后,经由一名95后工程师用技术将其修复。某种程度上,这完成了一次代际的传承。

97年的算法工程师张涛打开电脑,向我展示《飞鹰计划》里,同一帧画面在修复前后的效果差异。修复前的胶片版本历经多年,早已色彩黯淡。经由AI技术修复后,画面清晰,人脸的轮廓、肌理和细节都得到优化,且色彩质感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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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计划》修复前后对比

这类视频自动处理技术脱胎于抖音背后的画质增强技术。

张涛等算法工程师的工作,是要为短视频的供需两端做画质上的提升——一方面,在创作者上传视频至服务器时,尽量减少画质的损耗;另一端,当用户打开抖音App观看时,无论其手机终端是多落后的硬件,也能保证观看效果的最优。这就需要工程师们针对不同的手机性能设定不同的算法。

现在,

这类算法找到一类新的应用场景,电影修复。

一部老电影,要经历过物理修复(将胶片转成数字化)、数字修复(在数字化介质里对噪声、划痕、坏帧、模糊等画质问题进行修复)、以及最终的艺术修复(根据主创的意见进行效果的最终优化),才能重见世人。作为“经典香港电影修复计划”项目组的一员,张涛从数字修复环节开始参与。

电影资料馆的修复师们,面对的是一帧帧电影画面;而张涛面对的,则是电脑屏幕上的一行行代码。

根据影片所需修复的问题,工程师们通常会先查询最前沿的论文,从中找到解决方案,之后则是堆方案、跑代码、调优、方案优化……张涛所负责的《飞鹰计划》是动作片,相比故事片的镜头稳定,动作片镜头多且运转快,修复难度更大——火山引擎原有的技术方案并不能完全覆盖。

张涛第一次修复出来的版本就没有被采纳——“技术人员只想着解决问题,比如画质不清晰,就修复到清晰;色彩不鲜艳,就修复到鲜艳。但出来的效果失去了老电影本身的复古感。”他回忆,当他拿着样片找到资料馆的专业人员,得到清一色的回馈是,修复效果不理想,损失了电影本身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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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经过多轮测评后才能上线

在业界,电影修复的基本原则,是尽量减少今人的干预,让修复后的电影“修旧如旧”。在此基础上,还要做到符合当下用户的观看习惯,这需要取两者之间的平衡。

为此,张涛研发出一款全新的算法:利用AI模拟出胶片噪点,在提升画质的同时,仍旧保持老电影的复古风格和质感。

调试过程中,方案的选择还得到了全民的参与

——当时,抖音在App上发起了“影迷在线测评”,用户扫码进入抖音,便能看到两个不同版本的修复方案——最终,算法选择了多数用户投票的方案。

像张涛一样参与这个项目的11名火山引擎工程师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杭州多地,他们每人负责其中的几项算法,合作完成100部港片的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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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迷测评留言

对于新一代工程师来说,这个过程让他们

重新理解了技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只有当技术落地,才有机会优化和迭代。

同时,这些为项目而研发出的新技术,也能反哺这家公司的视频产品体验,进而形成闭环。

这是这则公益故事中的惊喜一幕:社会价值与商业价值相互成就,而一个小小的电影修复,也连接起技术和人文,连接起几代人之间的青春、价值与共识。

访谈结束后,张涛告诉我,直到今天,他还是喜欢老电影。

青春记忆中,每个暑假的夏夜,父亲会和他一起守着电视机:成龙、周润发、洪金宝、周星驰、张曼玉……这些人物、情节深深地印在脑海,很是清晰。以至于很多年后,当他为了修复项目而重新打开这些片源时才发现,画质之灾难远比记忆中更模糊,一度让他“看不下去”。

很高兴能“救”回这部影片。他说。这是为“龙叔”、也为观众做的一件小事。

他称成龙为“龙叔”——仿佛在喊一位亲近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