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如何从童年中幸存,是令我痴迷的主题,也是我终身的事业。”——莫里斯·桑达克(Maurice Sendak)

1928年6月10日,纽约布鲁克林区一间狭小的公寓里,东欧犹太移民桑达克家的第三个孩子降生了。当时的美国,正值大萧条的前夕。对桑达克夫妇来说,这个小儿子的出现纯属意外。事实上,因为不希望家中再多一张嗷嗷待哺的嘴,以尽量避免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状况雪上加霜,他们曾经想方设法试图阻止这个孩子的到来,包括让母亲服用各种带毒性的药物,以及“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就是莫里斯·桑达克。他终于还算顺利地出生了,虽然从小体弱多病,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直到八十三岁才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他能够活到今天,人们将为他庆祝九十岁的生日。

童年桑达克

对于后来作为艺术家的桑达克而言,这段经常被父亲当作趣闻津津乐道的往事,却意外地承载着截然不同的含义:生命从一开始,就处于深深的不安之中,充满着恒久的不确定性。而在随后的孩童时代,死亡的阴影仍然时刻笼罩,似乎永远不会消散,面对恐惧时的极度脆弱与无助,由此成为桑达克童年记忆中最沉重的一部分。

桑达克曾经说,我其实并没有比别人画得更好或者写得更好,只是有些事我记得特别清楚而已,“我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保存着儿时的那份心情和感受,并把它们带到我的作品中来”。关于童年的表达与书写,如果归根到底取决于艺术家自身的童年经验和儿童观念,那么我们对桑达克作品充分的理解与欣赏,或许也需要从这里出发。

童年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桑达克曾多次谈到他在成年之后对童年的“痴迷”:从小到大,在一个对他们的命运漠不关心的世界里,孩子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在他看来,儿童的生存是如此之艰难,一个婴孩能够长大成人,简直是一项伟大的业绩。

在桑达克儿时的印象中,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会死去。他自己幼时体质单薄,在三四岁的年纪曾连续患上麻疹、猩红热、双侧肺炎,患病使他长期卧床、不能外出,父母几次以为这个孩子会夭折。而在当时的卫生和医疗条件下,的确也有许多同龄的孩子,没有能顶住常见病的侵袭早早离去。稍大一点的时候,他和邻居家孩子劳埃德在巷口扔球玩,亲眼见到那男孩被汽车撞飞(飞翔的孩子后来成为桑达克插画中反复出现的形象);全家去山区度假时认识一个名叫珍珠的女孩,两个人成了好朋友,但不久后女孩便因为不必要的外科手术而死去(桑达克后来将《萝丝门上的告示》题献给这个女孩)。战争期间,从父母的故国波兰不断传来亲人惨遭纳粹屠戮的噩耗,死亡的阴影让家庭气氛长期紧张而压抑,寻常的快乐也被蒙上一层负罪感。而对幼年桑达克影响至深的事件,则无疑是1932年轰动一时的英雄飞行员林德伯格之子绑架案。当所有的人都在谈论那个被绑架的孩子时,三岁多的莫里斯想到,如果一个长得那样漂亮可爱,住在豪华别墅里,有保姆和保镖看护的孩子,也会被人偷走,那么像我这样长得又矮又丑、生活在穷人家的孩子,肯定会更容易死掉。(这起案件后来成为《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创作源头。)因为幼年时代反复亲历和目睹死亡的存在,桑达克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想过并且清楚地知道:人不能永生,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死去。死亡在成为梦魇的同时,也成为桑达克为之着迷的艺术创作母题。

林德伯格被绑架的儿子,和《在那遥远的地方》中被妖怪藏在山洞中的妹妹

布鲁克林社区的嘈杂与贫困,犹太移民的传统和守旧,则让儿时的桑达克深深地感受到与父母那一代人的隔膜。那些来自东欧的亲戚,他们眼睛发红,牙齿黑黄,脸上长着瘤子,鼻毛伸得老长,还喜欢掐着小桑达克们的脸说“你好可爱,真想吃掉你”。在他和哥哥杰克、姐姐娜塔莉的眼中,他们就是《野兽国》中的野兽。家中受困于生计的成年人,在情感表达上简单而粗糙,很少有能力和愿望去细致地关注孩子们情感上的需求。桑达克童年时代所有的恐惧与焦虑、迷惑与困扰,都只能靠自己去面对、去挣脱。和《野兽国》中的迈克斯一样,小桑达克也时常会被母亲责罚不许吃晚饭,但母亲却从来不曾像书中的妈妈那样,给他留一碗热汤。

