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艺非凡
2009 年,纽约现代美术馆,迎来了第一件大型中国当代艺术品。
这件名叫《物尽其用》的艺术品,摆放在美术馆的中央大厅里,吸引了成千上万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驻足观看。
这里收录了一个普通的中国妇女大半辈子囤积的一万多件物品。
对于一个偶然遇见《物尽其用》的观众来说,这个作品给人的观感并不是那么舒服。
“一大堆随意堆放的杂物,重重叠叠,铺天盖地,充满了上千平方米展厅的每一个角落。”
上百件不成套的锅碗盘勺和其他厨房用具;孩子们丢弃的玩具;一排排空牙膏筒皮;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化石般的洗衣皂;堆积如山的没有用过的中药和西药......
铺天盖地的杂物带来的延伸和拥挤感,甚至令人感到眩晕和窒息。
可以说,这是一堆连收旧货的商贩都不会感兴趣的“废品”,然而无数人却在这堆“垃圾”面前掉了眼泪。
就如这些物件的主人赵湘源女士所言:“这些物品不是标本,而是活过的生命。岁月给我们留下了这许多痕迹,但岁月也带去了许多东西。我千方百计地留下这些东西,为的是要延续它们的生命。”
/ NO.1 /
绝大多数人可能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老一辈似乎都有点“囤积癖”。
用完的瓶瓶罐罐,盛东西的塑料袋,零碎的布头,破到不能穿的衣服,各种包装盒......都被他们仔仔细细的收集起来,堆集在家里 :“万一哪天有用呢?”
很多人眼中的垃圾破烂,对经历过贫困的老一辈来说,却是最真实的安全感所在,对赵湘源亦是如此。
出生于 1938 年的赵湘源,一路从战乱、动荡、贫困走来。
15 岁那年,父亲因曾经的军官身份被抓入狱,原本平静美好的家庭,骤然发生巨变,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母女两靠给服装厂锁扣眼、包糖、拨云母片、糊纸口袋......挣得微薄的生活费和房租。
“当包糖工的时候,手工包上 1 斤糖才给 2 分钱。”
如此一针一线一毫一厘紧巴巴地把破碎的生活缝起来,继续往前走。
而从那个时候,赵湘源养成了节俭的习惯,节俭也是那个时代贫寒之家的生存之道,不然要如何生活下去呢?
家里不再买新衣服,不断染,不断补,改衣服剩下的零头也被妥善保存着,作为之后打补丁用。
旁人拿着布票扯一整块,她却只要布头,因为买布头,每一块可以省下半尺布票,还可以省2存布的钱,日积月累,柜子里堆满了零散的布头。
平常有稍微长一点的线,也总要卷巴卷巴地搁起来,等着用来系东西。
盆坏了,用胶带缠一缠,便还能再使用。
在展览里,还有一堆已经成为“化石”的肥皂。
在那个买什么都需要商品票证的年代,肥皂也是紧缺的物资,每次肥皂用到最后的小小头,赵湘源就把它泡软之后再贴在大肥皂上,非要彻彻底底利用完了才算结束。
后来,单位里有的男同事洗衣服少,就把购买肥皂的票证给了赵湘源,她便买了晒干存放起来。
“我就怕以后我的孩子长大后还像我一样,为每个月的肥皂发愁,想留到他们结婚的时候给他们。没想到他们根本用不着了,现在都用洗衣机了。"
那个时代,人们把暂时无用但可能“一朝有用”的用品都竭尽心力地保存下来,“物尽其用”是赵湘源的生活准则,也是中国一代人的写照。
我们眼中的破烂,曾经却是他们费尽心思想要获得的东西。
/ NO.2 /
进入洗衣机时代,赵湘源囤积了十几年的洗衣皂已经没有用,但:“我舍不得扔”。
很多旧物,明显已经失去了它的使用价值,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
那里面啊,藏着她的故事,她的人生。
压在箱底的被子里,有一条鸭绒被,那是赵湘源的母亲病重时特意给女儿买的。去世前,母亲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棉被的重量,赵湘源和丈夫就把鸭绒被给母亲盖上。
"我们给她盖上多次,她都拿出无力的手把被子拉到地上。她是在想:她盖过以后我就不能再盖了,都是为我好。其实这个鸭绒被自她过世后,我也实在不忍心去盖,只有好好地把它珍藏起来,看到这些实感内心的温暖。"
赵湘源的公公很喜欢养花。
那时家里的院子里都是他养的花和树,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腊梅,四季常开的夹竹桃......周围的邻居和孩子都爱极了这个花园。
花盆有的是公公自己用废品站的白铁加工出来,有的是用丈夫世平研究出的铁模子做的花盆。
公公去世后,花盆里的花也相继去了,世平就用这些花盆改种月季和茉莉。
“我内心深知他是在想我的公公,但他从来不说。”
后来世平也走了,便只剩下湘源自己照顾花。
“但总是照顾不周到,感到很对不起世平。有的实在养不好,甚至有的花木都死掉了,我为此哭过但没有办法。”
虽然人不在了,很多花也不在了,但那些花盆,即使碎掉、破掉,赵湘源也一个都舍不得扔。
