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分享姚无咎《银碗盛雪》书中的一篇文章《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本周六下午,无咎会来古典书院签售他的三本书《尼禄王》《银碗盛雪》和《大雪满空山》,欢迎来现场参加(详情请见文末海报),也欢迎收看直播。

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银碗盛雪》节选

姚无咎

Part.1

《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谈及鲁智深悟道因缘,殊堪玩味。

鲁智深与武松在杭州六和寺僧房歇宿,夜半忽闻钱塘江潮,以为是贼兵偷袭,抄起禅杖便抢出来,方知是江上潮信生起。鲁智深当下大悟,忆起师父智真长老的授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悟道,正合了《楞严经》的观音耳根圆通法门:“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寺僧告知真相,推窗让鲁智深看那潮信,鲁智深于一刹那截断众流,心光返照,顿悟无生。

其悟道偈云: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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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此句不可作字面读解。需知鲁智深的杀人放火,恰是见道资粮,与一般恶人的杀人放火判若天壤。恰如济公的酒肉穿肠过,与凡夫俗子的酒肉穿肠过,有着质的区别。鲁智深的杀人放火是金刚怒目,表面的恶行背后,是真正的善举,是政道人心大坏之后的私力济拔,对林冲,对金翠莲,皆是如此。

鲁智深做事,不计后果,但凭良知。孟子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水浒诸多好汉当中,鲁智深可谓孟子浩然之气的最佳代言人。为了素不相识的弱女子金翠莲,不惜丢掉大好前程,而且从不为此期期艾艾。平定叛乱之后,又拒绝赴朝邀功。庄子说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鲁智深是很好的践行者,可以说在见道之前就已具足道气。

禅宗虽曰顿悟,但顿悟前福德智慧资粮的累积,道气的培养,也许更加重要,鲁智深就是极好的例子。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世人大多羡慕悟道,却又沉迷功名利禄,不肯在见道资粮上下足功夫。见他人吃樱桃,自己口水直流,却忘了别人栽培樱桃树的辛劳。与鲁智深同上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谈禅的宋江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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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镇燕青遇故。”花了不少篇幅,描述梁山众兄弟上五台山参智真禅师。宋江请问生死大事,智真长老赠他一偈: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嗟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天下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看出宋江贪图功名,在烂透了的徽宗朝这个泥沙堆里,妄图虚张声势咆哮几声,以便后世留个忠臣的虚名,岂不可笑?何不舍弃妄心,转身向道?此偈可谓对症下药,当头棒喝。

与鲁智深相比,宋江是钝根,听完偈子丝毫不解。长老又赠一偈,作为对梁山众人生离死别、功名梦碎的预言,同时也是对宋江的规劝:

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绩足,双林福寿全。

“东阙不团圆”,东阙指朝廷,皇权是容不下你宋江这伙不安分力量存在的,必将除之而后快。“双林”是双关语,既暗示了燕青日后归隐的双林镇,同时也是佛门词句。

梁时,傅大士经梵僧达摩指点,在浙江义乌的云黄山双木寿树旁结庵修行,梁中大通六年建双林寺,后为禅宗五山十刹之一。宋时佛印禅师有诗赞傅大士:“道冠儒履释袈裟,和会三家作一家。忘却兜率天上路,双林痴坐待龙华。”你宋江贪图世间有漏功业,却不知悟道见性才能福寿圆满。既有了脱生死之心,何不归隐山林,一心修道呢?

宋江素怀善根,兼有向道之心,又经道人点化,却终究未能逃脱惨死的结局。可见转身向道本非易事。

宋江之后,处死他的元凶徽宗赵佶,几乎是重蹈覆辙,走上了与宋江类似的命运轨迹。

赵佶 瑞鹤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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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 瑞鹤图

Part.2

赵佶信奉道教,常常身着紫色道袍,被奉为教主道君皇帝。然而他的奉道修道,正可谓叶公好龙。热爱道教,喜谈黄老,不过是自欺和欺天下的工具罢了。《宋史》评价他:

考宋祚中绝,咎由徽宗。徽宗以轻佻之性,居至尊之位,当危难之际,纵偏私之欲,废前代鸿业,兴丧乱之政。沉溺冲举,崇饰游观,矫情造作,变乱典制,玩物丧志,纵欲败德,大亏治道,紊乱朝章。

蔡京、王黼之徒用事,籍以獧薄巧佞之资,济其骄奢淫佚之志,党同伐异,顺昌逆亡,疏斥正士,抑陷忠直,苛敛天下,困竭民力。朝堂之上,莫非其党;州郡守宰,皆出其门。

君臣逸豫,上下相谩,内外因循,万事苟且,荒怠国政,日行无稽,丑声四播,秽行远扬,暗于事机,不睹危乱,居炙炉之上而谓有泰山之安,何其愚妄!

