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体育西路到了,这里人潮汹涌,从东南西北汇集,又四散开去,多停留一会儿都是罪过。出地铁站的扶梯又长又陡。有人深入地下,有人离开走远,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走在自己的康庄大道上。

1

2007年7月的一个傍晚,大雨刚歇。父亲拖着行李箱,我背着黑色背包,一前一后,走进了武昌火车站的潮湿溽热中。

彼时的我刚毕业,恰逢广州某保险公司扩招,在我们学校签了十几个硕士。武汉到广州的高铁尚未开通,只有11个小时的火车可搭乘,我就购买了晚上8点多的卧铺。

寻到车厢,同行的两个男生冠东和老范已经到了。老范学的是中文专业,冠东学的是保险,我则学金融。在校的时候,我们彼此不相识,是应聘通过后才互留了电话。他们都是独身上路,我还有父亲送行,仍带着没长大的稚气,让我略感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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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则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倒下箱子,往下铺底下塞,老范就弯腰把占地的箱子往里侧挪。塞好箱子,父亲又忧心忡忡地交代,说他在报纸上看到广州火车站鱼龙混杂,让我出站时注意行李,不要跟同学走散了。

这时,冠东右臂一挥,豪气地说:“我们这么多人,哪个敢靠近?”冠东是湖南人,说自己是毛主席的老乡,敢想敢闯敢干。少有年轻人会用这些词,但他昂头挺胸、气场自信,倒显得合宜。

老范也搓了搓手,说:“广州刚禁了摩,飞车抢劫是不可能了。”

父亲看出我们不以为意,又念叨了两句,就告辞了。

火车开动后,车厢走廊上的大灯灭掉了,壁上镶嵌的昏黄小夜灯亮了。我们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冠东说:“大多人一提保险公司,只知道保险代理人,为什么?因为代理人团队就过百万计。咱们一去就是后台,还是省公司,以一对多,难道还不是精英?这公司硕博比率也不高,我们去的正是时候。”

老范道:“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冠东激动地拍床板,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说:“对!”

我斜躺着,看着黑暗的窗格。其中快速掠过的灯火,被遥遥地牵引成断断续续的直线。火车的轰鸣、同学的话语、同行者的呼吸,一起在我脑中轰鸣。这一晚,我兴奋得阖不上眼,好像即将被卷入某种庞大的叙事。

到达广州,我的第一感觉是不遑多让的热。新人们被安置在公司旗下的招待所休息。这个招待所位于荔湾老城区,在新旧夹杂的路段上。覆盖青苔的巷陌中,间或有高楼拔地而起,我抬头只看到深一块浅一块的天空。天空向前延伸,被高楼的玻璃幕墙截断;往后延伸,被城中村里的水泥屋顶挂住。

稍事休整,我们来到单位报到。这是一家世界500强的老牌保险公司,省公司下还有18个地市级分公司,这次一共招聘了百来号新人。公司专门为新人开了培训班,宣讲公司文化和业务。晨起、午间、课前、课中,培训老师都要带着我们跳操,音响放着“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惜太匆匆”。一群人僵硬、局促地释放四肢,在桌椅间磕磕碰碰地踢脚扭臀。

培训老师嫌弃气氛不够热,说要练胆,要我们抛开羞羞答答的学生气,完成向职场人的身份转换。她让大家把桌椅都移到大厅的角落,再围成一圈,每个人单独站在中心舞一段。

轮到我时,热浪在我脸上涌动,我压抑往外逃的冲动,照抄前面人的动作,左右倒腾了两下脚。接着,老范试图以“闪现”的方式去中间走一圈,老师上前强压着他在中间多站了一会儿,臊得他满脸通红。冠东比我们强些,在中间打了一套军体拳,算小有特点。

当然,也有自在的人。有位女孩之前兼职过车展模特,她撩起衬衣,在胸下系了个结,露出小腰,轻盈地旋转。空气中荷尔蒙含量突然飙升,男生们使劲地鼓掌,老师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培训进行一周,同批来的一个女孩递交了辞呈。她是我们学校的法学硕士,人力资源想挽留这个人才,动员我去做工作。此前,我与女孩聊天没超过三句,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她,结果那女孩怏怏地挥手:“每天搁这儿可劲的躁,把我整烦了。”

两天后,她就消失在偌大的广州城里,像水融入海,不留一丝痕迹。

2

没多久,公司改变了培训方式,安排新人们分区块去“扫楼”——就是找陌生人填写关于保险和保险产品认知的问卷。

有外出的机会,我们一开始还很雀跃,沿着地铁一号线,寻找白领集中的写字楼群。在上下班高峰期,在西门口、中华广场、体育西路这些路段,我们穿着新添置的白衬衫、黑西裤或黑窄裙,跟着衣着得体的人潮快速行进。昂首阔步间,好像我们已经成为都市精英、业界大牛了。

到了写字楼,冠东要我打头阵。他说女生看着没啥威胁,陌生人的接受度更高,他和老范在左右两侧接应。

就这么过了几天,我们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比如:进写字楼时,要握住手机假装接听电话、行色匆匆地一晃而过,才可以避开门口保安的盘查;到达格子间密集的办公区域,要小心翼翼打量,尽量挑选看起来面善且四周没有同事的人询问;若被询问者直接拒绝,或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要立刻点头说“谢谢”。在我们之中,老范躬身的弧度尤其低,态度诚恳,绝不纠缠。

