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看到英国和法国又在为近海扇贝撕逼,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最近几年频频爆出的中日、中韩渔业冲突中,中国渔民似乎成了永恒的主角,而鲜有听到对方渔民侵犯中国渔权的报道。而作为另一方的主角,韩、日两方的执法力量,又或多或少的背上了民族对立情绪带来的原罪。所以,几年以来,我在网络上多次搜索过这方面的问题,偏激的回答占据了多数,这其中不乏咒骂叫嚣者,也时常看到关于某外交官“内奸卖国”的阴谋论调。

然而,这样的非理性理解并不能帮我们看清事情的原委,对于解决以后的问题,也是毫无裨益。

我海边成长,对于渔民这个群体,有着自己的刻像。九几年还没签订渔业协定的时候,我也跟随长辈到过韩国周边捕鱼,签订渔业协定之后,我的不少长辈陷入困顿,其中的一些也曾被韩方扣押、罚处。对于这个话题,渔民们抗争过,愤懑过,坐在逐渐锈蚀的船帮上沉思过。这篇回答,就是基于我的这些见闻。

故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显然不是的……

对于沿海地区的文明来说,海洋是拥有两幅面孔的,人人都知道它的富饶,但另一面的凶险更让人心生胆怯。在有捕鱼传统的城镇里,妈祖庙或龙王庙的香火总是不断,而在渔民的家中,连吃饭的时候翻转一条鱼,都有非常多的禁忌:小的时候,我仅仅说了一句“把这条鱼翻过来”,就挨了长辈的白眼——必须要用“转过来”这样的词汇,才能让在浪尖搏命的成年人们心里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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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想象,对于那些吨位小,吃水浅,以帆、桨为动力的小型渔船来说,想要远距离的航行捕鱼,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近海渔业就成为必然的选择,即便是地少人多、更依赖海洋的日本和朝鲜半岛,他们也一定是以近海渔业为主的。即便偶尔有技高人胆大的冒险者,也一定不成规模,在那个田园牧歌的海洋开发初级阶段,并不会有所谓的“侵犯渔权”的概念。

但几项技术的革新最终彻底改变了渔业生产的面貌。随着工业革命的推进,大型的动力船舶和底拖网的出现,大大增加了渔业生产的范围和效率。这场源于欧洲的生产革命,自然也引起了东方大国们的注意。在中国,弃官从商的张謇率先从德国订购了底拖渔船“福海”号,而在几年之后,这样的渔船也出现在了正在快速迈向工业化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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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缺乏清政府支持的张謇,日本的渔民们是幸运的,当时的日本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颇高,在张謇还在为自己的渔业总局计划苦苦奔走的时候,日本的机动渔船已经出现了泛滥的态势。然而,这引起了日本国内传统捕鱼者的不满,因为机动帆船容量大,效率高,底拖网的使用对于一些海域的渔业资源来说是毁灭性的,这自然影响到了普通渔船的收成。为了保护资源,日本颁布了一系列调控政策,比如禁止它们在近海作业,这就推动着日本的渔民越走越远。

显然,到中国的近海去捕鱼,就成了这些日本机动船队的不错选择。

对于日本渔民来说,中国近海的各种鲷鱼(比如红加吉)是他们最为重视的捕获目标,而中国产量颇丰的黄鱼、带鱼,在日本国内反倒是不怎么受欢迎的次等鱼,这样不同的捕获目的,使得当时的中国渔民虽然对日本渔船的出现颇为不满,但也还能忍受。况且,即便渔民的怨言得以上报官府,当时孱弱的国内政权,又能把强势的日本人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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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1921年之后,日本船队从中国近海捕获的鲷鱼产量出现了明显的下滑,这使得日本船队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渔业计划。而在随后的几年里,辽宁的关东州,山东的青岛,上海,台湾和香港,相继建设了一些由日本人运营的渔港,这就使得日本船队可以以中国本土为基地,捕获中国人喜爱的黄鱼,并在中国市场出售。由此开始,中日渔民对于黄鱼等资源的直接争夺就开始了。

