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岁月的斑痕

(二十五)

文/姚水叶

立夏时节,高中年级也同样要对学生进行阶级斗争教育,老师在周一讲评会上宣布:“同学们都做好思想准备,礼拜三高一高二去参观地主大庄园,各自结伴而行,十点在地主庄园会合。”

程小芳带了两个苞谷面饼,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地主庄园的路途,一轮火红的日出顺着地平线快速升起,程小芳沐浴着洒满丘陵的朝阳顺着往年走过的田野小径,一路急走却走偏了,看不到往年走过的通村小巷,却登上了一眼望不尽的神禾塬。她站在高高的田埂上,初夏的轻风吹拂着她的衣衫,吹拂着抽了穗正扬花的小麦,掀起了层层绿色细浪,轻风覆盖了广袤无边的神禾塬,掀开了塬下四周的村庄炊起的袅袅青烟。这就是爸妈生气时挂在嘴边的“想吃白馍就把我送给山外,贪耍懒惰就把我送给塬上”的那个地方吧,此时的她幻想着变个麻雀多好,飞得高看得远!此时的她,走在田野上,走在与她肩齐的麦浪边,走出了自己公社的地界。

俯瞰着神禾塬周边,凭她短浅的视野辨认不出爸爸嘴里时常羡慕的四马场、江兆湾、十里黄甫、麻河滩,辨认不出一鸡鸣三社的藏家庄,更辨认不出哪条小路才能走进今天要去的“下了王曲坡,土地都姓郭”的地主庄园。当小芳的脚尖不知迈向哪里时,一条刚刚修好还没有通水的三米深、六米宽,向南望不见头、向北看不到尾的蓄水渠挡住了她的去路,洒满神禾塬的阳光告诉她:“时间不早了,九点有余。”她仰起头看看阳光,又低下头看看难以跨越的中干渠,这条大渠的东西两壁全是用石头拼砌而成没用水泥但严丝合缝,只有渠底用水泥勾了缝,起到了永不渗水的作用,两岸石缝里鲜嫩的野草绿茵茵地钻出石缝,脚踩下去会揉出汁,阳光照在石头上如烧过的炕席般炙热光滑。时间容不得她有太多的滞留,她蹲下去凭借着坡度快速地溜下中干渠,陡峭的坡度给登上对渠岸更增加了难度,在嫩绿的野草点缀下如同铺着防水的绿油布更光滑。她顺着渠底走了几十米没有找来石头和砖块,只找来瓷碗大的,也可能是麦地边滚落的土块,垒了瓷盆大带有空心的踏步台,怕鞋底太滑,顺手脱下一双鞋扔上渠岸,又给两只手心唾了点唾液作为润滑剂,十个指头紧紧扣住石墙和石缝里长出的野草,拼尽全力攀上渠岸。这小小的成功令程小芳喜出望外,她拍了拍装在口袋里没有丢的苞谷面饼,再低头看了一眼中干渠,轻笑了一下,明白了绝望中的能力赛过牛,绝望中的力量超过了体能十倍的含义。

庄园前的空坪上,老师问道:“程小芳,你走的哪条路?”

程小芳对老师讲述了她走偏了路又遇到的中干渠,说道:“我们去年来还没有那条蓄水渠,今年就有了。”

老师笑着对程小芳和身边的几位同学说道:“只有人民,才能创造奇迹。这条送水渠是邻家公社请来县水利办精准测量,动员了全公社所有劳力,于去冬今春开沟挖渠,前边的社员担土方,后边的壮劳力用两百斤重的石墩,轮换着叫起号子夯实了渠底,夯实了东西两壁,再从几十里外的河滩用架子车,用人力拉的拉、担的担运回的石头,修建的石砭硲水库引水配套渠,十几里长的蓄水渠用石量可是无法估量的,这条渠底和坎坝堤动用了多少人力,会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修成的,我经常路过,自始至终我都亲眼所见,还经常跟修渠的匠人们打招呼呢!计划夏忙后就彻底贯通了,往后神禾塬也有水了。”

