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是我接的。刚才先生……
  太太:先生?哪个先生?(克莱尔闭口)快说呀!
  索朗日:刚才先生打电话来。
  太太:你说什么?从监狱里?先生从监狱里打电话来?
  克莱尔:我们本想让太太出其不意地高兴一下。
  索朗日:先生被假释了。
  克莱尔:他在比尔波盖餐厅等候太太。
  索朗日:哦!要是太太体谅我们的用心就好了!
  克莱尔:太太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
  太太:(站起来)你们居然一声不吭!叫一辆车。索朗日,赶快,赶快,一辆车。快走呀。跑呀。(她把索朗日推出房间)我的皮大衣!快点呀!你们都疯了。要不就是我发疯了。(她穿上皮大衣。对克莱尔)他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克莱尔:(声音因害怕而失真)太太回来前五分钟。
  太太:你本应该告诉我。这杯茶都凉了。我怎么也等不及索朗日回来了。哦!他说了些什么?
  克莱尔: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他很平静。
  太太:啊!他总是那样的。你就是判他死刑,他也神色不变的。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说什么?
  克莱尔:没有了。他说法官暂时开释他。
  太太:他怎么能半夜里从法院出来呢?法官们这么晚还在工作?
  克莱尔:有时候比这还晚得多呢。
  太太:还晚得多?你又怎么知道的?
  克莱尔:我了解情况。我读《侦探》杂志。
  太太:(惊讶)啊!是吗?这倒怪有意思的。你真是个古怪的女孩子,克莱尔。(她看一眼手表)她就不能快一点?(长时间的沉默)你别忘了让人把我的大衣里子给缝上。
  克莱尔:明天我就送到做皮活的那里去。
  太太:账目呢?今天的流水账。现在我有工夫。把账本拿过来。
  克莱尔:这是索朗日经管的。
  太太:倒也是。再说我脑子有点晕乎,明天再查账吧。
  (看着克莱尔)走过来!靠近点!可不是……你涂了胭脂!(笑)克莱尔,你涂胭脂了!
  克莱尔:(非常局促不安)太太……—
  太太:啊!别撒谎!何况你有道理。生活吧,我的小妞,生活吧。你是为谁打扮自己的?坦白吧。
  克莱尔:我不过擦了点香粉。
  太太:这不是香粉,是胭脂,这叫“玫瑰粉”,是一种老式的胭脂,我多年不用了。你有道理。你还年轻,打扮自己吧,我的小妞。修饰起来吧。(她在克莱尔的发际插一朵花。她看一眼手表)她干什么去了?半夜过了,她还不回来!
  克莱尔:街上的出租车不多了。她想必跑到车站去雇的。
  太太:真的吗?我都没有时间概念了。幸福使我不知所措。先生打电话来说他自由了,挑了那么一个钟点!
  克莱尔:太太应该坐下来。我去热一下椴花茶。
  [她向门口走去。
  太太:不用了,我不渴。今天夜里,我们要喝的是香槟酒。我们不回家了。
  克莱尔:稍稍喝点椴花茶……
  太太:(笑)我太兴奋了。
  克莱尔:可不是。
  太太:你们不必等我们了,索朗日和你。你们马上上去睡觉吧。(她突然看到闹钟)这……这个闹钟?它是干什么用的?从哪儿来的?
  克莱尔:(异常局促不安)闹钟吗?是厨房里那一台。
  太太:啊?我从来没见过。
  克莱尔:(拿起闹钟)它是搁在架子上的。它老在那儿搁着。
  太太:(微笑)说真的,我对厨房有点陌生。你们待在厨房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那是你们的领地。你们是那里的女王。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把闹钟搬到这儿来?
  克莱尔:是索朗日搬过来的,为了在收拾屋子的时候能掌握时间。她不敢相信那口大挂钟。
  太太:(微笑)她最守时间了。侍候我的女仆是世界上最忠心的。
  克莱尔:我们爱戴太太。
  太太:(向窗户走去)你们做得对。我什么好事没有为你们做过?
  [她走出去。
  克莱尔:(独自一人,辛酸地)太太让我们穿得象公主一样漂亮。太太照应克莱尔或者索朗日,因为她老把我们俩给搞混了。太太心眼好,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们。太太允许我们姐儿俩住在一起。她把用不着的七零八碎都送给我们。她同意我们星期天去做弥撒,跪在她身边的位子上,
  太太:听着!听着!
  克莱尔:她接受我们递给她的圣水,偶尔还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尖蘸上点圣水洒在我们身上!