所以当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之后,就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浙江等地的渔民对于日本渔民已经怨声鼎沸。国民政府原本希望仿效西方设置12海里领海来排斥日本渔船,但又唯恐惹怒日本,所以最后定位3海里,但这显然没什么实质作用,因为日本的渔船马力大,续航足,基本不会到3海里这样的近海内活动。作为当时的事业部长,孔祥熙提出可以对日本渔船征税,并减免中国渔船税率,通过市场的手来消除日本捕捞的黄鱼产品的竞争力。这当然是招妙棋,日本渔船的成本大增,中国渔业似乎扳回一局。

后边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当侵略者的面皮撕破的时候,当潜藏在日本渔船身后的强大海军真容出现的时候,当我们的港口被直接占领的时候,这些小心思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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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线都没了,拿什么去捕鱼呢……

不过,在抗日战争期间,不仅中国的近海渔业遭到了致命的打击,日本渔船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许多大型的渔船被海军征用,日本国内的造船厂和资源也都全面向军舰倾斜,所以也并没有出现日本船队趁着战争大肆劫掠中国渔业资源的情况。

但战争刚一结束,日本渔船就又回来了。在麦克阿瑟看来,当时的日本饥荒严重,损害一下“中国盟友”的利益,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根据统计,在48年一年,就有一千多条日本渔船进入中国近海捕鱼,而当时的中国渔业,还根本没从战争的阴霾里恢复过来。所以纵然民国政府派遣海军对日本渔船进行了几次驱赶,还是无法抵挡这个大的趋势。

49年新中国建国之后,民国海军基本都退缩到台海一线了,对于日本的渔业公司来说,似乎中国的近海更是不设防的状态。可出乎日本渔民预料的是,新掌权的人民政府异常强势,尽管新中国海军军舰很少,可是中国的渔船几乎都被武装起来,原本从事生产的渔民,一转眼就成了民兵,拿着鱼叉的日本渔民怎么可能是拿着步枪的中国民兵的对手。在这个阶段,有不少日本渔船甚至被中方扣下留用,有的日本渔船为了自保,不得不在船舱里到处都挂上了日本共产党领袖德田球一的肖像。

在那个年代,并没有今天的200海里专属经济区的概念,为了减少双方的冲突,1955年,中日以民间的形式签订了第一份渔业协定,75年又在政府间签订了新的渔业协定。

对于正在快速崛起的韩国来说,这种渔业协定似乎就不是那么好签订了。因为中国和朝鲜的亲密关系,以及朝韩之间的紧张局势,在整个冷战期间,中韩几乎是没有什么交流的。但黄海并不大,两国国民可以不交流,鱼可是要洄游的,所以在韩国近海有渔汛的时候,中国渔船就会到韩国近海捕鱼,而当中国近海有渔汛的时候,韩国船队也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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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我也随着长辈去过韩国近海捕鱼,近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肉眼看到济州岛上汉拿山的程度。如今提起济州岛,人们总会想起免税店,然而在我的童年印象里,那个出现在天边的小小山头,是和丰收的鲅鱼联系在一起的

可以想象,在黄海这样一个半封闭的海域里,同时存在着两个(朝鲜我们就先忽略不看吧)对渔业资源极度渴求的国家,一个是经济腾飞中的四小龙,一个是人口压力巨大的东方巨龙,然而黄海的渔业资源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当我们国内的近海渔业资源逐渐的枯竭,渔民们自然会渴望往外走,而随着周边国家相继设立专属经济区,曾经游荡在全球各地近海的韩国远洋渔船又不得不返回黄海来。这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冲突。根据统计,在八九十年代的时候,韩国济州岛海域活跃的中国渔船,甚至可以达到韩国渔船的6倍,而渔汛期间,每天也有一两百条韩国渔船在中国近海活动。

在这场资源的争夺战中,韩国人自然会觉得吃了大亏,因为中国一侧的黄海资源基本上已经枯竭了,而韩国一侧的资源要好得多,为了保护渔业资源,韩国一度想单方面宣布划定200海里专属经济区,但是问题来了,黄海的宽度根本就不够400海里,韩国的专属经济区要求必然会侵占到中国的专属经济区权益。

两国建交之后,关于专属经济区的划分就提上了日程,但黄海的专属经济区划分原则,两国意见不合。韩国认为,就按照中间线原则一边一半,但中方坚决反对。这主要是由于黄海底部的资源分布不均匀,如果按照中间线原则,那么大部分的资源都将被韩国占有。所以我国要求按照公平原则,也就是划分的时候,中方也应该享受到平等的海底资源。

