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名片,此刻在我指尖显得格外沉重。

上面“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几个宋体字,在女友家客厅温煦的灯光下,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特意将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像亮出王牌般递出去。

餐桌上菜肴热气袅袅,准岳母董玉婉笑容亲切,女友叶惜文安静地坐在我身旁。

而我的准岳父萧荣,那位始终沉默寡言、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刚刚用最平静无波的语气,提及了一项关于市机关人员借调与背景审查的内部旧规。

他精准地说出了条文编号,甚至点出了我父亲倚仗的那位“关系”薛年,当年也曾受此规制约的往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我精心吹胀的、名为“志得意满”的气球。

我所有准备好的、关于人脉、前景、内部消息的夸夸其谈,瞬间被堵在喉咙深处。

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捏着名片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先前觉得挺括的纸张,现在摸起来像一块烧红的铁。

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萧荣的眼睛。

原来,在我迫不及待想要登台炫耀的这方小小天地里,一直坐着一位深谙所有剧本和规则的观众。

而我,不过是个没弄清自己角色、就忙着咿呀开嗓的蹩脚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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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录用通知是周二下午送到家里的。

一个印着单位抬头的白色信封,摸起来很薄,但我知道它装着什么。

母亲接过来时手有些抖,反复看了两遍地址才递给我。

我故作镇定地撕开,抽出那张薄纸。

“陈炎彬同志:经研究,决定录用你至我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工作……”

后面还有报到时间和注意事项,但我只看到前两行。

心猛地跳了几下,随即被一种滚烫的充实感撑满。

嘴角忍不住想往上翘,费了好大劲才压下去。

“好!好!”父亲老陈一把拍在我肩膀上,力道很大。

他脸上泛着红光,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

“晚上叫你薛叔吃饭,必须好好谢谢人家!”

薛叔就是薛年,父亲早年在厂里的同事,后来不知怎么调去了市里。

据说有些门路,这次我的事,父亲前前后后托了他不少。

饭局定在城南一家不算顶贵、但颇有些特色的私房菜馆。

包间里,薛年比我们到得还早。

他五十出头,身材微胖,穿着深色夹克,笑容很有分寸。

“老陈,炎彬,来了啊,坐坐坐。”

父亲抢步上前,双手握住薛年的手,使劲摇了摇。

“老薛,这回真是……太感谢了!孩子的前程,多亏了你!”

薛年摆摆手,笑呵呵地让我也坐。

“孩子自己条件也不错,我不过帮着递个话,跑跑腿。”

话虽这么说,但父亲和我都知道,递这个话,跑这个腿,分量有多重。

席间,父亲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一直在给薛年敬酒。

说当年的情谊,说如今的不易,说得动情处,眼眶都有些发红。

薛年显然很受用,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发改委是个好地方啊,平台高,见识广。”

他抿了口酒,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审视,也带着点提点。

“炎彬去了,要眼里有活,心里有数。少说话,多观察。”

我连忙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谢谢薛叔指点,我一定牢记。”

“里面水深,关系也复杂。”薛年夹了一筷子菜,语气随意,但内容不随意。

“不过你去的那个科室,老韩是我熟人,照应一下总没问题。”

父亲立刻又端起酒杯:“全靠老薛你关照!”

我听着,心里那点因为“关系”而入职的隐约别扭,被眼前实实在在的前景冲刷得七零八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庆幸和野心的热望。

看,这就是人脉,这就是能量。

酒过三巡,薛年的谈兴更浓,偶尔漏出一两句机关里的小道消息,人事变动,项目风声。

父亲听得啧啧称奇,我也竖起耳朵,将这些碎片小心记下。

仿佛拿到了通往某个神秘殿堂的零星地图。

散席时,父亲执意让薛年把两条好烟带上。

薛年推辞两下,也就笑纳了。

夜色已深,晚风带着凉意。

我和父亲站在饭店门口,看着薛年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

父亲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希冀。

“儿子,好好干!咱们老陈家,以后就看你的了!”