但意外就像避不开的狗屎,还是被我们踩着了。一次,我们仨正往办公室探头探脑,找寻合适的询问对象。突然,身后一阵骚动,有个高亢的女声喊道:“就他们。”

我扭头一看,一伙保安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我们仨扭身就跑,来不及按电梯,就推开厚重的消防门,拼命往下冲。不知道在盘旋的楼梯间里冲了多久,终于跑出了写字楼。

见后面没人追来,我瘫坐在花坛边,双脚打颤,感觉心脏要崩出胸腔。老范的眼睛上全是雾,他取下眼镜,一边喘气一边在衣角处擦拭。恐怕他刚才已看不清路了,全凭着直觉和眼底的余光在冲。冠东出门前用发蜡固定的刘海此时也被蒸腾的汗气弄塌了,白衬衫黏黏地贴在他的背上。他把刘海胡弄到两边,呈“八”字形耷拉在额头上,又粗鲁地扇着问卷调查表,仰头痛骂。

但我耳边还盘旋着楼梯间里“哒哒哒”的脚步声,根本听不清他在骂什么。

几次惊魂落魄的被驱逐,褪去了我们对体面工作的幻想,终于明白自己只是精致巍峨的写字楼群中的不速之客。好在广州是“便利店之都”,每当扫楼空当或天气骤变之时,我们就会钻进一家连锁便利店休息。

一日,我们又狼狈地进了一家便利店,打了3杯冻柠檬红茶。我知道此时的自己满面油光,妆肯定花了,但我懒得管,就趴在餐台上盯着饮料里的那些漂浮的冰块。

一旁的冠东说:“我们好歹也是名校硕士,公司招我们肯定不为了这几张破表吧!”他灵光一闪,提笔随机快速地勾选着问卷调查表。还说联络电话编几个,也可以留白,反正接受问卷调查的人也不是都会填电话,这样看着真实度更高。

舒适的冷气让人渐渐坐定,我也跟着填起来。老范慢慢地勾了两三张,就停了,他将一叠空白的问卷放回公文包,轻声地说:“我习惯动动。”

回程的地铁站里,冠东兴致勃勃地描画着地铁线路图,指着其中一点说:“知道吗?这就是大广州的CBD。”

我定睛瞅了瞅,是“珠江新城”。

冠东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那里买一套房。”

当时,珠江新城2万元/平起跳的价格,对比我们的实习期每月3000多的收入,简直像是天文数字。老范不以为然,仰头说道:“人生处处好安家,命若江河我是沙。”

冠东摇摇头,手搭上了老范的肩:“不买房,哪能安家?”

后续的扫楼分组变得很随意。我有时和其他人出去逛几圈,问几张,到点问不完的,就自己填几张夹杂着。冠东逐渐脱离队伍,到点再来跟我们汇合——他又跑去看楼盘了。老范也会独行,甚至偶尔晚归,他坚称他上交的每一张表都是真实的。在大家懒洋洋的倦怠中,勤奋的老范就像人民内部滋生的叛徒,让人膈应。

其实早在公司面试时,老范在一众研究生当中就显得非常醒目了。首先他年纪最大,又有些少年白,显得成熟;其次,当时他抱着一摞报纸一样宽、5厘米厚的册子——这是他用发表的文章做的剪册,实在巨大,横过了他整个腿部,两侧搭在椅子扶手上;最后,他身旁还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女陪着。

熟识后,老范告诉我们,那是他表妹,过来提前感受一下面试氛围。

3

培训进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离开了。一个女生在不断被人拒绝的过程中,怀疑自己是否做好了进入社会的准备,于是痛下决心去考博;一个在培训之初积极活跃,表现得像活动组织者的男生,居然悄无声息地找到了新工作。

领导没想到,一场培训竟然让那么多高材生跑路,于是这场旨在培养大家对公司和保险业热爱的培训提前结束了。那些调查问卷被收回去后,也不知道他们看了没有。

最后,人力资源部宣布新人们的岗位,基本与个人志愿一致——冠东去了团险业务部,老范是办公室的行政文秘岗,我去了业务管理部,倒是那个做过车模的女孩,她的专业是会计,但人力劝她去个险部做销售支持。

在动员会上,人力资源的老总以昂扬的姿态宣布:“5年内,你们就能看到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冠东大着嗓门插话:“能买房吗?”

老总神秘一笑,用手指点了点他,好像颇欣赏他的大胆。但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给我们举了几个身边的例子,说某同事买第二套房了,在进公司第三年。另外,老总强调:“有几个公司能解决你们的户口问题?不能落户的公司,怎么能帮你们在这里生根呢?”

这倒真是直击我的痛点。我此前也拿过一份央企的offer,还去北京实习了两个月,但带我的老师告诉我,去了也只能是编制外的,户口无法迁移。尽管我对那份工作很喜欢,但没有北京户口,也只是城市里的一叶浮萍罢了。权衡之下,我才来到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