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半个月,躺在床上的父亲给十岁的大姐说:我在缸后面砖缝里塞了三十六块钱,你拿出来买点玉米面,给妹妹做点菜疙瘩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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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搬不动缸,把缸里的水一勺一勺舀到桶里,挪开缸,墙缝在却没钱。
大姐哭着给父亲讲:钱被老鼠偷走了。
父亲让大姐从隔壁大妈家借点面,做点吃的,他要带我们去城里。
大妈头杵在柜里扫了两碗面,一碗让大姐端回来,一碗留着给干活的大伯刷糊糊。
那晚上我和大姐吃的是白面饭,父亲说他肚子胀只想喝点汤。
我记得早上出门有太阳,走到县城冷的打摆子,父亲只买了一张车票
票员堵在车门口不让我们上车,父亲诺诺的说着好话,票员骂父亲难缠人,不过也让了一步,答应买两张票让我们父女三个上车。
父亲放水时跌进沟里,爬上来回到家,说腰不舒服,庄稼人有点病最奢侈的就是吃点好的躺两天。
但是躺了三天腰却越来越疼,母亲架子车拉到镇上扎了几次针,扎一次针要一块钱,父亲心疼一块钱死活再不去。
便铁掀当拐下地干活,干不过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父亲废了,会计只给他记半个工,我母亲干活不行吵架行,便追到会计家里吵架。
被会计老婆骂了几句穷怂,不怪自己不行,跑我家里穷闹,她还扇了母亲两耳光。
母亲回到家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提着两件衣裳就走了。
父亲彻底病倒了,母亲没走时,父亲地里干不动家里还能喂猪扫院子,母亲走后父亲食少无力卧床了。
后来听前村的善大伯说,他儿子在西安城见我我母亲,好像和她妹妹在一起。
我大姨嫁在西安,路远车票贵,没能力走动,所以大姨只是个影子,我和我妹都没见过。
善大伯的儿子说母亲和她妹妹在一起,说看着特别像,父亲知道是大姨,大姨在城里没受苦,长的比母亲年轻洋气点。
父亲上不了车,又不愿再掏钱买票,见司机拿着摇把发动车,他急了一下子跪在司机面前,拿出两个挤扁的鸡蛋给司机手里塞,司机叹口气用眼神示意让票员让开。
票员恶狠狠的叮嘱一句:不准坐座位。
我和大姐拽着父亲的衣摆,父亲抓着头顶的行李架,那时候的路不好,车不好,颠的厉害,陆续上来很多人,换个脚再落下去就没插脚的位置。
从秦安到西安,车整整走了十八个小时,我们站了一路,我和我姐吃了两鸡蛋,是大妈煮给我们的。
在灞桥汽车站下的车,西安却下了雪,凌晨五点的天还黑乎乎,白雪却把眼睛照亮,地上一片红,父亲吐血了。
吐完血的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用脚拨雪想把血盖住,大姐蹲下来手捧着雪盖血。
那一年我七岁,父亲站不住的样子,大姐眼泪滴在雪上,雪化坑的画面,一捧雪撒在雪上面,白雪成了粉色。
多少年以后那个画面总在我面前,还有我和大姐守着父亲坐在马路边,父亲的头枕在大姐的腿上,大姐的眼泪滴在父亲僵硬的脸上,父亲走了。
是西安民政局出面火化了父亲,我和大姐抱着骨灰回到村里。
我俩成了孤儿,不用干活可以分粮食,但是分到的粮食不够吃啊,大妈便洗麦子帮我们磨面,把晒干的菜叶子磨在一起,面和麦麸和在一起,教我姐怎么捏成团,趁水没开放进锅里,用锅铲轻轻的推一下,小火煮时间长一点。
大伯给我们抓了两只小猪娃,堂哥带我们给猪拔草,大妈帮姐姐给猪剁食,提着筐去村口的水坑洗菜,猪食上面像撒调和一样撒一点点杂面,她讲猪要哄着吃,不给点面长不大。
一只猪娃没长大,大妈陪着我姐哭了一场,年底大姐跟着堂哥去卖猪,一个架子车上捆着一黑一白两只猪,镇上猪场收猪的人都是老油条。见堂哥和大姐是两个孩子,队排到跟前说猪不合适,喊着后面的猪上秤,让堂哥的车子靠边站。
猪躺着不动,只能屁股扭动,扭下来几泡稀,猪比大伯预估的少卖了二块多钱。
大姐攥着三十九块钱,大姐攥着钱蹲在地上哭了,她想如果当时有这点钱,父亲不会给票员下跪,会有座位坐,不会吐血不会死。
回到家大姐给大妈十块钱的猪苗钱,大妈不忍心要,但是大妈生了四个儿子,吃穿都费。
大姐坚持给,大妈也就收下了,拿着钱流了泪:大丫啊,你怎么生在这个家!