老师说的石墩,小芳见过,自己队上就有一个方形石墩,比碌碡体积小点,上下八角都有拳头大相向而钻的窟窿,也可用六个人,也可用八个人,一个窟窿配制一个小铁环,根据劳力的多少添加一根皮绳索,这样夯实的地面结实牢固,不塌陷不裂缝。听老师说着话,同学们陆陆续续从各条村巷小路走进了地主庄园前的岔路口。附近的两个老婆婆裹着小脚,上身穿着蓝布衫,围着纳有补丁的蓝布围裙,补丁上的线针脚平整细腻,下身穿着青布裹腰裤子,光看裤子的质感,分明是自己浆染过的,裤子挨着脚腕用绑带紧紧扎着,她们看似三寸金莲的小脚,但步伐稳健,仪态端庄,很是慈眉善目,和自己队里的几位老婆婆比起来远远赛过自己队里那几个老婆婆的优雅神韵。她们不太费力地端来一个小方桌,拎着竹壳热水壶,摆上了茶水,程小芳知道这是老婆婆卖的,她走近摆茶水的小木桌跟前问道:“婆,茶水咋卖呢?”

小芳问的老婆婆没有回答,另外一个老婆婆说道:“茶水二分钱一碗。”

小芳见了茶水就越觉得口渴,她丝毫没犹豫掏出了二分钱硬币递给老婆婆,老婆婆笑眯眯地说道:“我娃坐,我娃坐,看现在这些娃多享福,米缸里生面缸里长,不像我们小时候,那叫啥社会。”

“那时社会咋?”

听小芳问话,一个老婆婆快速地招呼其他买水的同学,另一个老婆婆连忙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对小芳讲起了她们的过去:“我给郭寿约他妈当过丫鬟,她还给郭寿约他姑当过奶妈,一天脚底不着地,吃饭都吃的剩饭,麸皮馍,我那时太小,人家屋里脚盆大,晚上要端回来,早晨端出去,脚步走得慢了,郭寿约他妈就挽起我的发辫用鞋底狠狠地抽打,打了左膀打右膀。”

另一个老婆婆唯恐错失了说话的机会,也连忙插嘴道:“我也是六岁就被我妈逃荒走时送给郭寿约家,给郭寿约他姑当丫鬟,打小就学缝衣裳,针脚粗了挨打,线头留的长点也挨打。我们走路得低着头,多看一眼郭寿约他屋人也要挨打,都是以没家教,不懂礼数处罚,下跪时间长短得看郭寿约他妈的心情爽不爽。人家平时雇七八个长工,秋夏两忙雇二三十人,谁有难处来借一斗麦,年里还一斗半,超过年要还两斗,刚借走不催,觉着挣的利息多过本了就催得紧。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这叫驴打滚利,鼻嘴娃都知道下了王曲坡,土地都姓郭,骡子跑一天跑不出郭地畔。”

程小芳一碗水早喝完了,老婆婆的苦还没有诉完,就打断她俩的话问道:“婆,你俩谁给郭寿约当奶妈了?”

两个婆婆争着说道:“人家娃多,我俩都当过。”

婆婆还没说完就有同学喊道:“程小芳,快点,整队了!”

程小芳跟着同学队伍,跟着讲解员的脚步从大地主高大的前门楼、前庭、后院、东厢房、西厢房、后门牌走到丫鬟、奶妈、长工们的土窑、土炕,马房、马场,讲解员大声说道:“同学们,大地主郭寿约是我们神禾塬下方圆几十里的典型恶霸,他通过大斗进,小斗出剥削佃农,用两种不同的大秤小秤坑害了多少穷苦百姓,多少农民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多少长工惨死在他的皮鞭下,多少少女遭他欺凌,多少农家子弟被他卖了壮丁,他的恶行数不胜数。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人民打倒了以郭寿约为代表的恶霸地主,让穷苦农民翻身得解放,当家做了新中国的主人,通过土地改革的完成,从根本上铲除了封建制度的根基,使千千万万个农民在政治、经济上获得了解放,为我国逐步实现社会主义农业体系扫清了障碍,肃清了人吃人的毒瘤。”在讲解员的声讨下,同学们瞬间懂道理了,程小芳似乎也比去年来时长大了。