  太太:出租车!车来了!嗯?你在说什么?
  克莱尔:(用力地)我在背诵太太为我们做过的好事。
  太太:(她回来,满脸笑容)多么隆重的敬意!多么隆重……可又是多大的疏忽啊!(她用手拂拭家具)你们在家具上摆满玫瑰花,可你们没有把它们擦干净。
  克莱尔:太太对我们干的活不满意?
  太太:非常称心,克莱尔。我这就走了!
  克莱尔:太太还是喝一口椴花茶吧,凉的也行。
  太太:(笑着,向她俯下身子)你想用你的椴花茶,你的鲜花和你的叮嘱来杀死我。今天晚上……
  克莱尔:(央告)就喝一口……
  太太:今天晚上我要喝香槟。(她向放着椴花茶的托盘走去。克莱尔慢慢地端起茶杯)椴花茶!倒在逢年过节才用的瓷器里!这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克莱尔:太太……
  太太:把这些花都给我撤了。带到你们房间里去吧。你们休息吧。(转过身,象要出去)先生自由了!克莱尔!先生自由了,我这就到他身边去。
  克莱尔太太……
  太太:太太溜号了!把这些花都给我搬走!
  [门在她身后碰上。
  克莱尔:(剩下她一个人)因为太太心眼儿好!太太长得漂亮!太太性情温和!不过我们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每天晚上我们都听从太太的吩咐,在小阁楼里为她祈祷。我们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在她面前我们甚至不敢你我相称。太太就这样用她的温和性情杀死我们!太太用她的好心肠毒死我们。因为太太心肠好!太太长得漂亮!太太性情温和!她允许我们每星期天洗一回 热水澡,就用她的澡盆。她有时候递给我们一块糖。她把换下来的花统统送给我们。太太为我们熬药。太太对我们谈论先生的事情,叫我们听了心里一阵一阵的嫉妒。因为太太心肠好!太太长得漂亮!太太性情温和!
  索朗日:她没有喝吧?显然没有。这是意料之中的。你干得不错呀。
  克莱尔:我倒想看看,换了你会怎么干。
  索朗日:你尽可以挖苦我。太太溜号了。太太从我们手底下溜走了,克莱尔!你怎么能让她逃走呢?她就要见到先生,会把一切都弄明白的。我们这下糟了。
  克莱尔:别一个劲儿地责备我。我把苯巴比妥倒在椴花茶里了,她不肯喝。难道这是我的错……
  索朗日:你老有理!
  克莱尔:因为是你的嗓子发痒,非要宣布先生被释放的消息不可。
  索朗日:那句话是在你的嘴上开了头的……
  克莱尔:可它是在你的嘴上说完的。
  索朗日: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本想忍住不说的……啊呀!你别倒打一耙。我想方设法让我们的计划能够成功。为了给你留出准备一切的时间,我尽可能慢地下楼梯,我走的是车辆行人最少的街道,我遇到数不清的出租车。我再也躲不过它们了。我想我是不知不觉雇了一辆车的。正当我在拖延时间,你呢,你把一切都给毁了。你放走了太太。现在我们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把我们随身用品都带走……逃命吧……
  克莱尔:任何计谋都无济于事。我们命中注定要倒霉。
  索朗日:命中注定!你那套傻话又来了。
  克莱尔: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知道各种东西都抛弃我们了。
  索朗日:你以为东西还会管我们的事!
  克莱尔:它们干的就是这个。它们出卖我们。我们想必犯了大罪,招得它们拼命地控告我们。我看到它们马上就要向太太揭露一切了。首先是电话筒,然后是我们的嘴唇出卖了我们。你没有跟我一样目睹太太发现一个又一个线索。因为我看到她稳稳当当地走向真相大白的时刻。她还什么也没有猜到,但是她一心想知道。
  索朗日:而你居然放她走了!
  克莱尔:我看到太太,索朗日,我看到她发现我们忘了放回原处的那口闹钟,发现梳妆台上的香粉,发现我脸上没有擦干净的胭脂,发现我们在读《侦探》杂志。她不断地发现我们,可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承受这一下又一下的打击,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们非出事不可!
  索朗日:我们得走。把随身用品带走。赶快,快,克莱尔……搭火车……乘船……
  克莱尔:上哪儿去?找谁去?我连提一口箱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朗日:走吧。随便找个地方不行吗?随便带上点什么。
  克莱尔:我们上哪儿去?我们怎么才能活下去呢?我们没钱!
