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晚了9月9日沼泽在上海的演出。在ModernSky LAB门口听见乐声,熟悉的后摇悠长乐句。心一沉,后摇的陈旧公式,他们会不会还在沿用?

沼泽的海亮也知道这一点。“狭义的后摇是在走下坡路的。”之前的采访里他讲过,“固化的音色、乐句、和弦,对一些节拍的偏爱,很容易让它变成陈腔滥调。但我有自觉,尽量不要走入窠臼”。

进了场,疑虑便打消。首先不是听见,而是看见。托灯光师的福,古琴海亮,鼓/钟片琴海逊、电吉他细辉、贝司阿来四人在台上的逆光身影几成剪影。他们的身影形色,以视觉的形式先构成了对现场的印象。

灯光变幻的色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节奏和落点。它指引你看见弓着身子的海亮疯狂地弹拨那架古琴,使弓,用比锯木头还要用力的姿势挑战琴弦和琴弓的极限。弟弟海逊在海亮身后,某个段落他是绝对的主角,咚咚两下击打,紧接一串木棒互击的竹木声,他的身影屡屡在空中定格,但声波的余韵在空间里持续震颤,像极瘦的勇士,却击出震撼山岳之声。

沼泽“争鸣二十载”巡演上海站现场。 本文演出现场图片?瓜苗 摄

这种对比,也形成沼泽这场“争鸣二十载”的美学主题。

他们像是在模拟自然,或者说模拟自然投射到心里的印象。自然瞬息万变,充满矛盾,无法预测,他们的音乐也是如此。用压境感强烈的鼓声和电吉他音墙,汹涌低吼的贝司,与摩擦着空气缓缓吐纳的箫、颗粒感强烈而干涩带塑胶味的电古琴、泠泠的钟片琴形成的鲜明对比贯穿这场新专辑《争鸣》的首演。

2006年海亮接触古琴以来,广州后摇乐队沼泽一直在寻找自己的音色,其间主创海亮的理念亦历经变化。他最初是被古琴这件乐器本身的自由与个性所吸引,“一块木板上几根弦,没有音品,因此音可以分得更细。”和十二平均律的乐器相比它有局限,比如转调的不自由,“但它的空弦音本身就组成一个音阶,因此泛音列相当完整。”

古琴与海亮的审美契合,“按音动人,音域涵盖了男女人声的区间,音色深沉悠长,拙朴动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沼泽用古琴做主角。尽管海亮从一开始就决定不像“正统派”一样操琴,作曲亦不沿袭古法,但仍不可避免地把这件古老乐器奉至高位。插了电,将琴腔(即龙池和凤沼)彻底去除而失去共鸣腔的古琴作为沼泽的招牌。但古琴内敛的气质决定了其无法在音色上像唢呐、二胡、琵琶等其它民乐一样在编制中脱颖而出,占尽风光。折衷的办法就是让其余的乐器退后,屏气敛息,像一群影子踏着古琴的脚步亦步亦趋。

这其实是另一种不自由,后来的海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年多前的采访中,海亮已经说过想给古琴早期的自由,重建它的审美,打破琴被繁文缛节变成道器的迂腐,击碎它孤高不合俗的道德和美学优越感。

宫廷音乐兴盛时期,合奏的形式尚未被视为“另类”的时代,古琴与笙、瑟、编钟同列,文人尚未赋予不同乐器以不同等级之差,器乐合奏亦自然而然。这把琴不仅可以被端坐静默弹拨,也曾被竹尺重重敲击。题材方面,“《广陵散》有杀伐之气,其强烈节奏和情绪变化完全不符合后世对古琴‘中正平和’的要求,后来的琴乐也再无《凤求凰》这样纯粹表达爱慕的曲目。”

所以,像海亮这样用弓疯狂拉琴,让古琴的嘶鸣完全融入滚滚的其它乐声中,对沼泽来说是自我解放的第一步。

演出现场,用弓疯狂拉琴的海亮。

现在的海亮,应该不会再把别人对他“不按规矩胡乱操琴”的指摘放在心上。而作为一支二十年没有更换过人马的老乐队,每位成员也都有自己的光芒,他们给自己的乐器赋予复杂的面貌。比如某段贝司的过门,就像骤然杀出的程咬金,凭一己之力便改变了音乐的走向。它这匆匆一瞥的身影,只是现场很多精彩里的一帧。

《争鸣》整张专辑是一首长曲,段落间遥相呼应,首尾相衔。以每首小曲子为单位来看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后摇的固定程式。但当音墙像潮水一浪一浪扑来的时候,清晰的细节像鱼鳞纹镌刻在浪花中,浪就不会显得乏味。

海逊的钟片琴是很重要的线索。小小的、不断循环变形的乐句和古琴互为表里。古琴和钟片琴一重一轻,一复杂一天真,像一个人和童年时的自己相见,彼此相似,又有陌生人之间的张力。

另一件重要乐器箫的表现,很难说出哪里有欠缺,但在整个架构里略显得平庸。或许是因为箫亦是独奏性质强烈的乐器,它独特的肃杀感与摇滚三大件的融合不易,曲式和表现方法也比较单一。且它每每登台便瞬间改变了空间感,别的器乐只能退后为面目模糊的背景。一位也在现场的朋友这样形容:“沼泽的古琴是既可飞檐走壁、蒙面暗杀,又能拔剑暴起、挺身而斗的‘多功能侠士’。与之相比,箫便显得过于单调了。”

乐队在比利时森林中进行新专辑《争鸣》的录音。

专辑是在比利时一片森林里录的音,鸟叫声也一并录了下来。树木不仅提供了很好的回声效果,它们摩肩接踵留在空气里的涟漪,也带来音乐更丰富的肌理。在现场,乐队也试着回到那片森林。不同于照片中浓夏碧翠的森林,现场版的《争鸣》更像一片密林。

最后一曲海亮放下乐器站在话筒前,IT眼镜男般的都市谦谦君子,仿佛除尽衣衫由人化作猿。猿声类人,啸叫于林间,让人怀疑,人类是否有必要发展出复杂的语言系统。如果由音乐和啸叫替代语言和文字,我们会变成什么模样,过着怎样的生活?

必定是像现场他啸叫的那一刻,人与世界之间不再隔着思考的壁垒。

作者: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