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闻白

李零的《子弹库帛书》分上下两册,在这本书出版之前,关于这独一份的楚帛书的传奇,我们的信息都是片断的、不准确的,甚至充满演义色彩。李零用30多年的时间帮助我们几乎穷尽了与它相关的所有细节,正如他所说,这一件文物70多年的流转史几乎可以折射出中国与世界的朝晖夕阴。

《子弹库帛书》:李零著,文物出版社出版

1942年9月,在长沙城东南郊,一个叫子弹库的地方,任全生、漆孝忠、李光远、胡德兴四人打开了一座战国古墓,这4个盗墓贼发现了“缯书”,就是著名的子弹库帛书。这件帛书,也被称作“楚帛书”。这是目前所见唯一一件楚帛书,也是独一份的战国帛书。

子弹库楚帛书很快由蔡季襄得到。在湖南长沙,蔡氏为屈指可数的豪绅,最大的嗜好是收藏文物,又因与著名藏书家叶德辉为亲戚,经常一起切磋古物。他于两年后的1944年撰写出版的《晚周缯书考证》是第一部介绍和研究它的著作。

帛书,是写在缣帛上的文字,在纸成为主要的书写载体之前,人们主要是“书之竹帛”。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简帛古书都是中国学术的源头。1942年,子弹库帛书出土,则是第一次发现比较完整的帛书。

20世纪上半叶,学术资源还相对贫乏。研究战国文字,数量最大的主要是玺印,还有陶文、兵器和少数几件青铜器上的铭文。玺印上的文字多半是地名、官名、人名,孤零零几个字而已。书,完全没有,长点的铭文也非常少,几乎无辞例可寻。因此子弹库帛书的出土是简帛研究史上的一件大事。

当时长沙最有名的中学是雅礼中学,是耶鲁大学创办的,有一个美国人柯强就在那里教书,业余时间经常搜集文物。当时楚国的文物,对美国古董市场来说非常抢手和新鲜,他曾经把这些文物带到美国,在耶鲁大学办过一个展览,就是这个人把楚帛书骗到了美国。

新中国成立前,上海是中国古董外流的重要口岸,当时蔡季襄谈帛书买卖的地点就在他下榻的上海吴宫大酒店。1947年7月,柯强假说借帛书去照相,没有经过蔡先生允许,就请美国的军人舒尔特斯把帛书带到台湾。8月6日又带到美国,寄存于纳尔逊阿特金斯美术馆。后来楚帛书被卖给了赛克勒医生。

但对于楚帛书的研究却从未停止。曾宪通先生说:“几乎没有一件中国文物像它这样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而且对它的研究历久不衰。”楚帛书有900多字,很多字大家不认识,当时不认识,后来不认识,现在也没全部认识,所以一直有吸引力,吸引很多学者反反复复研读。

除个别残片外,子弹库帛书均已流失海外,现存美国华盛顿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分6个盒子存放。完帛,所谓的第一帛书,也就是《四时令》,单独放在1个盒子里。残帛,所谓的第二帛书,分别放在5个盒子里。帛书残片的入藏时间是1992年,应该是柯强匿名捐献的,而封存时间是2007年。

完整的帛书写在二尺帛上,经过两次折叠,形成两套折痕,每套折痕都把帛书分成不同的区块。现在出版的帛书被李零分成甲乙丙三篇,甲乙两篇在帛书的中间,互相颠倒,只有文字;丙篇在外,附有两套图,一套是彩绘的十二月神图,一套是四木图,四木居四隅,春为青木夏为赤木秋为白木冬为黑木。李零认为《四时令》的图文布局是四时流转,如“循环之无端”,并无南北上下之分,是转圈写转圈画所以也只能转圈读,方向取决于观察者的定位和循环的起点。

李零先生的学术起点是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但奠定他学术地位的是他在1985年出版的《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这一年,饶宗颐、曾宪通两位先生合著的《楚帛书》也出版了。之后楚帛书贯穿李零先生的学术研究,他在自序中说:“我读楚帛书,集中阅读,主要有7次……前后长达30年。我从年轻读到老大不小,错误固然很多,收获也很可观。”学者的治学历程,何尝不是透视学术史的窗口?