长久以来,人们对儿童和童年的印象,总是与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紧密相连。而在桑达克看来,孩子们成长的路上,常常遍布着难以形容的困厄,时刻面临着无法预料的凶险。每个孩子的日常生活中,都会不可避免地遭遇恐惧、愤怒、焦虑、妒忌、压抑、悲伤、无聊等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正如林德伯格之子被绑架后死亡事件最终成为桑达克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些情绪有时候会非常强烈,在孩子的内心形成巨大的困扰。但孩子们这些内心的冲突,在成年人看来常常无足轻重,即使被察觉也会一笑置之。可是对孩子而言,它们也许真的就是狂风巨浪,就是天崩地裂,就是一道久久难以逾越的高墙。当这些强烈的情绪不仅得不到抚慰,相反还被一再地轻视或者否定,它们很可能就此成为孩子成长路上可怕的暗礁和陷坑。从自己的童年经验中,桑达克已经明白,一个孩子要长大成人,必须绕过无数的暗礁,躲过无数的陷坑,当他最终能够越过童年的各种艰难险阻来到你的面前,那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奇迹。桑达克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儿童是生命真正的英雄

高中毕业后,桑达克得到了为施瓦茨玩具店装饰橱窗的工作,并因此结识伟大的童书编辑厄苏拉·诺德斯特姆,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踏进了童书的世界。但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发现自己是同性恋,一度经历了长时间的惶恐和挣扎;接着他又患上严重的抑郁,以至于整个二十几岁的阶段,几乎都在心理医生的躺椅上度过。不过在克服心理难关的同时,桑达克也收获了丰富的精神分析学知识和经验。这些心理学经验的积累,与他在学习插画的过程中对儿童的观察,以及对布鲁克林街头童年伙伴的记忆交汇在一起,让桑达克渐渐发现了童年的秘密,看到儿童生命中内在的巨大力量:面对重重困厄,孩子们会通过创造幻想的世界,使内心的情感得到宣泄和净化,他们能够灵巧地运用自己的力量来解决冲突,达成与世界的和解。

桑达克曾这样总结自己最重要的图画书“三部曲”:“它们都是同一主题的变化:孩子如何控制不同的情绪——气愤、无聊、恐惧、挫败、嫉妒——并设法接受人生的事实。”三部作品中,迈克斯的被妈妈责骂之后的愤怒,米奇对深夜传来的巨大声音的不满,爱达对于妖怪偷走妹妹的怒火,每一个故事的发动者,都是强烈的愤怒;而每一次的出发、拯救与征服,其实都是在想象中完成的。故事的主人公驯服幻想世界中的野兽,从可怕的险境中全身而退,战胜异域天地中的妖怪,从而成为了自己心灵王国的主宰。

当桑达克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图画书,他决心要将真实的儿童和童年呈现出来。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真正的英雄都是孩子;在每一个故事中,儿童总是最勇敢无畏的主角。无论是《野兽国》中面对野兽的麦克斯,还是《午夜厨房》里千钧一发之际从烤箱中脱身的米奇,还是《在那遥远的地方》里独自对付妖精的爱达,哪怕是在最危急的时刻,他们总是毫无惧色。在后期的作品《杰克和盖伊,我们都在垃圾场》中,街头的流浪儿组建起自己的纸箱社区,依靠自己的力量夺回被坏老鼠偷走的小孩。毫无疑问,这既是桑达克对成人世界的冷漠虚伪的尖锐嘲讽,也是他对自己心目中儿童顽强生命力的由衷赞美。

桑达克喜欢给人讲“9·11”那天发生在他朋友女儿身上的故事。她的学校就在离世贸大楼不远的地方,当她的爸爸心急如焚地赶到学校,孩子做的第一件事,是试图让爸爸相信,从烈火中的大楼往下坠落的不是人,而是烟尘中飞舞的蝴蝶。这是孩子在用幻想的办法,努力保护她的父亲不受伤害。而在桑达克的故事里,比如《亲爱的小莉》中的小女孩和《布伦迪巴》中的兄妹,孩子们不仅能够拯救自己,而且常常还是成人世界的拯救者。

