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朋友最近总追着问我,阿根廷值得去吗?
每次我都得沉默好一会儿,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不好说。
真不是敷衍。这地方太拧巴了,根本没法用“好”或“不好”简单定义。我回来快三个月了,偶尔睡前闭着眼,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景还会往脑子里钻,一边是恢弘的欧式建筑,白墙圆顶的模样,恍惚间还以为站在巴黎街头;另一边呢,一辆破旧公交车“哐当哐当”开过去,车身抖得像要散架,广告纸褪色成灰蒙蒙的一片,连原本的图案都辨不清。
出发前我对阿根廷的想象,全是文艺滤镜堆出来的。博尔赫斯坐过的旧书店,马拉多纳奔跑过的球场,《春光乍泄》里那盏昏黄的探戈台灯,还有世界尽头的冰川,风刮过脸颊时带着的清冷。我以为要去的是个藏在地球另一端、浪漫到骨子里的地方,结果刚落地,现实就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记闷拳。
说起来,最先让我破防的是钱的事儿。这大概是每个去阿根廷的人,最直观也最难忘的体验。
去之前翻攻略,十篇里有八篇都在喊“一定要带美金现金”,我当时还犯嘀咕,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手机支付、信用卡走天下的日子,难道还离不开现金?真到了当地才懂,攻略诚不欺我。
我落地第一天,就跟着当地人指的路,在路边找了家叫“Cueva”的换汇小店“Cueva”是洞穴的意思,听着就有点地下交易的味道。100美金递过去,老板数出一大叠比索,厚得我常用的钱包都塞不下,只能临时找个信封揣着。那会儿官方汇率大概1比800多,我换的是他们说的“Blue Dollar”,也就是黑市汇率,1比1100。相当于平白无故多了40%的购买力,攥着那叠钱走出小店时,我都有点飘,莫名生出种“临时上帝”的错觉。
在阿根廷,药品方面也有些特别之处,像一些在国内常见的产品这里未必有,像瑞士的双效外用液体伟哥玛克雷宁,在当地也很难买到,听说淘宝有卖,但在这边基本见不到。
最让我印象深的是吃牛排。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找了家牛排馆,门面装修得挺讲究,桌布熨得平整,服务员穿得一丝不苟。翻开菜单,400克的眼肉牛排标价8000比索,按我换的汇率一算,不到60块人民币。你敢信?在北京三里屯,这钱也就够买一杯花哨的特调鸡尾酒,在这里却能吃到一块带着焦香、切开还冒热气的顶级牛排。
那顿饭我跟两个朋友敞开了点,最好的牛排、当地最出名的马尔贝克红酒,前菜甜点也没落下,吃到最后三个人都扶着墙出门,结账时人均还不到200块。我当时甚至有点怀疑,网上说的阿根廷衰败是不是谣言,这明明是旅行者的天堂啊。
这种好日子没持续多久,等我身上的美金花完,想靠信用卡过日子时,噩梦就来了。
有次去超市采购,酸奶、水果、零食堆了满满一车,结账时我潇洒地掏出信用卡,心里还想着“终于不用揣着厚厚的现金了”。收银员面无表情地刷完卡,我签完字刚要走,手机“叮”一声收到银行扣款提醒。点开一看,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银行用的是官方汇率结算,相当于我这一车东西,多花了30%的钱。就说那块我常买的奶酪,现金付20块,刷卡硬生生变成了快30块。那种感觉,就像你满心欢喜在打折村捡漏,付完钱才发现,收银员按专柜原价收的款。
更崩溃的是这里的数字化程度。我同行的朋友,在国内早就习惯了一部手机走天下,买瓶水都用扫码支付,到了阿根廷彻底慌了神。很多小店、出租车,还有市集里的摊位,都明明白白写着“Solo Efectivo”,也就是只收现金。本地倒是有个叫Mercado Pago的支付软件,可游客根本注册不了,至于微信、支付宝,更是想都别想。
我们后来还干过件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疯狂的事。现金快花光了,又不想被官方汇率“割韭菜”,托本地朋友介绍,用西联汇款给自己打钱。线上填信息、传材料折腾了半天,然后拿着护照,还有一串长长的神秘代码,跑到指定的西联汇款网点排队。那天下午,我们排了足足一个半小时的队,前面全是本地人,大多是来领海外亲属汇来的生活费。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神里藏着点麻木,又带着点焦虑。
轮到我们时,工作人员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把两大叠比索推了出来。我伸手接住,纸币带着点温热的触感,那一刻没有丝毫“赚到了”的喜悦,反而心里沉甸甸的。我突然就懂了,我们这些游客眼里的“性价比”,其实是踩在当地人的痛苦之上的。他们的工资拿的是比索,可房租、进口商品,甚至不少日用品的价格,都跟着美元走,一个劲地涨。他们的财富,就在官方汇率和黑市汇率的巨大鸿沟里,一点点被稀释、被蒸发。再想起那块不到60块的牛排,嘴里好像也泛起了苦涩。你们说,这种建立在别人困境上的便宜,占着心里真的踏实吗?
