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快谭｜妙玉宝玉，你俩的心思黛玉懂|妙玉|宝钗|曹雪芹|李纨|林黛玉|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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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杰，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

钱杰

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妙玉和宝玉有过三次交集。巧了，里面都有黛玉的身影。

第一次，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把宝钗和黛玉悄悄叫到耳房吃私房茶，宝玉自然跟了来。妙玉先是嘲笑宝玉蠢，看不懂吃茶的器皿，紧接着又冷笑黛玉俗，尝不出泡茶的梅花雪。孤标傲世、谁的气也不吃、逮谁怼谁的林黛玉，在比她更清更高更孤更傲的妙玉跟前，一时竟变成了个好脾气、小世故。既未生气，更未回怼，客客气气吃了茶，便约着宝钗一起走了。这是因为，“黛玉知他天性怪癖”。

妙就妙在这个“知”上。她懂妙玉，就像她懂她自己。她俩俱是“苏州人士”，都来自“读书仕宦之家”，都“文墨极好”（妙玉的诗，让自负的黛玉赞赏不已，真诚地称她为“诗仙”）“模样儿又极好”，都是“自小多病”，也都有佛缘。两人都失母丧父，只好一个“寄人篱下”，一个入了空门。相似若此，怎不相知？黛玉除了有宝玉这个知己，最起码还有个一直给她挺腰杆子的说了算的好姥姥，还有个特别欣赏她才华的书呆子亲二舅。可妙玉才真是“一无所有”。以她的出家人“槛外人”身份命运，宝玉是个难得的知己不错，却只能是个“虚拟”的梦中情人。真真黛玉命薄，她的命更薄。这些，“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都懂。她还跟妙玉争竞个啥劲儿？

又像宝玉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天下万万人不懂，也只有两个人懂。一个是黛玉；还有一个，却是黛玉那位老师，贾雨村。

一辈子有人懂，哪怕只有一个人，就够了，也值了。

第二次，五十回，芦雪广联诗。大嫂子李纨评判宝玉的诗不如姊妹们做得好，罚他去栊翠庵折一枝红梅来。大家都说这个罚法又雅又有趣。宝玉更是乐意为之，马上遵命冒雪而去。李纨又不放心，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

为什么有人陪着去，反而折不来红梅了？别看李纨说“是”，她不过是顺着黛玉说罢了，未必真明白。其他人，可能就更不懂了，或是根本没在意这个细节。

果然，不一会儿，宝玉笑嘻嘻掮着一枝红梅回来。

还是因为黛玉知道宝玉的心、也懂妙玉的心哪。踏雪寻梅这么雅致私密的事，去那么多人干嘛？上次妙玉请他们吃茶，先叫宝钗、黛玉，这只是幌子。黛玉当然知道她醉翁之意。聪慧如宝钗不用说也看得出，但她在妙玉这事上显然不如黛玉上心留心，喝茶的事情过了就忘了。黛玉没忘啊。

说起来，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还倒真不糊涂，早就看明白黛玉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助着”宝玉。凡是小情郎喜欢的，就可劲儿“助着”去做，甚至干脆“伙着”去干，哪怕是光天化日桃花树下耳鬓厮磨一起读“禁书”这种悬乎事儿；凡是宝哥哥讨厌的，像“仕途经济学问”那些混帐话，自幼就从来不说一句——“立身扬名”这些东西，原是说给红尘中那起“俗人”听的。“木石前盟”的仙缘里，只有乐君之乐、悲卿之悲、同道同好、休戚与共的真心真意真性情！毫无粉饰，毫不做作，爱谁谁。这才是知己知音、神仙眷侣。但这样浪漫理想的情人恋人往往走不到一块儿，走到一块儿也往往走不长。只能借一僧一道那“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一叹！

第三次，六十三回，“槛外人”留帖。宝玉过生日，妙玉打发人送来贺贴，却在贴上留名自称“槛外人”。宝玉不解其意。更因人有贺贴便须回帖，这是礼节，既不知“槛外人”何意，则回帖上如何具名相配，又是难事。

搜肠刮肚费了半天劲，仍没主意，宝玉便想求助朋友。他先想到的，自是杂学旁收的“活字典”宝姐姐。可又一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

看到了吧，宝玉的心思，宝钗不懂，黛玉懂。更关键的，谁懂他谁不懂他，甚至不光不懂，还很有可能像“那上头穿黄袍的姐姐”似的教训他一顿，宝玉心里可都是有数的。他才不会去碰那一鼻子灰。而且，宝玉不只懂黛玉懂自己，而且还懂黛玉也懂妙玉——有点儿绕了啊，总之这就叫心心相印、惺惺相惜！

宝玉打定主意，去找黛玉，却在路上遇到了另一个也懂妙玉的邢岫烟。按照岫烟的指点，宝玉回房写好帖子，具名“槛内人”，亲自送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我们看这三次宝玉、妙玉、黛玉“三玉”的交集，写法上真可谓“愈出愈奇”（裕瑞《枣窗闲笔》语）：第一次是三个人都在场，那是实打实地明写；第二次，宝玉、黛玉在场，妙玉虽未出场，但从宝玉那兴兴头头扛着红梅回来的高兴样子可以想象，两人肯定见面了，且正是黛玉乐见的、有意为宝兄玉成的单独相见，这是虚写妙玉一笔；第三次，黛玉、妙玉都未出场，俱未与宝玉见面，却都浮现在宝玉的脑海里情思里，这便是不写之写，是他们的“神交”了。曹雪芹用笔之妙，可见一斑。

那照这样一看，事不过三，既然雪芹已经把“三玉”相交写到了如此极致，“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的后四十回中，非要第四次写到宝玉和妙玉会面，让俩人脸红心跳鬼鬼祟祟地尬聊半天，就显得何其多余和相形见绌，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