《子弹库帛书》这本书就是作者第七次读子弹库帛书的结果。李零把子弹库帛书的各种“版本”搜集到一起,既包括早期的蔡修涣本、弗利尔本、大都会本,还包括子弹库楚墓的所有出土物。既包括蔡季襄《晚周缯书考证》一书中记录的所有文物,也包括1973年5月湖南省博物馆重启子弹库楚墓发现的所有文物,还有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收藏的存放帛书的书笈。该书的英文版也由考古学家罗泰先生翻译并将出版。这份抢救性的复原报告汇集了所有重要的材料,让难得一见的楚帛书,成为中外学者共同拥有的文化财富。

书共分10章:一至四章为上编,详述子弹库楚墓的盗掘和1973年5月的重新发掘及发掘出的文物情况,帛书流转美国的过程,以及帛书收藏者赛克勒博士未能实现的归还帛书的遗愿等重要信件。五至十章为下编,收录帛书彩色图版(包括《四时令》《五行令》和《攻守占》),释文;帛书的早期版本,摹本,帛书文字编及文献目录,堪称战国楚帛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详尽之至。

作为读者,最爱看的自然是楚帛书的流传史。李零做了非常详细的年表。年表的开端是1897年蔡季襄出生,年表的终结是所有与楚帛书流转相关的人去世离开的2013年,那时李零已经开始撰写这部书。通过李零的梳理,我们可以知道帛书出土以后的坎坷经历。帛书在美国所走的每一步,李零都做了跟踪调查,现在终于完成了所有链条的拼接。

书中第一次披露的内容还包括赛克勒医生一直谋划着将这件属于中国的珍贵文物归还中国。他原本想在北京大学赛克勒博物馆落成之际,把这件文物归还中国,但我们知道得太晚,等博物馆落成之时,赛克勒已去世多年。赛克勒医生目前还是子弹库帛书的收藏所有人,目前《四时令》属于赛克勒基金会,《五行令》全都在赛克勒博物馆。

书中还有一个资料是罗泰找到的,是赛克勒医生在1978年郭沫若去世时,写的一篇悼词,发表在医学界的印刷物上,悼词中明确表示想把楚帛书归还中国。当时赛克勒本来要跟中国科学院合作到中国来办医学杂志,希望能去见当时的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见面时把楚帛书作为礼物归还中国。但是没有等到见面,郭沫若就去世了。在文章结尾,赛克勒仍然说,希望有一天,把楚帛书交还到中国,交还到合适的人手里。

子弹库帛书在美国70多年,美国观众几乎没有看到过它,而且美国学术界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懂得,更不要说处理这方面的材料。也许有一天它可以真的回到中国。从这个意义上讲,李零殚精竭虑、努力澄清这段发现、流转的历史,也许最终会带来另一个奇迹——促成这件中国历史上的无价之宝回归中国。

帛书流转的过程,看上去跟帛书研究本身关联性并不大,但是恰恰是这个过程,成为学术研究里面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李零在撰写此书时,感慨学者的创业维艰和百折不回,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这些人:

蔡季襄,第一个收藏、揭裱、测绘、报道、研究楚帛书的人。他的研究是所有研究的起点。

巴纳,第一次为帛书做科学检验(包括照相、测绘等)、文字复原(包括行款复原)和图像复原的人。他的研究为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研究提供了基础。

梅原末治,第一个发现帛书表面还有反印文的人。林巳奈夫给它做了摹本。

李学勤,第一个指出帛书十二月即《尔雅》十二月的人。他对帛书考释和思想探讨无疑有重大贡献。

陈梦家,拿古代时令书与帛书作系统比较,也很关键。

饶宗颐和曾宪通,也是对帛书考释和内容理解有重大贡献的学者。

而我们,也不会忘记李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