一九七七年不光是邻家公社响应党的号召修筑了通村蓄水渠,也是上坡村及故北村农业学大寨最高潮的一年。平川的骡马、山区的耕牛在悄无声息中快速繁衍,人们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完成了水库建设、水渠通村的构造,各地县、公社又掀起了平整梯田大会战的热潮,但有一部分社员都极度地陷入了缺柴缺煤,尤其是给生产队喂骡马的战地更是其中一个,脸皮薄的他连骡马糟底的碎草沫都不敢往回拿,却利用前半夜或后半夜的休息时间去他熟悉的国营单位碰运气拉炉灰,回去和黄土搅拌做煤饼烧饭用,隔三差五地从丈爸门前路过,开始烧过的炉渣没地方堆放,也不需要熟人引荐,往返几十里路的他也都悄悄而来,悄悄而去。没过两月,十里八村的社员就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国营单位有冬季存留的炉渣可以二次利用,是好东西,导致烧过的炉渣成了托关系走后门的紧俏品,战地走了大半夜,到平时堆炉渣的地方,空荡荡的场地,他费了半个多小时才铲了多半架子车,还被门卫的人拦在了大门口说道:“你走不了!”

战地以为门卫误会了他,连忙说道:“同志,我拉的炉渣,是你们单位烧过的炉灰。”

那人说道:“不准套近呼,谁介绍的?把架子车搁这,人回去!”

“没人介绍,我知道,我是前年给咱烧锅炉的人。”

“原来是监守自盗,熟路!”

“我拉过几回了,没人管,随便拉呢,你放过我,架子车是队里的,早上改土造田要用,我还给集体喂的骡马,回去迟了骡马就饿解缰了。”

“谁说没人管?单位有保卫科,我就是保卫科专门管事的,架子车必须扣。”

战地急的越央求,那人越来劲。立夏过后天亮得早些,一会的工夫,大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有上坡村锄地的社员,有去食堂吃早饭的单身职工,自然把理偏向了挡住战地架子车的人:“这是战地么,把人丢到这了,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就走了,炉灰又不是啥好东西,那是山外没柴烧的才要哩,送给咱咱都不要。”

此时的战地羞红了脸,那怕下脆求饶都要带架子车回去,丢了架子车更赔不起。程有良听了好心人捎的一句话,加快了脚步走近战地,问明原因,也对挡车人说道:“同志,你行个方便,放他走,路太远,他知道错了,往后不拉炉渣了。”

那挡车人不依不饶,对程有良说道:“我是保卫科的,你知道这问题有多严重,这牵扯到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问题了。”

田富挤进人群向围观的众人说道:“看啥?都看啥?有啥热闹可看的,都几点了,日上三竿了还挤这看!”

众人让开了道,田富又问道:“战地,你说实话,拉的炉渣里藏其他啥东西么?”

两年了,战地又一次见到了他最不想见的田富叔,听话听音,这次没有嘲讽,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慢,是诚心来帮忙解围的。他松开了紧紧夹着车辕的胳膊,对田富说道:“叔,炉渣里啥都没有!”

田富叔扭过头对那人说道:“饭可以随便吃,话不能随便说,事情弄大了小心下不来台着。”挡车人听了田富叔这两句话,便顺水推舟地撇了一下嘴还哼了一声说道:“炉渣本来就不许随便拉,他半夜偷偷进去的。”

田富示意地看了程有良一眼,两人共同抬起架子车辕,将炉渣倒在了地上,里面确实啥都没有,纯是炉渣,田富对那人说道:“你看清楚,这一堆除了炉渣还是炉渣,给个面子叫人走。”

那人便就坡下驴地说道:“那就赶紧装车往回走,甭影响其他人,下次不准来了。”

丢了面子的战地得到了允许他走的话,头点的像麻雀啄米一样对那人说道:“不来了,不来了!”

回过头的战地却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狗日的,欺负我,不得好死!”

战地拉着架子车一路狂奔回到马圈,给骡子添满了草,拽住一匹骡子的缰绳拍了拍骡子的脸,对骡子说道:“人没有吃没有穿都成,没面子不成,今早上让你挨饿就是吃了没面子的亏了!”

回到屋的战地对已经做好了早饭的大芳隐瞒了黎明后发生的一切,打心眼里很是庆幸遇见了田富叔和丈爸程有良。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