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仁:我为了调和南北,费尽苦心,可是造谣者和一般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受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

1913年3月20日晚约10时45分,上海火车站,一辆准备开往北京的列车即将出发。月台上拥挤如潮的旅客中,应大总统袁世凯邀请“速赴北京,商讨国是”的国民党代理理事长宋教仁,在黄兴、于右任、廖仲恺等友人陪同下,从车站特设的议员休息室出来,有说有笑地向检票口走去。

突然,连续几声枪响,宋教仁中枪倒地,虽然送行的人们很快把他送进了医院,并组织医术高明的医生立即实施手术,取出枪弹,然而伤势严重,回天乏术,宋教仁遂于22日凌晨不治身亡。

临行前,《民立报》社记者徐血儿曾对宋教仁说:“先生此行,责任甚重,顾宵小多欲不利于先生,恐前途有不测之险危,愿先生慎重防卫。”宋教仁回答说:“无妨。吾此行统一全局,调和南北,正正堂堂,何足畏惧。国家之事,虽有危害,仍当全力赴之。”

中枪后,他自忖“从未结怨于私人”,因而实在想不出是遭了谁的暗算。他自感伤势过重“势必至死”,而“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便授意黄兴代拟致袁世凯电文一封,希望袁世凯能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会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鉴纳”。

此外,临终前他以三事相嘱于友朋(于右任等人):“第一所有在南京、北京及东京寄存之书籍,悉捐入南京图书馆;第二我本寒家,老母尚在,如我死后,请克强与公及诸故人为我照料;第三是诸君仍当努力进行,幸勿以我遭不幸,致生退缩,放弃国民责任。我欲调和南北,费尽苦心,不意暴徒不谅,误会我意,置我死地,我受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并叹曰:“罢了,罢了!惜凶手在逃,不知误会吾者为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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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宋教仁撒手西去之后,直接行凶者很快被捕获。

开枪者为一无知兵痞武士英,其年22岁,山西人,曾在云南当兵,历任营长等职,退伍后流浪到上海,失业。他本人对政治及宋教仁皆可谓毫无认识,刺宋只是单纯地为了区区1000银元(实际只拿到30元)。

直接买凶杀人者则为应桂馨,又名应夔丞,浙江人,原同盟会员,青帮大佬,陈其美的左膀右臂,曾担任过孙文临时大总统府庶务科长,“刺宋案”发时为江苏巡查总长。

然而,应桂馨背后是否还有主谋以及主谋到底是谁,则百年之后的今天,依然聚讼不已。

笔者认为在此有必要先强调一下,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不是本书能够提供,环顾国内学界,此时恐怕也还无力解决。

史料所限,下面,笔者只简单分析一下各家说法,疑者存疑,留待高明。

1.袁世凯主使说

这是案发后一度最流行的看法,并曾让袁世凯百口莫辩。且北洋垮台之后,官方史书至今犹力持此说。不过今日严肃史家多数都已不再主张此说。下面具体分析。

袁世凯被指为“真凶”,自是因为他确有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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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教仁死后,黄兴撰写挽联,痛斥袁世凯:“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又杀宋教仁;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赵秉钧,我说确是袁世凯。”

湘籍名士易实甫的挽联,亦暗指袁世凯:“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

的确,正如谭人凤所指出的:“国民党中人物,袁之最忌者惟宋教仁。”

在与杨度的一次谈话中,袁世凯说无论孙中山,还是黄兴都好对付,“顶难驾驭的,只有一个宋教仁……以暴动手段,来抢夺政权,我倒不怕;以合法的手段,来争取政权,却厉害多了”。

据说老袁为示好、“收买”宋教仁,曾赠送他价值3000元的貂皮外套一件,后又托人赠以高达50万元可随意支取的存折一份。而宋教仁不买账,全部退回不受。

然而,要说老袁因此就想除掉宋教仁,却未必尽然。

据国民党元老张继回忆说:宋案发生不久,他和人去拜访赵秉钧,恰好北京警察总监王治馨也在。王说洪述祖南行前面见袁世凯,问:“国事艰难,不过是二三反对人所致,如能设法剪除,岂不甚好?”袁说:“一面捣乱尚不了,况两面捣乱乎?”宋被刺后,洪又见袁世凯一次。袁问究竟是谁杀宋,洪回答:“这还不是我们的人替总统出力。”袁面露不悦,洪出总统府即告假赴天津养病。

另有资料显示,袁世凯在初闻宋案发生后一度非常恐慌,对人说:“这是怎么好!国民党失去了宋遯初(按:原文如此,宋教仁,号渔父,字钝初,或写作遁初、遯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