徽宗善书画,无所不用其精,备极绝妙。晚年颇好道教,常与道士讲论黄老之术,沉溺虚无而废政事,空托妄言以欺天下,因所爱而败其任,大为后世所讥。

宋史是元人编纂。元蒙人是一帮武夫,迷信野蛮强力,素以不尊重文化著称,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连元人都感叹徽宗轻佻愚妄,可见其愚妄何其深入人心。

徽宗表面尊崇道教,实际上只是沉迷谶讳之术,热衷命理风水一类小道,而置真正的大道——孔孟老庄的教诲于不顾,其愚妄正在于此。

徽宗属相为狗,便禁止京城人屠狗。徽宗子嗣不旺,听信道士进言,在宫中八卦艮位堆积艮岳,四周大建园林楼阁,令天下广进花石、巨木等难得之货,将云梦、雁荡、庐山、天台等名山浓缩于内,以打造宫廷风水。徽宗的绘画与大兴土木,是欲将天下怪兽祥禽、奇石瑞草集于宫廷、桌案,以改变风水格局,来祈求子孙兴旺,帝业永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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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 芙蓉锦鸡图

《道德经》中,道家老祖宗老聃花了许多篇幅教诲当权者: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老子此类言句,句句堪称照妖镜。衡量一位君主是真心向道还是叶公好龙,从老子处随手拿起一面镜子,真相便一目了然,无处遁形。

考察徽宗一生作略,处处与老子教诲背道而驰:堆积艮岳,采办花石纲。又费石万石,广修道观,供其祈福游乐。政治上,仰赖蔡京、童贯等善于奉迎的奸猾“知者”,贯彻商鞅“以奸驭良”的统治术,使民众深受其害,终至公序良俗土崩瓦解,民众人人自危,一盘散沙。最后,在金人的铁蹄下,大宋王朝碎为齑粉。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本,躁则失君。”老子这句话,就是专门针对宋徽宗这类人主说的,可惜很少有君主真正重视,残骸不绝于路,后来者仍屡屡翻车,孜孜不倦地为老子的话补充反面教材,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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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 五色鹦图

Part.3

赵佶有《念奴娇•御制》词云:

雅怀素态,向闲中、天与风流标格。绿锁窗前湘簟展,终日风清人寂。玉子声干,纹楸色净,星点连还直。跳丸日月,算应局上销得。

全似落浦斜晖,寒鸦游鹭,乱点沙汀碛。妙算神机,须信道,国手都无勍敌。玳席欢余,芸堂香暖,赢取专良夕。桃源归路,烂柯应笑凡客。

写这首词时,亡国尚遥,词中弥漫着一股轻佻自满的虚浮之气。在奸臣们日复一日的恭维下,徽宗丝毫感受不到潜伏的危机:就算有些许乱民,亦是玉上斑点,而歌舞升平的政绩才是主要的。在“玳席欢余,芸堂香暖”的温柔乡里,赵佶恍惚觉得治下的国度,已可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比肩,这是身居高位者都容易患上的权力眩晕症。

撇开词中的虚浮之气不谈,且看首句:“雅怀素态,向闲中、天与风流标格。”此句几乎将宋徽宗的审美情趣合盘托出,素、雅、闲的情态中,自有一股风流气韵氤氲其间。

这是孔子眼中的南方之强:“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南方的教化传统,虽未达到独立而不倚,其道一以贯之、强且矫健的圣贤中道,但以宽容柔软的方式来化育人心,毕竟值得赞叹,仍不失为君子作风。可以说,两宋文化正是南方之强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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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 十八学士文会图

Part.4

一句“雅怀素态,向闲中、天与风流标格”,道尽了宋代艺术的核心秘密,宋词、宋画和宋瓷,表现得尤其突出。一个“素”字,显露出儒道两家精神传统对宋人有意无意的浸润。

《论语•八佾第三》,“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回归素心,是儒道两家最高的精神目标。孔子的“不器”,孟子的“求其放心”,庄子的“心斋”,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都是邀请我们向素心回归,去聆听那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无名无始的道体。其他一切声色,都是大道显露的外在威仪,连仁义礼乐也是人为的描画。

仁义礼乐要起作用,必须建立在本来就很绚烂的素心之上。否则,倡导礼乐仁义,只是为世人争夺名利开辟了一个新战场罢了。人们会竞相标榜仁义礼乐,去抢夺这稀有的名誉资源,作为贴在脸上的金子,以此为筹码夺取权力和现世利益。

老子最先指出这一点,对他所处时代废道心、倡仁义的潮流,提出了犀利的批评:“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老子看到了三皇五帝得以广行王道背后的秘密:“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黄帝等上古圣君,无不以悟道为最高人生目标。一个得道的君主,自可垂拱而治,使万物各安其位,并存而不相害。否则,仅仅标榜仁义礼乐,在国家树立几个道德标兵,设立几个文艺奖项,鼓动民众效仿、竞争,以为天下从此太平无事,实则不过是乱世之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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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 采薇图

