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建

1968年的一天下午,我在合肥梅山路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忽见一辆人拉的板车从我身边经过,定睛一看,板车上躺着一个被水泡得发白的死人尸体,身上已经盖上了一块卷起的芦蓆,露出一双惨白的双脚。那脚底板上经过水泡过的纹路清淅可见。我好奇地紧紧地尾随着。那双随着轮车颠箥晃荡着的脚,一直在我眼前晃动。这是谁呢?

一直到了目的地,正好也是我有大人工作的地方——医学院的解剖室。解剖室的叔叔我是认识的,所以他们也并没有拦着我。从大人的口中,我知道,这个死者叫江枫,是省文化局副局长。他死于畏罪自杀。

江枫在当时的省城还是很有名的。原因是他是本省分管黄梅戏工作的领导。在艺术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般人自杀有许多种原因,主要的原因还是想不开。

那么江枫为什么想不开?在那个年月,应该是不会有人作为惊讶的问题的提出来的。原因是,这种自杀在当时太普遍了。三天两头就有。我们院子里前几天就有一个教授的夫人,我从窗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上呆在家。这样的原因不用说,心里清楚。

江枫先是在家里服毒,但不知怎么怕死不成,紧接着,趁毒劲还没有上来,就跑到离文化局不远的鱼花塘,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捞上来是后来附近的农民使得力。

江枫寻短见,显然是有原因的。

前不久的一个傍晚,省艺术学校一位老艺术家丁永泉老先生被批斗,是从病床上拖起来拉到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而江枫是文化局黑帮的幕后黑手,就把他也押到台上来陪斗。这一斗一陪斗,使他感到自己的末日也要来临。下一次,可能就是他为主,别人为辅了。

丁老先生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没过几天就过世了。

江枫听到这个消息,更感到可怕。他预见自己的情况不妙,他是文化局副局长,主抓黄梅戏,最要命的是他的黑材料都掌握在红卫兵的手上。

江枫原名叫邓泽清,是浙江长兴县人,喜欢绍兴戏,但1949年随军到了合肥,看到黄梅戏,更喜欢上了。于是,奉命组建安徽戏剧团体,积极培养戏剧人才。他对安徽地方戏剧剧目的编排和演出做了大量工作。是一位多才多艺,能编能导、能演的人才和领导。很快,他就当上了省文化局副局长。主抓黄梅戏创作。为了发展黄梅戏,他经常与台柱子严风英,导演乔志良,老艺术家丁永泉切磋编创。

他参加创作的《大别山上》,是当时华东京剧现代戏汇演的重点剧目之一。他通读了安徽传统剧目汇编中所有黄梅戏剧目,并写有非常专业的《论黄梅戏女驸马》评论。先后在北京晚报和安徽日报上发表。

为了提高黄梅戏演技,他组织严凤英,王少舫等黄梅戏青年骨干到成都、重庆等地,向川剧名家学习。

1959年春夏之交,他带领黄梅剧戏剧团晋京演出,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都观看了安徽黄梅戏剧团的表演。他回来后高兴地对大家说,那天晚上,剧场休息时,周总理因为繁忙的工作要去处理一下,说我万一要来晚了,你们别等我。按时开演,别耽误大家看。但我肯定要来看。

那天我是舞台监督,十五分钟到了,在焦急地等待中我们想延长时间,没想到,周总理却坐在了座位上。

没想到,他就因为这句不顾人民大众的这句话而遭到批斗。

江枫想到自己是文化局的走资派,还搞过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封建戏剧,写过评论吹乎封建糟粕。这些封资修的毒草哪一点不与他有关?他怎么能逃脱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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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

更可怕的联想是前一个多月严凤英的自杀。

严凤英是4月7日夜里服安眠药自杀的。被送到医院还没有死,可就是不抢救。跟过去的文化局的一个姓刘的军代表不仅不让医生抢救,而且要不进行剖尸检查,认为她是特务,怀疑她肚子里藏有密电码和微型收发报机。可开膛破肚一看,哪里有什么发报机,全都是人体的组织器官。这些令人发指的消息都传到江枫的耳朵里。而这个军代表整人他是领教过的。所以,江枫害怕他也有严凤英的下场。因此,他的死,也与这个专横跋扈的人有关。