大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包,没想到买的时候胖胖的,掏出来却塌成一块饼。
大妈让大伯尝,让大家都吃一口,大姐不吃说和我已经吃了一个。
大妈问我:面包好吃不?
我说不知道,我没吃过。
大姐十四岁跟着村上女人去县城卖甘草,她惦记我没吃过蛋糕,花了三毛钱买了五个蛋糕,三个女人赶夜路走了三十公里回到家,大姐手绢里的蛋糕碎成了渣,进门推醒我让我吃蛋糕。
月亮还没下山,就着窗户透进来的月亮白,我一口气吃光了手绢里的蛋糕渣,没吃晚饭早早睡的我,饿的做噩梦。
吃完蛋糕我才想起问大姐:你吃了没?
大姐说:没舍得吃。
大姐却给大妈一块钱买了一件汗衫,大姐让大妈脱下破的换上新的,大妈不好意思,因为太破了露的太多。
大姐把大妈当娘,我把大姐当妈,大姐不让我干活只让我读书,我21岁考上定西师范后,大姐要嫁人了。
大伯家的大哥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二哥却在定西城领着姑娘转,大妈怕二哥把女孩肚子搞大,就盘算着先给老二娶。
二嫂娘家要了5000的彩礼,5000钱在当时是天价,虽然日子好多了,吃的没有那么紧张了,80年代中期,一下能拿出5000的人家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几乎没有。
大姐便把自己嫁给了二嫂的大哥,姐夫人不坏,就是不愿待在农村,成天想着发大财,或者一脚踢出一块金疙瘩。
做梦做久了就把自己做成了神,一会念念叨叨,一会吃空气,身子像麻杆,对着花朵上蝴蝶吹气,蝴蝶没飞他跌倒了。
躺在炕上悠悠了十二年,大姐种地挖干草拉扯着家。
我教书的地方离大姐家近,买点挂面割点肉就去大姐家吃饭,大姐心疼我花钱,拿着挂面跑到小卖部换成钱,回来又塞到我的挎包里:你婆家要盖房,要盖就盖成砖的,别像我们家的这土坯房,三年不下雨下雨就要被水泡。
她把肉炒成臊子,留一半让我带走一半,让我早上泡馍馍时挖点臊子,说我怀着孩子要有营养。
临走自行车上绑着葱,绑着大南瓜,车把上挂着煮熟的鸡蛋,烙好的饼。
每次貌似我提着东西去看她和姐夫,其实她带给我的要比我提的多了很多。
我爱人调到区育局后,我也调到了定西,日子慢慢好了。
我去大姐家啥也不买了,临走墙缝里塞二十,三十,给姐夫枕头底下压十块,八块,给外甥书包里放几块钱。
大姐拿我没办法,追着大巴车骂我不会过日子。
姐夫走后,心想大姐的负担轻了点,但是紧接着外甥考大学,上学要花钱,大姐发愁钱,没想到更大的打击落在她头上。
外甥打篮球时猝死,想到二嫂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心脏病离世一个啥也不能干,我后悔的哭不出来,我担忧过,怕说出来给大姐造成压力,抱着侥幸没给她说。
大姐躺倒了,这时候大妈也老了,大哥娶了一个带孩子的大嫂,大嫂话少心好,做好饭打发她自己的儿子端给大伯大妈。
二嫂孩子不给力,她没心情种庄稼也没心情收拾家,跟上村里信佛的人走南串北不回家。
老三脑子聪明,结完婚就带着媳妇出去打工,老四学三哥样也是鸟大了自己可以飞了。
我心想把大伯大妈接到大姐家里,相互陪伴,大伯大妈说啥也不想离开家,怕死在亲戚家里不好交代。
大嫂说:大妹一个人好挪窝,把她送到我家我照顾,地里活不多,你大哥一个人就能行。
二哥吊儿郎当一个人吃饱谁都不管,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不管孩子大妈大伯会管,而且管的比他好。
如今面对的是大伯大妈两个八十岁的老人,大姐脑子也不好使了,认不得我,只记得自己儿子的名字,让大嫂一个人照顾说不过去。
我老公说把咱家刚买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给大哥大嫂住,把大伯大妈也接到一起,大姐送到大嫂那儿我们去看也方便。
我一周两次去大嫂家,买点蔬菜水果买点肉,胳膊酸疼的进了屋,大姐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问她看的啥,不知道。
大伯带着二哥的老二在楼下转,大妈拉着我的手搓,大嫂忙着擀面做饭,大哥开着三马子拉着自磨面和土豆刚到家。
临走我想找墙缝,新房子哪里来的墙缝啊,我自己失笑了。
老公的消息发过来,大姐的床下有个小抽屉,大妈的抬灯底座能打开,厨房窗台上有个铁罐子,是大嫂放零钱的…
大嫂却急了,抱着铁皮罐子就跑,说啥也不让放钱,她讲你这样我们没脸住在这儿了。
我坐在大哥的电三轮副驾,大哥载着带着自磨面送到我婆婆家,公公婆婆到了城里十几年,依然喜欢吃自己磨的面,自己养的猪。
大哥坚持送了十几年。
我们欠着大哥大嫂的情,总想办法还,但是一点钱只是杯水车薪,房子也是为了我探视大姐方便,借给他们住。
路上遇到刚从西安回来的侄儿,大哥问怎么没打电话就回来了?