我重重点头,胸腔里鼓荡着风。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即将出征的、踌躇满志的将军。

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那份通知的拍照留存。

“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

这几个字,在夜色里闪着诱人的光。

02

报到那天,我特意穿了最挺括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单位大楼。

市府大院比我想象中更安静些。

灰白色的建筑庄重肃穆,门口有武警站岗,出入需要查验证件。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一样的、略带压抑的气息。

找到人事处,递上材料,盖章,领取门禁卡和饭卡。

流程简洁,办事员的表情也简洁,不多说一句闲话。

我被分到发改委下属的综合规划科。

办公室在五楼东侧,一间向阳的大屋子,摆了七八张办公桌。

领我进去的是科室副主任,姓韩,就是薛年提过的“老韩”。

他四十多岁,戴着眼镜,语速不快,给人很稳妥的感觉。

“小陈来了?欢迎欢迎。坐那边靠窗的空位吧。”

他指了指,又简单介绍了一下科室的主要工作。

听起来很宏观,涉及全市中长期规划、政策研究、项目储备等等。

“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看看往年的材料。”韩主任说,“具体工作,慢慢来。”

我的办公桌很干净,电脑是新的。

同屋还有三四位同事,看起来年纪都比我大。

有的在敲键盘,有的在翻看厚厚的文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见我进来,他们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去。

没有想象中的热情寒暄,也没有过多的好奇打量。

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有些平淡。

我打开电脑,点开韩主任说的内部资料库。

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各种规划文本、调研报告、数据表格。

标题都很大,动辄“全市”、“战略”、“创新”、“转型”。

我点开几个,看了几页,满眼都是“优化结构”、“提升能级”、“可持续发展”之类的词汇。

意思好像都懂,但连在一起,又觉得空泛,抓不到实处。

看久了,眼睛有些发涩。

我端起杯子想去接水,顺便活动一下。

茶水间在走廊尽头。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隐约的谈话声。

“……听说新来的小伙子,是薛年那边的关系?”

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耳朵尖,还是捕捉到了“薛年”两个字。

脚步不由得一顿。

另一个声音接上,带着点说不清的味道:“嗯,综合规划的。老韩打了招呼。”

“哦……怪不得。”第一个声音顿了顿,“不过今年这口子,不是卡得挺严么?萧处那边……”

“嘘——”第二个声音立刻制止,“少议论这个。能进来就是本事。”

里面传来倒水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脚步声。

我赶紧退后几步,装作刚从办公室出来的样子,低头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

两个中年男同事端着茶杯走出来,看见我,略微一愣,随即客气地笑了笑。

“接水啊?去吧。”

我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过去。

走进茶水间,看着饮水机指示灯明明灭灭,我心里却不太平静。

“薛年那边的关系”。

“卡得挺严”。

“萧处”。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原来我进来这件事,在同事间并非毫无波澜。

他们知道我是“关系户”,语气里那点微妙的“怪不得”,像一根细小的刺。

但“萧处”是谁?卡什么口子?

听起来,似乎有人对这类事情并不完全乐见。

水接满了,漫出来烫了一下手。

我猛地回神,关掉开关。

端着杯子回到座位,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我崭新的工作笔记本上。

我定了定神,把那些杂乱的想法暂时压下去。

不管怎样,我已经坐在这里了。

这就是我的起点。

那些宏大的词汇,复杂的关系,我总会慢慢弄懂的。

我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市发改委 - 陈炎彬”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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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下班后,我第一时间给叶惜文发了消息。

“惜文,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有好事告诉你。”

叶惜文是我的女朋友,交往快一年了。

她在市图书馆工作,安静,温和,喜欢看书,身上总有股淡淡的书卷气。

我们是在一次读书分享会上认识的。

她很快回复:“好呀。老地方?”

“嗯,六点半,我去接你。”

“老地方”是我们常去的一家小火锅店,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

我赶到图书馆门口时,她刚好出来。

穿着浅米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着,手里拎着个布袋子。

看到我,她微微一笑,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她走近,自然地问我。

我接过她的布袋子,有点沉,大概是书。

“待会儿告诉你。”我故意卖关子,但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店里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卡座。

点完菜,锅底还没烧开,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拿出了那个信封。

“看看这个。”

叶惜文接过去,抽出通知,仔细看了看。

她的表情很平静,看完后,轻轻将纸放回信封,递还给我。

“嗯,挺好的。”她说。

“就……‘挺好的’?”我有点意外,预想中的惊喜和崇拜并没有出现。

“不然呢?”叶惜文拿起茶壶,给我倒了杯水,“恭喜你呀,陈炎彬同志。”