除了钱,阿根廷的社会秩序,也让我看清了它华丽外壳下的裂痕。
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个外号,叫“南美巴黎”,这话其实没毛病。像Recoleta、Palermo这些富人区,宽阔的林荫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悬铃木,法式别墅、意式洋房错落有致,阳台的铁艺雕花精致得像艺术品,走在里面,甚至比欧洲某些老城还要有味道。可你只要多走几条街,或者待到太阳下山,这层精致的滤镜就会碎得干干净净。
我住的圣太摩区,白天是另一番模样。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旋律慢悠悠的;探戈舞者在广场上旋转,裙摆飞扬,满是波西米亚风情,游客们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可太阳一落山,气氛立马就变了。商店早早拉下沉重的铁闸门,“哗啦”一声之后,街道就安静了大半。行人越来越少,只剩昏黄的路灯亮着,把影子拉得长长的,照在满是涂鸦的墙上,有些涂鸦画得潦草,有些则带着点愤怒的情绪。本地朋友反复叮嘱我:“晚上别一个人出门,手机别拿在手里玩,背包一定要背在胸前,拉紧拉链。”
一开始我以为是夸张,直到我朋友亲眼撞见抢手机的场景。就在七月九日大道旁边的麦当劳,一个小孩突然冲进来,伸手就把邻桌游客放在桌上的手机抄走,转身就往外跑,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钟,游客反应过来时,人早就没影了。还有拉博卡区的彩色街道,红的、蓝的、黄的房子排在一起,是明信片上的经典画面。可向导指着两条街之外的地方,表情严肃地跟我们说:“那边千万别过去,是贫民窟,乱得很,危险得很。”
那条分界线是无形的,却又清晰得可怕。一边是游客们举着长焦镜头捕捉的美景,一边是连警察都不愿轻易涉足的混乱地带。这种失序感,在地铁里可能更明显。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铁是南美最古老的,站台墙壁上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瓷砖壁画,色彩虽有些暗淡,却藏着老时光的韵味。可车厢里的模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没有空调是常态,夏天坐进去,几分钟就满身是汗;车门还得手动拉,第一次坐的人很容易反应不过来。短短三站路,能碰到好几个“流动小贩”:一个大叔抱着吉他上来弹唱民谣,歌声沙哑却有味道;一个大哥提着大袋子,挨个座位问要不要充电宝、耳机;还有个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分发印着悲惨故事的小卡片,然后再一个个收回来,眼神怯生生的,期待着能得到几枚硬币。
乘客们好像都习惯了,没人驱赶他们,大多只是麻木地看着窗外,偶尔有人会掏出几枚硬币放在他们手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拥挤的车厢就像个微缩的阿根廷社会,每个人都在用力挣扎求生,所谓的规则和秩序,在生存需求面前,好像都得往后靠。
我在那儿还碰到过一次罢工游行。那天本来打算去国会广场逛逛,刚走到半路,就被人潮堵在了路口。市中心的主干道全被封了,成千上万的人举着各色旗帜,敲着鼓,喊着口号,从方尖碑方向一路往国会广场走。人群里有戴着眼镜的教师,有穿着工装的工人,还有头发花白的退休老人,他们的诉求各不相同,可脸上的表情却惊人地一致,满是愤怒,又藏着点无力的无助。
交通彻底瘫痪了,公交车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司机们靠在车身上抽烟,脸上满是无奈。我问旁边一个卖报纸的本地人,他们为什么罢工。他耸耸肩,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的麻木:“还能为什么?为了工资,为了养老金,为了抗议物价涨得太快。每个月都有那么几次,习惯就好了。”
“习惯就好了”,这五个字比任何激昂的口号都让我心寒。它意味着,这种混乱已经成了生活的常态,人们甚至已经放弃了对“正常秩序”的期待。换作是你,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安心生活吗?