又据老袁二儿子袁克文后来回忆,袁世凯曾说:我代人受过多的很,从未辩过。我虽不杀遁初,遁初亦因为我而见杀,怎么辩呢!明事理的人一定察觉出,如果我想杀他,不必一定招其来而杀之。我完全可以等他来了后,陷他以罪杀他,何必要数次邀请他,乘他将行而杀之?这明明是授人以柄,愚夫也不会做这等傻事。

此番话虽然有洗地的嫌疑,但也不无道理。

另据曾任袁世凯机要秘书的张一麐二十多年后回忆:“宋案之始,洪述祖自告奋勇谓能毁之。袁以为毁其名而已,洪即嗾武刺宋以索巨金,遂酿巨祸。”

笔者以为,因无直接证据,在今日要坐实或完全否认袁世凯主使的说法,都未免不够客观。

2.赵秉钧主使说

此说谓赵秉钧曾言“宋要来做总理,我往哪搁?”

但这一说法大部分史家都认为不足采信。要知道民国初年总理是走马灯似的换,宋案之前短短半年已换过3人,就算没有宋教仁,赵秉钧能做几天总理也是个未知数。为此杀人,智者所不为也。赵秉钧自然不是弱智。所以得知宋案发生,他才十分震惊。

不过,证据显示,赵秉钧涉案则是确切无疑的。

从表面上看,此前赵秉钧与宋教仁的私交确实维护得不错。宋教仁在京时不但经常借住他家,而且宋教仁拒绝了袁世凯赠送的巨款,却向他借了5000元用于还贷。

当然,暗地里,作为袁世凯的小弟,奉大哥之令,赵秉钧也的确在“偷偷地”做着不那么对得起“朋友”的事情。

比如,当四处钻营的应夔丞主动来“投附”的时候,就是他出面接见,并予以安置,且与闻应夔丞购置“孙黄宋劣史”一事。

然而,至少仅从目前能见到的史料分析,赵秉钧卷入“刺宋案”可说十分被动。首先,并无明确的证据显示赵秉钧在事前参与组织、策划暗杀宋教仁。其次,应夔丞买凶杀人后迅速被抓,赵、应之间来往密电曝光,虽所涉及者实不过“购孙黄宋劣史”,但在当时的背景下却足以让赵秉钧百口莫辩,并从此被目为“嫌犯”之一。

综上,笔者以为,赵秉钧主使说基本不成立。

至于曾以讹传讹的赵秉钧奉袁命杀宋,袁世凯为灭口又毒杀了赵秉钧,则早有赵氏后人指正——赵某人死于中风,乃正常死亡,而非被毒死。

3.孙文主使说

长久以来,孙文一向被视为宋教仁同一战壕的战友,甚或“带头大哥”,因而除了倭人北一辉(此人为宋氏密友)等寥寥数人,很少有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孙大总理。(按:倭人北一辉虽后来积极鼓吹侵略中华,但其早年与宋教仁相交莫逆,对宋氏确是敬之重之,对宋教仁的事业也极力赞助之,因而宋教仁被刺一事对他刺激颇大,案发后他锲而不舍的追查“宋案”真相,以致被日本政府勒令回国。)

而孙文与宋教仁此前的关系,虽说不上多融洽,但至少表面上也还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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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被刺时,孙文正在日本考察铁路,案发后迅即赶回国内,布置讨袁事宜,声称“若有两师兵力,当亲率问罪”,并对宋教仁“盖棺论定”,给予高度评价——“作公民保障,谁非后死者?为宪法流血,公真第一人!”

在国民党人举行的商讨对策的秘密会议上,虽然同样一口咬定袁世凯是真凶,但黄兴等人“以为有国会在,有法律在,有各省都督之力争在,袁氏终当屈服于此数者而取消之”,而孙文则“以为国会乃口舌之争,法律无抵抗之力,各省都督又多仰袁鼻息,莫敢坚持,均不足以抗予智自雄、拥兵自卫之野心家;欲求解决之方,惟有诉诸武力而已矣。其主张办法,一方面速兴问罪之师,一方面表示全国人民不承认借款之公意于五国财团”。

孙文10年后回忆当时情景亦说:“于是一般同志问我有何办法。我谓事已至此只有起兵。因为袁世凯是总统,总统指使暗杀,则断非法律所能解决,所能解决者只有武力”。

可以说,本可法律解决的刺宋案,主要就是由于孙文的一力坚持,最终才诉诸武力。

也正因此,近年来,不少论者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孙大总理,认为孙文才是宋案的最大潜在受益人。