语气是温和的,带着笑意,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可是市发改委,”我强调了一下,“很多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

“我知道。”叶惜文点点头,“所以更要踏实工作,别想太多。”

锅底咕嘟咕嘟开了,红色的汤料翻滚着。

我一边往锅里下肉,一边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我爸托了薛叔,就是薛年,你知道的,他确实挺有办法。”

“哦。”叶惜文应了一声,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肉片。

“今天去报到,环境不错,同事看起来也都挺有水平的。”

“嗯。”

“韩主任,就是我们科室副主任,是薛叔的熟人,对我挺照顾。”

叶惜文夹起一片烫好的肉,蘸了点调料,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等咽下去了,她才抬起头看我,眼神清澈。

“炎彬,”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工作是你自己去做,路也是你自己去走。”

“关系或许能帮你开门,但进门之后,能站多久,站多高,得靠你自己。”

我愣了一下,心里那点膨胀的热意,像是被戳了个小孔,微微泄掉一些。

“我知道……”我嘟囔道,“我就是……高兴嘛。想跟你分享。”

“我明白。”她笑了笑,给我也夹了一筷子菜,“我也为你高兴。”

“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来,“我爸妈听说你工作定下来了,也挺关心的。”

“我妈说,什么时候方便,请你到家里吃顿便饭。”

我眼睛一亮。

见家长?这可是关系更进一步的重要信号。

“方便,当然方便!”我立刻说,“你看周末怎么样?”

“这周末?”叶惜文想了想,“行,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

“需要我带点什么吗?叔叔阿姨喜欢什么?”我开始盘算。

“不用太客气,就是普通吃个饭。”叶惜文说,“人到了就行。”

话虽这么说,我怎么可能“人到了就行”。

这不仅仅是一顿饭,这是我第一次正式以男朋友身份登门。

是我展示自己、获得认可的关键时刻。

尤其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拿得出手的、体面的工作。

我心里已经开始筹划,要带什么礼物,穿什么衣服,聊什么话题。

叶惜文看着我忽然变得神采飞扬的脸,轻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只是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

窗外的夜色渐浓,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火锅的热气氤氲在我们之间,模糊了她的表情。

我心里被见家长的期待和展示新身份的兴奋填得满满的。

几乎完全忽略了,她刚才那句关于“踏实工作”的提醒里,那份过于平静的淡然。

04

接下来几天,上班时我也有些心不在焉。

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周末的见面。

韩主任让我整理一份旧规划稿,我对着电脑,手指敲着键盘,思绪却早已飞远。

该怎么介绍我的工作?

发改委,综合规划科。

这名头说出去,应该足够分量。

准岳父岳母是做什么的?惜文好像提过,母亲是退休教师,父亲以前也在单位上班,具体不详。

既然是普通家庭,那对我的工作,应该会满意,甚至高看一眼吧?

我得让他们知道,惜文找的男朋友,是有前途的。

对,名片。

机关里工作,名片是门面。

虽然我只是个新来的科员,但印一盒名片,应该没问题吧?

上面清清楚楚印着单位、科室、我的名字和办公电话。

这比任何自我介绍都直观,都有说服力。

中午休息,我特意跑到单位附近一家看起来挺正规的图文店。

“印名片,加急,后天要。”我对店员说。

“单位有固定模板吗?”

“呃……没有。”

“那您选个样式吧。”店员递过来几本样品册。

我挑了个看起来最简洁大方的款式,白底,深蓝色字体,单位名称用稍大的宋体突出。

“内容您写一下。”

我拿起笔,在纸上工整写下:“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 综合规划科”

下一行:“陈炎彬”

再下一行:“科员”,然后是办公电话。

店员接过去,在电脑上排版。

我看着屏幕上模拟出来的效果,“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几个字格外醒目。

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仿佛这几个字印上去,就真的与我血脉相连,赋予了我某种光晕。

“印多少?”

