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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本卖车不是段子,过度内卷终将反噬。

作者|张麟

编辑|王博

“汽车生产销售领域存在价格标示不规范、价格欺诈、价格串通、非理性竞争等行为,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侵害了消费者和经营者的合法权益,不利于汽车行业高质量发展。”

这话不是来自消费者,而是来自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以下简称“市场监管总局”)。

2025年12月12日,市场监管总局发布了《汽车行业价格行为合规指南(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合规指南》),其中的一些条款迅速引发了行业关注。

汽车生产企业除了依法降价处理积压商品外,以排挤竞争对手或者独占市场为目的实施下列价格行为,存在重大法律风险:
(一)整车、零部件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二)采用高规格、高等级充当低规格、低等级等手段变相降低价格,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三)通过采取折扣、补贴等价格优惠手段,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四)进行非对等物资串换,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五)通过以物抵债,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六)采取多发货少开票或不开票方法,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七)通过多给数量等方式,变相降低价格,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八)在招标投标中,采用压低标价等方式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九)采用其它方式,使实际出厂价格低于其生产成本。

在这份《合规指南》中,监管部门甚至详细列举了多种“亏本卖车”的具体形式:通过补贴、折扣,使实际出厂价低于成本;以高规格充低规格、以物抵债、非对等串换,乃至“多发货、少开票”等方式,变相压低真实成交价格。

这相当于从制度层面确认了一件在舆论场长期被当作“段子”的事情——真的有车企在亏本卖车,而且方式并不单一

这让不少消费者感到意外,甚至连业内人士也颇感错愕。“这在商业逻辑上很难理解,哪有人长期做亏本生意?”一位车企经销商股东对「甲子光年」直言。

但根据「甲子光年」的调查,“亏本卖车”并非极端个案,而是一种在价格战中被反复使用的策略。市场监管总局此次罕见以行业《合规指南》的形式点破,也从侧面印证了这种反常现象的普遍性和规模性。

问题随之而来:为什么会这样?

1.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是一些汽车行业从业人员对车企亏本卖车的解释。

车企亏本卖车主要有三种情况。

首先是依法降价处理积压商品,这是合规的降价行为。对于已经倒闭或发生经营困难的车企——威马、高合、极越、哪吒等来说,无论是品牌直营渠道还是经销商渠道,亏本卖车属于企业破产重组或清算程序的一部分。

因此市场上也就有了“6万元买下一辆原价28万元的威马W6”“18万元买下一辆原价73万元的高合HiPhi X”等案例。

另一种更为普遍的情况是,车企对某款车型的未来销量判断失误,车辆的生产能力远高于销量,因此无奈亏本也要卖车。

某合资车企采购部工作人员刘明(化名)告诉「甲子光年」:“车企研发一款车,背后牵扯的是整个供应链,车卖不出去的代价是很重的。”

例如一款车的外覆盖件,很多车企都是通过供应商供货,供应商则会按照和车企签订的生产合同和约定产能,开设专线、设计模具、引进装备并招募工人,完成专车专线生产。

但如果车型销量不达预期,车企就会降低生产节拍,这种情况会传导至上游供应商,导致供应商产线开工率严重不足,设备、人员成本造成极大浪费。

刘明告诉「甲子光年」:“如果生产节拍降得太低,供应商的产线就没法开工了,设备、人员砸进去结果根本不能产生效益,这种情况下供应商甚至会起诉车企进行索赔。”

因此,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车企往往会通过降价甚至亏本来保证一款车型的最低销量,这一方面能够维持自身产线和供应商产线的最低开工率,另一方面也能让这些不畅销的车型多“活一段时间”。

“之前某新势力品牌的一个高端纯电车型,他们的供应商说这款车月销量如果能有4000辆,是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如果降到2000辆,他们也能接受,产线可以转起来;但如果到1000辆甚至几百辆,他们就要停产了。如果车企还想继续生产及必须进行一定比例的赔付。”刘明透露。

根据懂车帝显示的2025年11月销量数据,30万元以上的高端纯电车型中月销量低于2000辆的车型,不乏知名厂商生产的知名车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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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30万元以上的高端纯电车型月销量低于2000辆的车型,图片来源:懂车帝