不过,类似的分析虽不能说毫无道理,终难免倒果为因之讥。

因而,“孙文主使说”虽然越来越流行,同样无过硬的证据。

4.陈其美主使说

首倡此说者为倭人北一辉。北一辉调查之后得出结论,宋教仁是因为拟推黎元洪为总统而得罪袁世凯与孙中山,宋之死是袁、孙合谋,而其中主谋又是陈其美,袁、孙还只是从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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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袁世凯二儿子袁克文《辛丙秘苑》所载,宋遇害时,他正巧在上海。宋北上前,陈其美、应夔丞等人为他设宴饯行。席间陈向宋问组阁之策,宋答以“大公无党”。陈默然,应却骂道:“你这样做就是叛党,我一定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说着就要掏手枪,被在场的其他人劝阻。宋说:“死无惧,志不可夺。”于是不欢而散。

据其时党人沈翔云所说:“国民党内的许多人都痛恨宋教仁,陈其美、应夔丞(应桂馨)尤其痛恨他。这几天他们两个人整天都在商议这件事情,即使像我这样的亲近之人,也不能够参与机密。偶然听到他们之间的几句议论,也是关于宋教仁的,而且他们说话的神情语气都很不好看。”

而上海其时正是陈其美的势力范围,陈其美本人又惯用暗杀手段,因此,在当时就有不少人认为刺宋为陈其美主使。

1913年3月27日,梁启超在给女儿梁思顺(令娴)的家信中就如此写道:“宋氏之亡,促吾加慎,……刺宋之人(真主使者陈其美也),胪列多人,我即其第二候补者,今将彼宣告文剪寄,应某谋北来刺我,二十日前蜕丈已电告矣。”

而宋案前后的若干线索,也似乎显示陈其美难脱嫌疑。

比如,凶手武士英在监狱的离奇暴毙,而当时看守武士英的为沪军六十一团,是陈其美把兄弟黄郛的部队,属于陈其美的嫡系。

又比如,应夔丞原本就是陈其美的得力臂助。宋案发生后应夔丞被捕入狱。“二次革命”期间,陈其美率军攻打江南制造局失败退至闸北。当值军官曾向他请示,要犯应夔丞关押在监狱里,是将他带到军中还是就地枪毙。陈思索良久说:“不必!此案既归司法办理,还应由司法处理。我辈向来责备袁世凯违法,现在不能自蹈其咎。”因为眼睛患病睁不开,他用一只手指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放心!放心!总在我们的这里。”结果,乘着兵荒马乱,应夔丞竟得以纠集牢中囚犯成功越狱。

然而,虽有种种嫌疑,且如今越来越多的学者直指陈其美为真凶,但毕竟无直接证据。

在此,笔者还需指出,陈其美其人人品虽或可议,但与宋教仁关系则一直尚可,合作也一向颇为愉快,可说并无私怨,坊间流传陈宋恩怨也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谈。

因此,陈其美与暗杀宋教仁一事,究竟有无关系或关系为何,今日尚难断言。

5.余论

此外,还有所谓“黄兴主使说”等等,则更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谈,不值一哂。

其实,百年之后的今天,谁是主谋,已显得不那么重要,此一事件的影响,才是我辈应该关注的重点。

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一声沉闷的枪响,一颗罪恶的子弹,不仅中断了宋教仁的生命,也中断了中国有史以来最有希望纳入世界民主规范与轨道的进程,打碎了无数仁人志士美好的民主梦想。”

史家唐德刚则慨叹:宋教仁案“人证、物证均十分完备,在全国人民众目睽睽之下,如作公开审判,对中国由专制向法制转型,实在大有裨益。不幸原告、被告两造,当时均缺乏法治观念,思想都甚为落伍,舍法院不用,而使用枪杆,就使历史倒退,遗祸无穷了”。

《南方人物周刊》刊发的宋公遇刺百年祭文所论亦极为精辟:“宋教仁之死令人痛惜。诚然即使他就任总理,中国当时的诸多问题与危机也未必迎刃而解;然而这些问题与危机,或许会有一个负责任的政府承担;议会民主、政党轮替,或许会有机会在宪政框架内试验、成熟。他的被刺,使这一稍纵即逝的机会长久地丧失了。”

最后,借用于右任1924年在宋教仁墓前雕像(坐落于今上海闸北公园)上的题语,以作本文的结束语:“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记?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嗟嗟,九原之泪,天下之血,老友之笔,贼人之铁。於呼!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铭诸心肝,质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