Part.5

徽宗玩物丧志,弃大道而就小径,但毕竟是由尚雅而亡国,与桀纣、始皇一类独夫终究有别,不免令人生出一丝同情。世间除极少数圣人外,芸芸凡夫之中,既无十足善人,亦无十足恶人。徽宗虽为亡国之君,但他对文化艺术的推动是其值得称道处。

宋代文化有几座高峰:

禅宗续接唐代,虽不及唐时兴盛,但依然人才济济,得道者众。

周敦颐、邵雍、程颢等北宋五子,由禅宗开眼,创立新儒学,使中断千年的古圣心法得以续接。

宋词继承唐末五代词风,缔造出空前绝后的词学高峰,为文艺又结一花,以其柔软缠绵去叩击人心的颟顸坚硬。

宋画在儒释道三家文化滋养下,既瑰丽多姿,又淡寂素雅,无限沉静的气息中,蕴藏着极致的华美,象征着人类终极的家园和归宿。反过来也可以说,宋画是极致绚烂之后的宁静,是显露佛家富贵的《华严经》里最后一个句号,是《论语》中飘过的清风和流水。宋画一直代表着中国绘画的巅峰,令下一个千年频频回顾、怀想不已。

宋瓷达到东方器物文明的巅峰,代表着简洁、纯净的极致,至今仍是国际拍卖会上最为抢手的珍宝。

这五大文化成就,大大抵消了法家霸道的毒素,使宋代成了最令后人向往的时代。不少人表示,如果能够穿越,自己最愿意回到鼎盛时期的宋朝。《水浒传》中的官场腐败、伦理崩溃,是一个王朝倾塌前的征兆,绝不能代表整个宋代。

宋代五大文化成就中,宋画与宋瓷,都与徽宗有关。二者能有今天的地位,徽宗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推手。

徽宗以高雅的审美情趣,使当时的艺术质地得到纯化,画家地位不断攀升,许道宁、李唐、苏汉臣、张择端等名家脱颖而出,光照艺坛,使北宋后期的宫廷画院在政和、宣德年间达到鼎盛。

此外,徽宗以诗为题命考生作画,来选拔画院人才,亦为后世称道。相比之下,今天的艺术考试显得何其野蛮粗暴,可谓为国杀才,无数灵童被斩落马下,沦为野蛮时代的炮灰。仅凭这一条,就足以将浑身污点的宋徽宗,形象拉大数倍。

宋徽宗还亲自参与制造瓷器。传说有次他梦见了大雨过后晴朗的虚空,醒来后便命汝窑工匠烧制天青色瓷器

早在南北朝时期,中国瓷器便形成了南青瓷、北白瓷的主流趋势,至唐代进一步定型为“南青北白”的瓷业制造格局。但南北朝至隋唐的青白瓷器,多纹饰繁复,造型亦不够简洁,艺术成就无法望宋瓷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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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 白瓷将军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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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越窑青釉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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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汝窯青瓷蓮花式碗

Part.6

赵佶梦醒烧青瓷的传说,可以看成一个隐喻,暗示了在浓烈的老庄和禅学氛围浸润下,华夏器物文明经过进一步纯化,出现了全新的审美取向:圆与寂。

《易传•系辞传上》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句话道尽了上古圣人对道的体悟。倘若翻译成六祖慧能的话,便是“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来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是寂寂的本然心体;感而遂通天下,是自觉觉他后达到的圆满无碍。

黄檗希运禅师曾开示徒众:“诸佛体圆,更无增减,流入六道处处皆圆,万类中个个是佛。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种种形貌,喻如屋舍,舍驴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屋,皆是汝取舍处,所以有别。本源之性,何得有别?”

《圆觉经》云:“身心寂灭,平等本际,圆满十方,不二随顺。”“圆裹三世,一切平等,清净不动。”

鲁智深的“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正是此番境界。只可惜世人常常错会,连学识渊博的鲍鹏山先生,在解水浒此段时,亦将“圆寂”直接等同于死亡,说智真长老预言了鲁智深死时情状云云,可谓错会古人心意。

Part.7

事实上,“圆”与“寂”的审美取向,可谓华夏器物文明的正脉。上古文字、器皿、衣冠乃至兵器,无不以圆润寂静为美,从整体到细节皆是如此。圆与寂,是质朴天真,是开七窍之前的混沌,是见素抱朴,是抟气致柔的婴儿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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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 毛公鼎