相比之下,还有一种变相降价对产业链的伤害更严重——主动设置低价车型

很多车企在制定产品序列时,都会主动设置低价车型,不惜亏本也要在细分车型领域抢占市场,打造市场关注度,为今后其他高利润率的车型打造用户基础。“越级对标”“打破成本”“标配即满配”的宣传话术屡见不鲜,这虽然是一种常见的商业竞争手段,但是对于这种“价格战”的结果往往没有赢家。

这些行为虽然存在于行业中,但并不为消费者熟知,这一次市场监管总局可以说是“捅破了窗户纸”。

2.微妙的时机

为什么市场监管总局要在2025年底发布这么一则耐人寻味的《合规指南》?

回顾2025年的中国汽车市场,降价和内卷成为了贯穿全年的主题。年初,比亚迪率先开启降价,连续进行多次促销,一些车型售价降低至10万元以内;此后特斯拉、吉利、长安、“蔚小理”等车企迅速跟进,开始降价。

到了第一季度末,别克、凯迪拉克等传统油车品牌也开始通过官方降价争夺市场;2025年第三季度,沃尔沃、捷豹等二线豪华品牌车企也开始大幅降价以稳定销量。据统计,有超过30家汽车品牌在2025年推出了降价促销政策。

但这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的质量问题。

2025年8月28日,权威市场研究机构J.D. Power(君迪)发布了2025中国新车质量研究报告。报告显示,2025年,中国汽车行业整体新车质量情况为229个PP100(Problems Per 100 Vehicles,意为“每百辆车问题数”,一辆车出现的问题不止一处),较2024年显著上升了17个PP100,新车整体质量水平下滑严重。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新车质量研究对象既包括了新能源汽车,也包括了燃油车,新车质量整体下滑也与新能源车、燃油车共同参与价格战的事实情况相符。

不仅消费者买到的汽车产品质量出现了下滑,2025年汽车经销商也因为车企降价而出现了亏损、关门的情况。

据中国汽车流通协会数据统计,2025年上半年有超52.6%的经销商陷入亏损,74.4%的经销商存在价格倒挂现象,即进车价比卖车价还高。

可见全行业内卷降价这种看似给消费者“发福利”的举措,实则却影响到了整个产业链的健康发展。

刘明对「甲子光年」表示:“车企降价会把压力传导给一级供应商,一供转二供,二供转三供,最后转到做设备的、做钢材的底层供应商,他们转不动了就会降低产品质量、偷工减料,然后又把隐患转到消费者头上,最后整个行业全都是受害者。”

此外,低价内卷也催生出了中国汽车行业的虚假繁荣。

2025年7月,《中国证券报》发文表示,通过记者调查发现,2025年5月以来,极氪被指通过直营门店体系,将大量已投保过户的库存车辆当作新车,以“限时优惠”等话术兜售给不知情的消费者,引发大量投诉。

这种“0公里二手车”损害了消费者作为首任车主的权益,但却给车企虚增了巨大的销量。

除了“倒卖新车”,相当一部分车企也会在新车上市发售时,通过操纵“小订”订单数量来展示车型的畅销程度,具体做法主要是联合供应商、合作伙伴甚至车企自己的员工下单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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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汽车博主吴佩发文揭露“小订”订单数量造假,图片来源:吴佩微博

由于仅交付了“小订”订金,在宣传周期过去以后还可以随时退款,基本不会造成损失,很多人迫于车企压力就会心照不宣地完成操作。

这些违规甚至违法的行为,本质上都是行业低价内卷造成的产品数据真实性丧失,左脚踩右脚就能上天的奇葩理论正在汽车行业被实践。

而在2025年即将结束,2026年马上到来的时候,国补下滑也让车企不得不面对更严峻的销量考验。

根据新规,自2026年1月1日起,新能源汽车购置税将从全额免征调整为减半征收(上限1.5万元),这意味着消费者购买一辆30万元的新能源汽车成本将增加1.5万元。

因此从时间节点上来看,如果政府监管部门不加制止,车企降价、内卷甚至在销量数据上“动手脚”的情况将会愈发严重。

市场监管总局临近年底发布公告,警醒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合规指南》的起草说明中明确指出,随着汽车市场,尤其是新能源汽车市场的快速发展,新型商业模式不断涌现,价格行为正在变得愈发复杂,一系列价格标示不规范、价格欺诈、价格串通和非理性竞争行为,已经对市场秩序和行业发展构成实质性冲击。