侄儿低着头不说话,鞋很脏,双肩包空空,我心里难过了一下,侄儿和大哥一样实诚,肯下苦不愿说空话,在外面吃亏,回到家不说。
大哥叮嘱赶快回家,他送完我就回去,侄儿点点头往家走。
我转过头看着越来越小的身影,缓缓的转过弯。
我问大哥,学堂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怎么还在打工?
大哥说:这孩子命苦,他爸死后你大嫂带他嫁过来,七岁的他话少,好在学习好,大学毕业等安置,说前面排了好多,他就去打工,从小我没让他干过什么活,他手慢被骂,不会说好话不讨喜,总之是干一阵就失业,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让大哥回家把学堂的毕业证发过来,让老公打听打听,究竟怎么回事。
排在后面的都分配了,和他一起毕业的都工作两、三年了,他还在傻傻的等。
老公喊学堂到我家,问了他的专业和强项,拿出他自己算了好几天算不出来的题,摆在学堂面前,学堂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演算几遍后交给我老公,我老公打量他:这是新出来的题,我都没接触过,你怎么能演算出来的?
老公给二中校长推荐了学堂,带着他去学校,让校长当面出题,让几个老师当面提问。
基本都喜欢人才啊,校长出面,老公在不犯规章制度的范围内做了努力。
学堂没有去乡村教书,直接成了二中的数学老师。
如今三十多岁的他,清瘦白发守在学校门口送考生进考场,学生进去他蹲在树下等出场。
大伯大妈走后,大哥来到城里拉垃圾,大嫂牵着大姐散步,大姐好多了,能认识我老公了,她喊:二毛来啦,二毛爱吃浆水面…
二毛和我一个村,他家有成分,他爸妈是老学究,不太会干活又好面子,村上人就看不起:现在和我们一样,还死要面子。
二毛比我小一岁,和我在一个班上学,从村里走到镇上一个小时,村上就我俩上学,大姐便烙一个大饼,掰开给我俩,过节吃长面会端给二毛的爹和娘。
二毛从小到大跟着我喊大姐,我俩的婚事也是大姐做主,其实我喜欢大个子男人,因为我自己超过一米七了,二毛明显比我矮那么一点点。
大姐让我俩靠墙站,她拿着粉笔画,很奇怪眼睛看见二毛比我矮,大姐画的线总是二毛比我高一点点。
大姐的解释是,男人不显个,女人显个。
我没告诉大姐我亲妈找过我,要把我嫁给她的后儿子,她想老了以后有依靠。
大姐没告诉我,她偷偷找到我妈,要求我妈帮忙把我调到西安。
我没告诉大姐我妈找过我,大姐没告诉我她找过我亲妈,亲妈提出条件让我嫁给她劳改回来的后儿子,并要求以后我要养她。
我姐觉得她做了一件龌龊事,始终没说出来。
后来我妈来找过我,讲她现在过的不好,你韩叔(大姨帮她找的男人,据说比她大19岁)走后,他儿子和她天天吵架,喝点酒就砸东西,她怕的很。她手里有点钱,她想回定西买个小房子…
她见我冷冰冰的,又去找二毛,二毛说:有点钱可以去养老院租个单间。
我亲妈便骂我,养着外人不管自己的妈,十月怀胎缸边上跑马生下你们俩,一个傻一个没良心…
她提起缸,我就问:当时父亲说在缸后面墙缝里塞了三十六块钱,大姐说被老鼠偷走了,真的是老鼠偷走了还是你拿走了?
我亲妈说:我得买车票啊,我得给你大姨父买点礼啊,我也想着日子好点了来接你们啊。
我冷冷的说:人心贪总觉得不够,你日子好了怎么没想起接我们,你老了孤单了才想起我,算了吧,看见你我就想起父亲死在灞桥汽车站,我和我姐抱着骨灰盒的样子。
她转过身走了,走的很慢,时不时回过头找我。
我躲在电线杆后面看她时,她刚好转过头,我和她始终无缘眼对眼。
心情糟糕了很长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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