“先印一盒吧。”我说。

一盒应该够了,主要是给惜文父母看,还有也许以后用得着。

从图文店出来,阳光有些刺眼。

我又去商场转了一圈,给惜文父亲选了两瓶中档白酒,一条好烟。

给她母亲选了一套口碑不错的护肤品礼盒。

导购热情地介绍,我仔细听着,比较着,想象着对方收到礼物时的反应。

不能太贵重显得巴结,也不能太轻慢显得小气。

这个度,我得拿捏好。

结账时刷掉不少钱,有点心疼,但一想到事关重大,也就觉得值了。

回到办公室,同事老张正在泡茶,顺口问我:“小陈,下午没什么事吧?”

“没,主任让我看材料呢。”我答道。

“嗯,多看材料好,了解基本情况。”老张点点头,端着茶杯慢悠悠走回座位。

他看起来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喝茶看报,偶尔接个电话。

我有时怀疑,他们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

那些宏大的规划,真的能从这里,从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中诞生吗?

但很快,我又把这种疑虑抛开了。

也许这就是机关工作的常态,举重若轻。

我需要学习的还很多。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身在其中了。

周五晚上,我把准备送的礼物仔细检查了一遍,包装完好。

又试了几套衣服,最后选定一件浅蓝细条纹衬衫,搭配卡其色休闲裤。

既不过分正式,也不显得随便。

显得精神,又有点书卷气。

应该符合机关年轻干部和图书馆员男友的双重身份。

我把那盒崭新的名片,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又放进去。

放在最外面那个夹层,一打开就能看到。

我想象着明天的场景:在惜文家温馨的客厅里,大家寒暄落座。

我得体地递上礼物,礼貌问候。

然后,在聊到工作话题时,自然而然地,掏出名片。

“叔叔阿姨,这是我的名片。”

他们接过,看到上面的单位名称,眼神里应该会流露出赞赏和认可吧?

或许还会问几句单位的情况。

那我就可以顺势聊聊,当然,要说得有分寸,既显示见识,又不失稳重。

可以提提最近在关注的规划方向,说说单位良好的氛围。

也可以“不经意”地提到,父亲的朋友薛年叔叔很照顾,韩主任也很关心新人成长。

这样,既展示了我的工作平台,也暗示了我背后可靠的人脉关系。

一举两得。

想到这些,我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梦里,似乎都在演习着递出名片的动作,和对方接过去时赞许的表情。

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窗帘,静静地洒在地板上。

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等明天,登台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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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六下午,天气晴好。

我提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按照惜文给的地址,来到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机关家属院。

院子很大,绿树成荫,几栋六层高的红砖楼整齐排列。

外观朴素,甚至有些陈旧,但环境干净整洁,透着一种历经时光的沉稳。

惜文家在三栋二单元的五楼。

没有电梯,楼梯间有些昏暗,墙壁上留着岁月斑驳的痕迹。

我一步步往上走,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深呼吸几次,调整了一下表情,才敲响了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

门很快开了,是惜文。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居家服,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来啦?快进来。”

我走进门,玄关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股淡淡的、像是檀香混合着饭菜香的味道飘过来。

“叔叔阿姨好。”我提高声音,礼貌地问候。

“是炎彬吧?快请进快请进!”一位系着围裙、笑容温婉的阿姨从厨房方向迎出来。

应该就是惜文的母亲,董玉婉阿姨。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眉眼和惜文有几分相似,态度十分热情。

“阿姨好,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我连忙递上手里的礼物。

“哎呀,来吃饭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董阿姨接过,客气地笑着,“快进来坐。”

客厅比我想象的宽敞些,采光很好。

家具都是老式的实木款式,沙发套着素净的格子布套,擦拭得一尘不染。

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字画,书卷气很浓。

靠墙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塞满了书。

最引人注目的是窗边一张宽大的旧书桌,上面堆着不少文件和书籍,还有笔墨纸砚。

一个穿着深灰色居家服的中年男人,正从书桌后站起身。

他身量颇高,背挺得很直,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

看我的时候,目光很平稳,没有什么多余的打量,却让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这就是惜文的父亲,萧荣。

“叔叔好。”我再次问候。

“小陈来了,坐。”萧荣点点头,声音不高,但清晰。他抬手示意了一下沙发。

我在沙发上坐下,身板不自觉地挺直。

惜文给我倒了杯茶,是清亮的绿茶,香气扑鼻。

“爸,妈,这就是陈炎彬。”惜文在我旁边坐下,简单介绍。

“知道知道,惜文常提起你。”董阿姨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过来,放在茶几上,“小陈,吃水果,别客气。”