三代之后,器物渐渐丧失浑厚天真气象。文字也由天真烂漫、圆润朴厚、大小一任自然,发展出整齐划一、千字一面的小篆和唐楷,隐含着王道的衰微和霸道的兴盛。

宋代是古典精神的复兴。新儒学完成了对古圣心法的续接,宋瓷所映照的,正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时代精神诉求。王阳明感叹圣人之学简易广大,“简易广大”四字,由宋瓷可以得到最为直观的感受。宋瓷删繁就简,造型的简洁圆满,色调的温润寂寞恬淡,都达到了器物文明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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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定窑白瓷釉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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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汝窑天青釉刻御题诗文碗

宋瓷不是简单的实用器具,而是尚道时代结出的舍利。无论是此前的南北朝、唐代,还是此后的元明清三朝,在器物文明上都不曾达到宋代的辉煌。

Part.8

宋亡之后,文化急转直下,瓷器发展出元明清三代色彩纷呈、造型花哨的格局,却再也没有了宋瓷散发出的道气。发展到乾隆时代,更是斯文扫地。乾隆以其刘老根大舞台式的审美趣味,彻底扑灭了瓷器曾经闪现过的寂寂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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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景德镇窑青花骑马人物故事图罐

明万历 五彩牡丹纹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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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万历 五彩牡丹纹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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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 青花红彩龙纹瓶

乾隆时代的斯文扫地,不仅有诸多花里胡哨的瓷器作为证据,单是看看乾隆御制诗就够了。乾隆留下不少老干部体诗歌,专咏当朝瓷器:

白玉金边素瓷胎

白玉金边素瓷胎,雕龙描凤巧安排;

玲珑剔透万般好,静中见动青山来。

咏宣窑霁红瓶

晕如雨后霁霞红,出火还加微炙工;

世上朱砂非所拟,西方宝石致难同。

插花应使花羞色,比画翻嗤更是空。

器物与衣冠一样,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投影,并反过来参与对人类精神格局的塑造。如果说古人的宽袍大袖流逸着潇洒自由、浩荡磊落的风度,那么今日的主流服装,则无不是各类制服的变种。从“自由”到“制服”,隐喻了王道的隐退和秦始皇精神的胜利,当然,后者的胜利从来都是短命的。

时代发展到今天,华夏文明在衣冠和器物上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而乾隆式审美趣味,早已蔚为大观,成为今日之主流。这或许暗示了当今的社会文化环境,与乾隆时代具有高度的内在同一性。

Part.9

让我们抛开乾隆,回到宋代。当其时,一方面是古圣心法的复兴,另一方面,技进乎道,烧瓷技术由南北朝至宋逐渐成熟,得以摆脱瓷土中的铁元素干扰,而使瓷色进一步纯化。加上禅宗氛围的淘洗,器物也得以澡雪精神,纯净的天青瓷和白瓷,渐渐成为最受欢迎的两大色系。

汝窑出产的天青瓷,定窑出产的白瓷最为有名,汝窑尤其受到皇室青睐,位居五大名窑之魁。直至今日,天青与白色,依然是宋瓷的主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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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汝窑天青釉圆洗

欧阳修有诗《归田录》,专咏汝窑天青色瓷器:

谁见柴窑色,雨过天晴时。汝窑瓷较似,官局造无私。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也有《谢黄师是惠碧瓷枕》诗吟咏青瓷:

巩人作枕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

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

梦入瑶都碧玉城,仙翁支颐饭未成。

鹤鸣月高夜三更,报秋不劳桐叶声。

我老耽书睡苦轻,遶床惟有书纵横。

不如华堂伴玉屏,宝钿敧斜云髻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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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汝窑天青釉玉壶春瓶

宋瓷的天青色,既与晴朗虚空有关,也与水有关。虚空与水,都是古人对心性本体状态的隐喻,所谓心如虚空,上善若水,包容、广大,清净、平等。

以虚空言之,有六祖慧能偈语:“不见一法存无见,大似浮云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还如太虚生闪电。此之知见瞥然兴,错认何曾解方便,汝当一念自知非,自己灵光常显现。”

以水言之,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事实上,我们还能从《道德经》中找出许多文句,来作为宋瓷美学的渊源: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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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定窑白瓷长颈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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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定窑白瓷婴儿枕

宋瓷的白色是颜色的极致和纯粹,是无相之相,是抱一、得一的状态。

白色也是对心体的直接描摹:寂寞恬淡,精光内敛,其色似有若无,又能映照一切色彩。丹霞天然禅师出家前,曾梦白光满室,解梦者曰,此为解空之兆,后果于石头禅师处悟道。

宋代作为三代之后中华文化的又一高峰,令今人屡屡魂牵梦萦。身处这个野蛮霸悍的文化荒漠时代,好在宋画和宋瓷光韵犹存,足以印照我们的贫瘠和丑陋,使今人尚有一丝知耻后勇的回旋余地。在我看来,这是今天观赏玩味宋人遗珍,所能带来的最宝贵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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