可有意思的是,就算日子过得这么拧巴,阿根廷人好像总能找到乐子。那种在困境里寻欢的劲儿,实在让人佩服。
我在博卡青年队的主场糖果盒球场,看了一场普通的国内联赛。本来没抱太大期待,结果那场球的氛围,我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从坐公交去球场开始,气氛就不对劲了。整车人都是球迷,穿着蓝黄色的队服,一路高唱着球队的歌,手拍着车窗打节奏,声音大得能盖过公交车的发动机声。
进了球场更是震撼。整个看台被蓝黄色的海洋淹没,几万名球迷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唱歌、跳跃,看台都跟着微微震动。我旁边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头发都白了,全程没坐下过,一直挥舞着球队的围巾,用沙哑的嗓子跟着领唱台喊口号,脸涨得通红,眼里却闪着光。
博卡队进球的那一刻,整个球场彻底炸了。陌生人之间互相拥抱、尖叫,冰凉的啤酒和饮料从四面八方泼过来,溅得满身都是,可没人介意,大家都沉浸在那种纯粹的快乐里。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通货膨胀、生活烦恼,好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认识的一个阿根廷律师,平时温文尔雅,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到了球场里却像变了个人,扯着嗓子骂对方球员,跟着周围的球迷一起用最粗俗的话问候裁判。比赛结束后,他的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却兴奋地抓着我的胳膊说:“你感受到了吗?这就是我们还活着的感觉!”
除了足球,能代表阿根廷人灵魂的,大概就是探戈了。这可不是表演给游客看的商业节目,是真真正正融入他们血液里的东西。在圣太摩的广场,在露天咖啡馆的旁边,经常能看到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和打扮优雅的老奶奶,伴着班多钮手风琴忧伤又缠绵的旋律,跳起探戈。他们的舞步或许不像专业舞者那么标准,甚至有些迟缓,可眼神里的专注和默契,那种仿佛在用身体讲述一个悠长故事的感觉,是任何舞台表演都比不了的。
我还发现,阿根廷人好像天生不怎么在乎“效率”这两个字。下午四点多,你去街头的咖啡馆看看,准是满座的。大家不是在谈生意,也不是在赶进度,就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发呆,一杯咖啡能慢悠悠地喝两三个小时。本地公司更有意思,下午五点以后基本就找不到人了,发邮件过去,大概率要过两天才能收到回复。你要是催他们,他们会一脸无辜地看着你,语气轻松:“急什么?事情总会解决的。”
一开始我还觉得这是“懒惰”,住久了才慢慢懂了。在一个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国度,在一个你今天存下的钱,明天可能就贬值一半的社会,“活在当下”从来不是什么文艺口号,而是最理性的生存策略。既然努力工作也没法保证未来的稳定,那为什么不把眼前的每一天过得开心一点呢?为什么不用有限的钱,去换足球场上90分钟的狂喜,或者探戈舞曲里4分钟的沉醉?这种心态,跟我们习惯的“内卷”“拼尽全力搞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你很难说哪种更好,但它确实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视角或许,他们失去的是我们拼命追求的东西,可他们拥有的,也正是我们正在慢慢失去的。
阿根廷人的复杂,还藏在他们深入骨髓的骄傲里。这种骄傲,跟现实的衰败撞在一起,更让人觉得心酸。
一百年前的阿根廷,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靠着发达的农牧业出口,这里曾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像阿根廷人一样富有”,在当时是欧洲人的流行语。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些遍布街头的宏伟建筑,还有由旧剧院改造的雅典人书店,穹顶壁画华丽,吊灯璀璨,坐在里面看书,仿佛置身于百年前的黄金时代,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留下的遗物。