萧荣也走过来,在侧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他动作不疾不徐,坐下后,只是安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

我忽然觉得有点紧张。

这和我想象的、一进门就热闹寒暄的场景不太一样。

董阿姨很热情,问了我些家常问题,比如家在哪里,父母身体好不好,路上过来远不远。

我一一礼貌作答,语速适中,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萧叔叔则话很少,大多数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在我回答时,微微点一下头。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茶几上的礼物,没有多停留。

我注意到,他端起茶杯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

手腕上戴着一块样式很老、但看起来保养得很好的机械表。

“听惜文说,你工作定下来了?”董阿姨切入了正题。

“是的,阿姨。”我精神一振,机会来了。

“在市发改委,刚报到没几天。”

“发改委啊,好单位。”董阿姨点点头,“工作忙不忙?”

“目前还在熟悉阶段,主要是看材料,了解情况。”我斟酌着用词,“不过平台很好,能学到很多东西。”

“嗯,年轻人,多学习是好事。”萧荣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我看向他,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陈述事实般说了这么一句。

“叔叔说得对。”我连忙应和,“我也是这么想的。”

“具体在哪个部门呢?”萧荣又问,目光平静地看着我。

“综合规划科。”我答道,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把名片拿出来了?

时机似乎还差一点。

“综合规划……”萧荣重复了一下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了敲沙发扶手。

他没再问下去,转而说:“惜文,帮你妈看看汤怎么样了。”

“哦,好。”惜文起身去了厨房。

客厅里剩下我和萧荣。

气氛似乎更安静了些。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那点细微的不自在。

萧荣的目光,似乎落在我放在脚边的公文包上。

那里面,躺着我那盒崭新的名片。

我忽然觉得,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在包里,竟有些发烫。

06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滋啦声和董阿姨与惜文隐约的说话声,衬得客厅更加安静。

萧荣起身,走到书柜前,似乎想找什么东西。

他的背影很挺拔,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我趁机快速扫视了一下客厅。

书柜里的书种类很杂,有经济、历史、哲学,也有不少古典文学和字帖。

一些书的书脊已经磨损,看得出经常翻阅。

书桌一角,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字,还有些图表。

字迹刚劲有力。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退休或闲居在家的人的书桌。

倒像是一个仍在进行深度思考和工作的学者的案头。

“小陈,”萧荣的声音把我从观察中拉回。

他拿着一本旧相册走回来,重新坐下。

“听惜文说,你们是在读书会上认识的?”

“是的,叔叔。”我点点头,“当时正好都对那本书有些想法,聊得挺投机。”

“喜欢看书是好事。”萧荣翻开相册,里面是一些老照片。

他指着一张黑白合影,上面是几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

“这是我年轻的时候。”

我凑近看了看,照片上的萧荣眉目英挺,眼神锐利,和现在沉稳的样子颇有不同。

“叔叔当年是……”

“在部队待过几年,后来转业了。”他合上相册,语气平淡,没有深入的意思。

“开饭了!”董阿姨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笑着招呼。

惜文也帮忙摆碗筷。

餐桌就摆在客厅旁边,不大,但摆满了菜。

红烧鱼、糖醋排骨、清炒时蔬、菌菇汤……都是家常菜,但色泽香味诱人。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别客气啊小陈。”董阿姨热情地给我夹菜。

“谢谢阿姨,太多了,看着就很好吃。”

大家落座,萧荣自然坐在主位。

动筷之前,他拿起那瓶我带去的白酒,看了看。

“这酒不错。”他说了一句,然后打开,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又看向我,“小陈能喝点吗?”

