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5年第1期内容
一进门,我们便随手将带给姨姥的礼品,放在了右手边的餐桌上。那是一套亮面的长方形餐桌椅,简约现代,与小两室的户型十分搭配。姨姥爷在厨房里准备饭菜,空间虽小,却井井有条。卫生间里也是摆放整齐,洗手盆边、热水器旁,都挂着精致的收纳神器。
唯有墙边那张俗称“靠边站”的实木老式餐桌,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深褐色的桌面上,沟壑纵横,每一道划痕,都是岁月的痕迹,写满沧桑。两个底座已经乌黑,还牢牢地抓着地面。儿时,几乎每家每户使用的都是这种餐桌,多为圆桌面,闲时就立在墙边,完全不占空间,用时需要特意把它打开,成为了饭前的一个必备程序——“放桌子”。
风扫落叶,10月的鹤城已是深秋的模样。还没有供暖,室内的温度全靠阳光的普照,照在光滑平整的铜版纸挂历上,日子也好似闪着光。姨姥爷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姨姥正躺在床上小憩。听见动静后,她先是看到了我和姐姐,满眼惊恐,显然又把我们给忘了。好在,她仍记得母亲。
姨姥自从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后,很多新近发生的事都没了印象,虽还记得我的名字,却无法对号入座。在她的脑海里,我仍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于是,每隔几分钟,她就会茫然地看着我问道:这是谁?母亲也只好潜入记忆的深海,与姨姥聊她小时候的事,那时候的很多细节,姨姥却还都记得。
姨姥虽是母亲的姨妈,却只比母亲大7岁,与大姨只相差两岁,她们曾一起度过少女时光。也只有当母亲讲起这段日子时,姨姥才会有参与感。她记得在春天里,西沟子的泉水叮当作响,待到百花齐放,已是四五月份了。姨姥最喜欢带着她的外甥女们去挖婆婆丁,蘸自家下的大酱吃,很是美味。她的土篮子里还是个鲜花盛开的地方,鲜黄色花朵的委陵菜和狗舌草、白色的点地梅、紫色的白头翁花,五彩斑斓,热热闹闹,装点着她们的青春岁月。她甚至还能分得清复杂的亲戚关系,有一些不常联系的远亲,甚至连母亲都忘了。可她就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乡村搬到了城市,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住进了如今的两居室,也不记得女儿已经因病早逝。
“放桌子吃饭了”,姨姥爷朝卧室喊了一声。我和姐姐都奔向了客厅,打算把堆在餐桌上的东西往别处放,好腾出空间来。姨姥爷却向着墙边努努嘴说:“用那个‘靠边站’,把它搬进卧室里。”我心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的到来,姨姥爷想用老物件,营造一种围桌用餐的氛围,如此更显和乐温馨吧。
这张榆木做的餐桌,虽已有些年头,却颇有些重量,毕竟是实木。将立着的桌面放平,拉开支架,找到最合适的位置固定好,这样的动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小时候,家里饭前的这道程序,都是由我和姐姐完成的。
霎时间,桌上就摆满了锅包肉、小鸡炖蘑菇、豆角炖排骨、家常凉菜等菜品。想起那年,我由于视力问题,需要到市五官科医院做检查、配眼镜,曾在姨姥家小住过数日。那时,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条胡同深处的平房里,睡在一铺大炕上。吃饭时,用的便是这张“靠边站”。怕我吃不习惯,姨姥都会特意为我买一根红肠,让我就着大米饭吃,可如今,这些往事她已经都不记得了。
“亏了有这张饭桌,要不你老姨早就离家出走了。”姨姥爷对母亲说道。原来,姨姥对现在的住处已全然没了印象,唯一记得的便是这张已经45岁的餐桌,它已然成了姨姥认知过去的最重要媒介。姨姥爷曾一度想弃用它,谁承想,没了这个记忆的凭证,姨姥便开始哭闹,说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姨姥爷只好又把它抬了回来,继续使用。
原来,回忆是有形的。我们努力证明着自己曾经来过,于是有了图画、有了文字,也有了旋律,更由此诞生了一座座博物馆,那是更多记忆的储存库和展览馆。它们记录着人类走过的历程,有辉煌,亦有黯淡。当然,还有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平凡岁月。比如,我膝盖上的那块疤痕,便是我童年的印记,它的形状记录着一瞬间的疼痛和一笑而过的潇洒。还有,姥爷的那块手表,早已停在了某年的十点一刻。可它的时针和秒针,却见证过姥爷很多个日暮。
而对于现阶段的姨姥来说,为数不多的记忆便是这张餐桌的形状了,它无言地陪伴着姨姥,从乡村到城市,从青年到老年。她甚至还记得它初来的那一天,也是个艳阳天。那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表舅,才四五岁。姨姥爷兴致勃勃地把它抬进家中,说以后再不用在锅台上吃饭了。表舅围着餐桌左看右看,不知该怎么打开,眼见姨姥爷只用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把一张崭新的餐桌,立在了全家人的面前。厚实平滑的桌面,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伤痕累累。几年后,姨姥一家从那个小山村,搬到了齐齐哈尔市,落户在一处平房里。搬家那天,姨姥爷雇了一辆四轮车,载着一家四口和不多的家当,一路颠簸着驶进城里,这张餐桌也在车斗中。
姨姥的记忆便从这里开始中断了,在她的认知里,她依然生活在那个小山村,住在一个低矮的土屋,只有厨房和卧室两间房。每当用到那张“靠边站”,它就会被支在火炕边、屋中间,一家人在上面吃着早饭、午饭和晚饭,闲时便静立在墙边。日子就这样在餐桌的一开一合中,一去不回头。
作者:任诗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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