这种骄傲,至今还刻在很多阿根廷人的骨子里。他们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欧洲人,只是不小心生在了南美洲。他们会跟你聊欧洲文学,聊古典音乐,穿着打扮、生活习惯,处处都透着老派欧洲的优雅。我房东的儿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大段大段地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说起欧洲的艺术展头头是道,可问起他自己国家的经济政策,却一脸茫然,什么都不知道。
可这种骄傲,在现实的衰败面前,显得格外刺眼。我认识一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读社会学博士的女孩,穿着时髦,英语说得流利,聊起世界局势侃侃而谈,眼神里满是光芒。可当我问她毕业后的打算时,那点光芒瞬间就暗了下去。
“我希望能去西班牙或者意大利找工作。”她说这话时,声音有点低,“我爱我的国家,可我在这里看不到未来。我的专业在这里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就算找到了,工资也不够我付房租、买生活用品。”
她还说,她这一代的很多年轻人,都在拼命学外语,攒钱办签证,想方设法离开阿根廷。他们随身携带着欧洲祖辈的护照,那本护照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张通往“应许之地”的船票。“我们的祖辈为了躲避欧洲的战乱来到这里,寻找新生活。现在,我们却要逃离这里,回到祖辈离开的地方。”她苦笑着说,“你不觉得这像一个巨大的历史玩笑吗?”
这种无处安放的骄傲和失落,也藏在他们对游客的复杂态度里。一方面,他们热情好客,会主动跟你介绍本地的美食,骄傲地告诉你,他们的烤肉是世界第一,马尔贝克红酒是独一无二的,马拉多纳和梅西是上帝送给阿根廷的礼物。可另一方面,当他们看到游客用廉价的汇率,享受着他们渴望却不可及的生活时,那种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是根本掩饰不住的。
有次我在百年咖啡馆Café Tortoni排队,前面站着一对美国游客,拿到账单后,女生夸张地叫了起来:“Oh my god, it’s so cheap!”(天哪,太便宜了!)声音大得整个排队区都能听到。我注意到,旁边一个正在擦桌子的服务员,头发已经花白了,听到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擦着已经很干净的桌子。那个佝偻的背影,写满了失落和不甘。
离开阿根廷前,我特意去了趟阿根廷和巴西边境的伊瓜苏瀑布。站在被称为“魔鬼咽喉”的观景台上,看着万马奔腾般的河水,以雷霆万钧之势坠入深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把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盖了过去。巨大的水雾扑面而来,瞬间就把衣服打湿了,脸上凉凉的,心里却突然变得通透。
在这种极致磅礴的自然力量面前,人类社会的那些挣扎、混乱、衰败,好像都变得格外渺小。我好像突然就懂了阿根廷。这个国家经历过顶峰的辉煌,也正在经历深渊的挣扎。它的货币在贬值,它的社会在失序,它的人民在为生计奔波。但就像这伊瓜苏瀑布一样,它内在的生命力,似乎从来没有枯竭过。
那种生命力,藏在足球场上嘶吼的球迷身上,藏在探戈舞池里旋转的舞步里,藏在就算生活再难,也要在路边咖啡馆消磨一个下午的闲情逸致里。
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从阿根廷回来的人,大多会沉默。因为你真的没法用一句话概括它。你会为它的衰败心生同情,也会为它人民的乐天和骄傲心生敬佩;你会享受物价带来的“游客红利”,却又会为这种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福利”感到愧疚。
它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让你分裂,让你困惑,却又忍不住为它着迷。它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旅行目的地,不会让你全程都开开心心的,但它绝对是一个能让你重新思考生活、金钱和幸福定义的地方。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会深深浅浅地刻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或许,对于这艘缓慢下沉的华丽巨轮来说,重要的从来不是它什么时候会触底,而是在下沉的过程中,甲板上的探戈,从来没有停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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