“能喝一点,叔叔。”我忙说。

他也给我倒了小半杯。

“来,欢迎小陈来家里吃饭。”董阿姨举起了果汁杯。

我们都举杯,轻轻碰了一下。

气氛似乎随着饭菜的热气,活络了一些。

我开始有意识地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

先是聊了聊我的家庭,父母的工作和期望。

然后,很自然地过渡到了我的新工作。

“现在工作定了,我爸也总算松了口气。”我笑着说,“为我的事,他没少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董阿姨附和道。

“是啊,我爸还特意托了他一位老朋友,薛年薛叔,帮了不少忙。”

我说出薛年的名字,眼角余光注意着萧荣的反应。

他正夹起一块鱼肉,闻言,筷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放进碗里。

“薛年……”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回忆什么,“有点印象。”

“薛叔人很热心,能量也大。”我顺着往下说,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恰当的推崇。

“这次我能进发改委,多亏了他打招呼。我们科室的韩主任,也是薛叔的熟人,对我挺关照的。”

我感觉铺垫得差不多了。

手伸向脚边的公文包,拉开拉链,指尖触到了那盒名片的硬角。

心跳微微加速。

我拿出名片盒,打开,抽出两张崭新挺括的名片。

双手捏着,身体微微前倾,恭敬地递给萧荣和董阿姨。

“叔叔,阿姨,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什么事,或者想找我,随时可以打电话。”

董阿姨接过去,很认真地看了看,笑着点头:“好,好,留个联系方式好。”

萧荣也接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慢,用指尖捏着名片的一角,拿到眼前。

目光落在“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那几个字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别处长一些。

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名片纸张反射着一点微光。

那上面每个字,我都觉得熠熠生辉。

“发改委,综合规划科。”萧荣缓缓读出上面的信息,声音平稳无波。

“是的,叔叔。”我坐直身体,准备迎接预料中的询问或赞许。

“这个科室,负责的工作面比较广,也挺核心的。”

我开始进入状态,语调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知情者”的意味。

“最近好像在忙‘十四五’规划中期评估的一些基础梳理,还有几个重点项目的储备研究。”

这些都是我从内部资料里看到,加上听同事闲聊拼凑出来的。

说出来,显得我很了解情况,已经融入了工作。

董阿姨很配合地问:“哎呀,那你们工作是不是很忙?经常要加班吧?”

“目前还好,主要是学习阶段。”我谦逊了一句,但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听老同事说,有些重要的规划调研或者项目评审的时候,确实会比较忙,有时候还要跟其他部门联动。”

“接触的人层次也会比较高。”

我抿了一口酒,感觉那点酒精让我的思维更加活跃,表达欲也更旺盛。

“像我们这种单位,平台确实不一样,能看到的东西,接触到的人脉,对个人眼界提升帮助很大。”

“我爸也常跟我说,进了这个门,就要珍惜机会,多跟领导和同事学习。”

“薛叔也提醒我,里面关系脉络复杂,要处处留心。”

“不过有薛叔和韩主任关照,我心里还是挺有底的。”

我侃侃而谈,将父亲和薛年的叮嘱、自己几天的观察感受,夹杂着一些道听途说的“内部消息”,编织成一段颇具说服力的陈述。

试图描绘出一个前景广阔、机会众多、而我已初步站稳脚跟并拥有可靠倚仗的图景。

惜文低头吃着饭,偶尔给我夹一筷子菜,没怎么插话。

董阿姨听得连连点头,不时附和两句。

而萧荣,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手里的名片,不知何时被轻轻放在了桌上,就在他的筷子旁边。

他听得很认真,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偶尔抬起眼,看我一下。

那眼神很深,平静无澜,看不出是赞同,是思索,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在我提到“薛叔”和“关系脉络”时,他的眉梢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但我正说到兴头上,并未深想。

只觉得,准岳父大概是个比较沉默寡言、但善于倾听的人。

这更助长了我表现的欲望。

餐桌上的气氛,似乎被我主导着,走向我预设的方向——一个关于年轻人美好前途的展示会。

直到萧荣放下筷子,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缓缓擦了擦嘴角。

他的动作很轻,却莫名有种让周遭空气微微一凝的力量。

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话头,看向他。

萧荣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平稳地落在我脸上。

“小陈,”他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厨房隐约传来的抽油烟机余音。

“你说,你是托了薛年的关系,才进发改委的,是吗?”

问题很直接。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是的,叔叔。薛叔帮了大忙。”

“哦。”萧荣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上那张名片。

“那薛年有没有跟你,或者跟你父亲提过,”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关于市发改委,尤其是你们综合规划这类核心业务科室,人员借调或非正常渠道进入时。”

“有一个内部执行了很多年的审查与备案旧规?”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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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厨房里洗碗机低沉的运转声,似乎都消失了。

我只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还有耳朵里一阵轻微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