这意味着,监管层已经将汽车行业的价格问题,视为一种需要“系统治理”的结构性风险,而非零散的个案问题。

《合规指南》的一个核心动机,正是通过统一监管规则、明确法律边界,把这些灰色操作“前置定义”出来。相比事后执法,这更像是一份合规操作手册,试图把监管判断提前写进企业的定价逻辑之中。

但还有一个问题是,如何执行?

3.理清“糊涂账”

汽车生产成本是本“糊涂账”。

《合规指南》里对成本的定义是这样的:汽车生产企业生产成本包括制造成本和由管理费用、财务费用、销售费用构成的期间费用。出厂价格指汽车生产企业销售给经销商、贸易商等企业的开票价格。

不过,一辆车的真实成本往往是保密的,一般只掌握在车企高层管理者手中,部门负责人都无法知晓准确的数字,更不要说行业观察者了。

但能够确认的是,任何一家车企都会将车辆的研发费用、人员成本等均摊到车辆当中,而非简单利用BOM成本(生产物料成本)来计算车辆成本。

在目前的新能源智能化汽车时代,一辆新能源汽车除了车身、底盘、电池、悬架和内饰这些看得见的硬件机构外,车辆的智能驾驶系统、智能座舱系统等软件部分,成本几乎是不透明的。

一个车企自研的一套智驾系统究竟花了多少钱?数十亿的研发投入是否应该均摊到每一辆汽车上?车辆成本是否会根据季度、生产批次和销量高低产生差异?这些都让车辆成本变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

某前自主品牌公关经理李风(化名)告诉「甲子光年」:“一个新势力车企,可能一辆车从生产制造的角度来看利润是正的,加上研发均摊、运营均摊以后就变成了负的。”

此前有媒体曾试图通过特斯拉财报、知名研究机构Munro & Associates的拆解研究来分析一辆2024年的Model 3的成本究竟有多少钱。结果在分析了硬件配置、软件系统和研发分摊后,媒体得出了约2.8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9.67万)的成本,而2024年的特斯拉Model 3的官方售价为23.19万元~33.59万元。

可以看到,即使对年限、车型等众多条件做出了限制,第三方机构想要了解一辆新能源汽车真实成本同样十分困难。

而且这本“糊涂账”,也给市场监管总局进行成本审查增加了难度。

李风在看到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合规指南》后,告诉「甲子光年」:“虽然《合规指南》里有定义,但账有很多算法,关键看给谁看,车企为了保住市场份额和销量有的是办法。”

言外之意,仍是企业可以利用研发成本、生产制造成本的不透明性,应对市场和监管机构。一些人总是习惯将目前的新能源A级轿车或紧凑型SUV的价格锚点定在10万元,并认为如果某个车企推出一款同级别的车型但售价仅为7.58万元时,就是亏本卖车、扰乱市场。

但问题是,这款扰乱市场的车的成本究竟是多少?谁也不知道,如果想要一探究竟,只能依靠市场监管总局倒查供应商货款和企业经营状况来核对了。

值得注意的是,市场监管总局在《合规指南》起草说明中强调要“统一监管规则,明确法律边界”。

所以,这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反价格战”文件。新商业模式是价格行为复杂化的重要背景。从软件定义汽车下的功能付费解锁,到平台化销售中的极端低价;从金融方案与整车价格的深度绑定,到多层渠道的全链条定价管理,技术正在不断放大企业的定价能力,但制度约束却并未同步演进。

《合规指南》正是在这一缝隙中,试图为“技术驱动型定价”补上一套可执行的合规边界。

虽然实际执行细则和效果还有待观察,但可以明确的是:在一个高度内卷、技术快速演进、资本与产业深度交织的市场中,价格,不能再是唯一、也不能是失控的竞争工具。

*应受访者要求,刘明、李风为化名。

(封面图来源:电影《华尔街之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