让自己作品中的主角们在幻想中出发,去冒险、去征服,在另一个层面上,同时也是桑达克在艺术世界中对自我的探索与救赎。桑达克的大半生,他的生活和艺术创作中,都在想办法挑战那些让他害怕的东西。那些从童年时代起就深深困扰着他的阴影,那些深藏在内心的恐惧,战胜它们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潜入无意识海沟不可知的黑暗深处,发现它们,面对它们,和它们达成和解,最终实现一个完整的自我。在《野兽国》里,桑达克驯服了愤怒,成为自我的王者;在《午夜厨房》中,他沉潜到欲望的深处,兴尽而归。《在那遥远的地方》则是他最艰难、最勇敢,也是走得最远的一次探险:为了寻找完整的自己,他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出发地。这本书完成之后,桑达克说:“这是对我灵魂的开采,也是桑达克式考古的最后一次挖掘。”某种程度上,《在那遥远的地方》既是桑达克图画书创作的顶峰,也是他通过艺术创作进行自我疗愈的结束。在探索自我的征途上,这是他艰难的最后一搏。

被遮蔽与被揭示的真相

桑达克踏入童书创作领地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欧美主流儿童读物中,大多数孩子的形象,仍然是金发碧眼、整洁体面、温和有礼。书中的童年,就是长大后回不去的伊甸园,是成年人永远的乡愁。但桑达克深深印在心中的儿童和童年,显然不是这番模样。他一生痛恨成年人自以为是的虚情假意,对那种认为童年天真无邪的想法感到愤怒。然而他的几乎每一部重要作品,都会受到一些人的批评和指责。很多人担心《野兽国》中的野兽会吓坏孩子,而迈克斯竟然对她的妈妈说“我要吃了你”,这样的粗野也让许多人感到不适;《午夜厨房》中正面全裸的米奇,则直接导致这本书被一些社区图书馆长期列为禁书,甚至有人为书中的米奇画上尿布;《在那遥远的地方》被一些评论家认为过于复杂和阴暗,不适合儿童阅读;《杰克与盖伊》中出现写有“艾滋病”的报纸标题,也曾被认为儿童不宜。

面对各种争议,桑达克对于童书应该为孩子们提供真相的信念,从未发生过动摇。在他看来,儿童所需要的,不过是他们真实的情感得到承认,在书中得到生龙活虎地再现。或许他们的确需要成年人的保护,需要把世界的残忍挡在外面,但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并不知道儿童知道什么。常常我们以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他们早就知道了。“我们总说不要吓到孩子,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已经被吓着了。所有的一切,他们早已知道。你所做的,只能是抚慰他们。”成年人假装那些黑暗并不存在,假装那些丑恶不曾发生,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孩子们不得不独自面对那些可怕的问题,就像桑达克自己小时候那样。

童书中的各种禁忌,也让桑达克感到荒谬。在晚年的一次访谈中,当他说到儿童读物中不能出现的字眼,简直怒不可遏:孩子们接触性话题那么早,我那么多朋友死于艾滋病,他们却还在关心“避孕套”这个词能不能用,什么知识能不能讲!如果这些知识能够救命,我们为什么不放弃这些胡说八道?“如果你们想杀死他们,何不把他们拉到大街上,拿枪射死?”把世界的真相告诉孩子们,虽然很困难,但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因为在我们保护不了的时候,他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当你把真相从他们那里带走,你就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不让孩子接近真相,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桑达克十分推崇伦道夫·凯迪克,但对凯特·格林威则评价不高。他认为,正是后者所代表的维多利亚时代多愁善感的绘画风格,造成或加深了人们对儿童和童年的误解。在桑达克看来,童书创作与其说是一种诗意的书写,不如说是一场残酷的厮杀。《鼠族》的作者,桑达克的好友阿特·斯皮格曼曾经为《纽约客》画过一组漫画,画中桑达克在一段对话中说道:“人们说,‘啊,桑达克先生,我希望我也能像你那样,触摸到自己的童年!’说得好像童年真的是古怪有趣而又味美多汁,就像彼得·潘那样。童年是食人族和疯子呕吐到你嘴里!……事实上,童年深刻而又丰富……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童年……我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但我明白一定不能让那些大人知道我知道……那会吓坏他们的。”

桑达克的作品很少吓到孩子,但的确曾经吓坏过许多成年人。好在孩子们总是喜欢他的书,而对一位童书艺术家而言,再没有比得到孩子们的认可更大的成就了。从桑达克最早走进童书王国到现在,七十年过去了。事实上我们不难发现,在他的身后,全世界的儿童文学、儿童读物中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坏小孩”,出现迈克斯的各种变身。人们也开始慢慢关注和接受童年不那么光鲜亮丽的一面,开始重新记起和看见童年成长路上的风浪与坎坷。桑达克和他的作品,在五十年前改变了儿童文学的游戏规则,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图画书诞生以来的一座高峰。这座高峰,至今无人超越。

作者:袁本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