  索朗日:(打量四周)克莱尔,我们带走……带走……
  克莱尔:钱吗?我不允许这么做。我们不是小偷。警察局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我们身上带的钱会告发我们。自从我看到一件又一件东西都在揭发我们,我就害怕它们了,索朗日。最小的差错也会断送我们。
  索朗日:见鬼!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总得想法子逃走。
  克莱尔:我们输了……已经太晚了。
  索朗日:我们老这样恐慌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俩明天就回来了。他们就会知道信是从哪里发出去的。你难 道没有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下楼梯那副神情!她胜利者的步伐!她到了极点的幸福!她的全部快乐都将以我们的羞耻为代价。她的凯旋就是我们羞耻的脸上的红色!她的连衣裙上映着我们的羞耻的红色!她的皮大衣……啊呀!她把皮大衣穿走了!
  克莱尔:我太疲倦了!
  索朗日:这正是你唉声叹气的时候。你倒会选择时机表示你生来娇嫩。
  克莱尔:太疲倦了!
  索朗日:既然太太是无辜的,那么女仆们显然是有罪的。做一个无辜的人太容易了,太太!不过,如果让我来代替你执行我们的计划,我起誓说我会干到底的。
  克莱尔:不过,索朗日……
  索朗日:干到底!这杯下了毒的椴花茶,这一杯您竟敢拒绝喝下去的椴花茶,我会撬开您的牙关硬灌下去!您竟敢拒绝死去!当我准备跪下来哀求您,当我双手合拢,吻着您的裙边的时候!
  克莱尔:把事情干到底可没有那么容易!
  索朗日:您那么认为T我有办法叫您的日子没法过。我会迫使您走过来哀求我把毒药拿给您,兴许我还不乐意给您呢。无论如何,您总会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
  克莱尔:克莱尔也好,索朗日也好,你们都叫我恼火——因为我分不清你俩谁是谁,克莱尔或者索朗日,你们都叫我恼火,惹我发脾气。因为我控告你们造成了我们的全部不幸。
  索朗日:您敢再说一遍。
  [克莱尔面朝观众,在紧身的黑色连衣裙上套上白色连衣裙。
  克莱尔:我控告你们犯下最骇人听闻的罪行。
  索朗日:您疯了!要不您喝醉了。因为没有人犯罪,克莱尔,我不许你指控我们犯有确凿的罪行。
  克莱尔:那我们就得编一桩罪行,因为……你们想辱骂我!你们尽管来吧!朝我脸上啐唾沫吧!用最脏的字眼来作践我吧。
  索朗日:您是美丽的!
  克莱尔:省掉开头那一套吧。你们先是撒谎,然后是犹豫不决,最后才显原形,其实你们早就使这一套过场失去效用了!你快一点!快点。我受不了这么多的羞耻和屈辱。人们可以偷听我们谈话,可以发笑,耸肩膀,把我们当作疯子或者嫉妒心太强的人,我发抖了,我快乐得浑身哆嗦,克莱尔,我快乐得要叫起来了!
  索朗日:您是美丽的!
  克莱尔:开始辱骂我吧。
  索朗日:您是美丽的。
  克莱尔:跳过去。不要开场白。辱骂我吧。
  索朗日:您叫我赞叹不已。我怎么也达不到。
  克莱尔:我让你骂我。您又让我穿上这件衣服,总不见得是为了叫我听人家一个劲儿称赞我的美丽。
  索朗日:那您得帮我一把。
  克莱尔:我恨仆人。我恨他们可憎的、卑贱的族类。仆人不属于人类。他们象水一样流动。他们是一种气味,飘散在我们的卧室里,走廊上,渗进我们的皮肤,从我们嘴里侵入我们的身体,腐蚀我们。(索朗日向窗户走去)你别走开。
  索朗日:我有点发火了,慢慢地……
  克莱尔:我知道仆人和挖墓穴的,淘大粪的,和警察一样不可缺少。可是这帮人统统臭不可闻。
  索朗日:说下去。说下去。
  克莱尔:你们那副惊恐的或者悔恨的嘴脸,你们满是皱褶的胳膊肘子,你们过时的短上衣,你们只配穿我们扔掉的衣服的身体。你们是我们走了样的镜子,我们的出气筒,我们的耻辱,我们的渣滓。
  索朗日:说下去。说下去。
  克莱尔:我没词儿了,你快一点吧,我求求你。你们是……你们是……我的上帝啊,我都掏空了,再也找不到词儿了。我把骂人的话都用完了。克莱尔,您把我搞得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