在那个年月,自杀现象是非常普遍。我的同学的父母有好几个是自杀的。

我曾在一篇回忆文章《捧红黄梅戏名角儿严凤英的他,为什么不愿意提这两位女人的自杀》,说的是黄梅戏剧团导演乔志良的搭挡严凤英和他夫人刘慧娴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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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黄梅戏导演乔志良

著名黄梅戏剧团导演乔志良是我合肥八中的同学乔力恒的父亲,也是《天仙配》电影的导演,他夫人著名演员刘慧娴还是严凤英的练功老师,自从这两人过世后,乔志良一直不愿提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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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戏表演艺术家刘慧娴(右)指导严凤英

我一直以为乔力恒同学的母亲是不堪其辱而自杀身死。文章发出后,乔立恒家人告诉我,刘慧敏不是死于自杀,而是因多次惨遭批斗积郁成疾,蒙冤受屈被折磨而死。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我在这里多说几句。

刘慧娴原来是京剧演员。《戏剧电影报》曾有一篇文章回忆旧社会有个很有名的京剧刘家班,其中,戏班子里的刘千金就是刘慧娴。

在刘家班,刘慧娴和乔志良喜结良缘。安徽著名作家张恨水与他俩相识,张先生以乔刘两人的原形,创作了小说《啼笑姻缘》。有一个电视剧《夜深沉》,说的就是他俩冲破封建礼教,自由恋爱的故事。

刘慧娴唱作俱佳,红极一时。在当时重庆一带,已影响整个山城。不亚于当下的红歌星。后来,她随父辗转到合肥,进了安徽省黄梅戏剧团。

文革开始后,丈夫乔志良因为参与《天仙配》等剧目的导演,被定为黑线人物,打入牛棚。刘慧娴也成了牛鬼蛇神备受歧视。但她生性耿直,从不向恶势力低头。她的快人快语,口无遮拦也使她吃亏不小。

1968年夏,她与人一起看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回来说,电影里有个女学生在天安门上好激动,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心中最最最最最最最红的红太阳,像个结巴子”。她一边模仿一边忍不住笑起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的人将她的话添油加醋,甚至将她的模仿的谐音换成了骂人的话。有人就报告了那个在文化局最厉害的军代表。这一下就惹了大祸了。她被关进了牛棚。成了被管制分子。

牛棚是一间木工房,开始只住几个人,后来增加到22人。男男女女在一起。她在里面被打被骂。吃不饱睡不好。备受折磨。

一些好心人看刘慧娴弱不经风,奄奄一息,就想为她块地方安身之地,用破幕布隔出一块地铺,让她有个方便的地方。军代表明知她的冤情已经查清,明知男女混居很不适宜,但就是要这么做。直到将她转移到合肥西郊的农业机械学校搞斗批改才收场。

有一次,从西郊步行到北郊一家工厂去劳动。刘慧娴身患多种疾病,平时走路东倒西歪,不让她请假,非逼着他去。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着她走路。就这样,她的身体越来越糟。

重病期间,乔治良还在外地接受批判或参加劳动。直到刘慧娴弥留之际,乔志良还在全椒县的荒草萎,身边的四个年幼的儿子无人看管。刘慧娴喊着冤而离开了人世。

与黄梅戏有关的严凤英、江枫、刘慧娴这三个位为黄梅戏艺术事业作出过重要贡献的艺术家之死,都与这个军代表有关。

如今,逝去的亡灵依然不得安宁。人们每每想起他们,又都不忘向这个当年残害他们的这个姓刘的人问罪。有人说,就是不让他死也要判刑。可是,这个人却一直隐姓埋名,躲得无影无踪。估计他也清楚,他的罪过,不千刀万剐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