相伴一生的丈夫世平突然去世,对赵湘源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在孩子们面前,她从未表现出多么悲痛,但很快儿女就发现:她几乎将自己埋葬在了积攒的旧物之中。
她独居在单元房里,近乎病态地积攒着所有的东西,满屋子都堆放着无用之物,不管儿女劝说也好,责怪也好,她依然舍不得扔掉任何一件旧物。
似乎只有在那些老物件的环绕中才能够感受到安全和温暖,感到生活的安慰。
那一排老椅子,是世平用低价买回来的,其中一把椅子后来用坏了,世平就用铁丝先固定着。
本来说是扔了,但后来世平去世后,想着那是世平买回来的,经过世平修理,就就又舍不得了。
一些见旧物使她微笑,另一些给她带来尖锐的痛苦。
世平没有吃完的药,也被她保留了下来。
一个人的时候看着这些药,想着他们满怀希望的带着这些药回家,却最终没能挽留丈夫的性命,心该有多痛。
她用自己收藏的这些东西——以及他们所承载的家庭记忆——给自己造了一个“茧”,在里面找到继续生活的理由。
/ NO.3 /
为了帮助母亲从“茧”中解放出来,作为艺术家的儿子宋冬想要办一场展览。
通过将这些旧物,这些旧物中的故事展示出来,慢慢治愈母亲对“往昔”的病态执着,希望借此让她能重新与人建立联系,重新继续自己当下的生活。
《物尽其用》,由此诞生。
2005 年,宋冬用母亲赵湘源一辈子舍不得扔的一万多件旧物布展,而赵湘源就坐在家里搬来的旧沙发上,向观者讲述着那一件件旧物中藏着的故事。
她的故事,丈夫的故事。
这个家庭的故事,那个时代的故事。
请柬的形状设计成了一把铝制钥匙,宋冬希望这场展览成为打开母亲心灵的一把钥匙。
展览的图录则做成了户口本的样子,将一个家庭的现实完完整整的呈现在了观众面前。
观看这场展览,正是与一个家庭的对话。
展览的窗户上中,24小时点亮着一段霓虹文字,上面是宋冬写给已经离开的父亲的话 :“爸,别担心!我们和妈都挺好的。”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观众是我的父亲母亲,所以来参观的观众是否注意到窗户上的文字并不重要......这句话是对我母亲的安慰,也是对我父亲的安慰。”
而在一次次的分享中,赵湘源也像是通过展览找到了一个释放口,脸上扬起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在这些展出的旧物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家庭的变迁,看到了中国最普通一个妇女的人生。
为人子,为人妻,为人母。
还有被这些身份淹没的,属于“赵湘源”这个人的故事。
很多看展的人,也借着这场展览,读懂了自己长辈老一辈的故事。
那些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垃圾的东西,却承载着另一个人生命里的一段时光,一段记忆。
一位观看展览的人,看完后沉默了许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明白也没办法接受母亲囤积物品的习惯,认为那都是垃圾。
搬家多次,在自己的要求下:“每次母亲都要折损一批藏品,她的战略储备越来越少。”
“我觉得自己突然能够理解她了,当母亲忍痛放弃一捆捆破布头的时候,心情和战乱中的李清照丢失一车车金石图籍没有两样,她变得脆弱,感觉自己难以抵御生活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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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物尽其用”的展览里,有一堆一次性餐盒。
那是赵湘源用来喂小区里22只流浪猫的工具,以前她总是用碗,后来不是丢了就是被别人打破了,她就把一次性餐盒洗干净留下来,装好饭给猫送下去。
小区里的猫都知道这个善良的奶奶,有时候赵湘源晚上下去扔垃圾,就会有猫跑过来。
“我深知它们是饿了,有时回来睡不着,惦记它们饿一宿,半夜还给它们做饭送下去,看到它们吃到了才感到心安。”
只是世平离开后,她喂猫却不养猫:“丢了、病了、死了,我再也不愿意受这些刺激了。”
她总是习惯性地去照顾身边那些脆弱的小生命。
2009 年,她看到院子里,一只喜鹊被卡在了树上,挣扎着却解脱不得,她立刻拿了梯子想要去解救喜鹊,却不慎跌下下来。
儿子赶到时,赵湘源伤重已经不能说话,但嘴唇还在无声地翕动,儿子知道她还在担心那只卡在树上的喜鹊。
喜鹊后来被救了下来,重新飞回了蓝天之上,但赵湘源却在医院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 2010 年的“物尽其用”展览上,再没有一个慈祥的老人,和大家絮絮叨叨回忆里的那些事。
但那些旧物却已经成为了赵湘源生命的承载物和回忆她的媒介,向每一个来访者讲述着曾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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