双方的这个矛盾短期内是很难调和的,所以直到今天,中韩的专属经济区也没有划定下来,但渔业生产是不可能等到划定了专属经济区再开始的,而矛盾也不会自行消除,所以在没有划定专属经济区之前,中韩决定先解决渔业问题,这也就有了现在的《中韩渔业协定》。协定规定,在黄海中间,划定一个暂定措施区域,双方都可以来捕鱼;在暂定措施区域两侧,分别是中韩双方的过渡区域,4年内对方逐渐退出这个区域,4年之后这里就按照专属经济区管理,对方渔船想要再进来,就要按照管理国的要求拿许可证、遵守相关管理。

坦诚的说,今天看来,中韩渔业协定的签署,毫无疑问牺牲了中国渔民的现实利益。但要理解这个艰难的决定,其实也并不困难。对于中国渔民来说,现在的黄海资源分布基本上可以理解成:越是接近韩国的一侧资源越丰富,越是接近中国的一侧资源越少。说实话,负责谈判的中方代表估计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来调节这个矛盾,不管按照哪种方式,中国都必须放弃一些最富饶的渔场——也就是最靠近韩国的那些,因为不管怎么谈判,韩国人也不可能让出最靠近自己的渔场,这和我们历史上在那里开发过多少年都没什么关系。

那可不可以不签订这个协议呢?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韩国不可能一直放任中国渔船到他们的近海捕鱼(尽管还没划定专属经济区,但不管怎么划,济州岛附近那些黄金渔场,一定是在韩国专属经济区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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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的A B区域,就是所谓的因为签订协议“丢掉”、“丧权辱国”的传统渔场,可是,即便不签订协议,韩国就真的会容忍这些位于他们家门口的渔场继续被中国渔船过度开发吗?

尽管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但好在,这个协议在初期还是公平的,从2001年6月31日正式启动之后直到2015年,韩国给26300条/次中国渔船放了行,允许他们进入韩国管理的区域里捕捞了102万吨,同时期,中国也给20000多条/次韩国渔船放了行,允许他们在中国管理的区域里捕捞82万吨。

但这时候问题出现了……中国的渔船,每次都完成了这个配额,但韩国得到许可的渔船,却只有18%来到中国的水域,来的这一些,也只完成了1.1%的捕捞量。

这是为什么?那还用问吗……黄海渔业最丰富的就是韩国近海,韩国渔船根本没有必要到中国这边捕捞,即便来了,也捞不到什么东西。

韩国方面一看,这我不又吃亏了吗?所以要求大幅度缩减船次和捕捞量,但是中国需要照顾本国渔业发展,不可能答应一次性大幅度缩减,最终只能同意每年逐渐的缩减。

可是在我们国内的渔民看来,原本签订这个协议之后,想去韩国那边捕鱼就非常难了,现在还要继续缩减?实际上到了今天,去韩国方面捕鱼的许可证已经减少到了一年只有一千来张,许多渔船抽签好几年都抽不到,黑市炒作的许可证已经达到了几十万的天价。近海无鱼可捞,去韩国有没有许可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无证硬闯吧,制作假证吧,套牌吧……(这就是韩方认为的非法捕捞)

即便是有许可证的,也感觉非常不爽。韩国给每条船的捕捞额度一年就几十吨,这够干嘛呢?而且网要符合他们的要求,捕捞日记要符合他们的规范,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偷偷多捞点吧,什么日记想起来就随便写写吧……(这就是韩方认为的技术违规)

对于这些违规行为,韩方一开始的处理方式还是比较简单的扣船,一般是拖到济州,然后罚钱,钱到位就放人放船,甚至连船上的货也让你带走。这个罚款金额差不多有三四十万人民币,在一些时候,船上的货还能抵回这部分损失,所以有一段时间里,中国渔民还是很配合的。但这个问题逐渐被韩方发现,就开始扣货,而且韩方也给中方施压,要求管控这些违规船只。所以当这些渔船回国后,除了要再吃一张罚单之外,什么燃油补贴也不可能再有了,更有甚者,有些船只在根本就是三无的黑船……

事情到了这个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当被抓住就等于亏本,甚至血本无归的时候,如何不被抓住就成了渔民们考虑的问题了。

他们选择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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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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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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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导致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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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12号,韩国海警李清浩被我国渔民刺死,引起了韩国国内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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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在首尔我国大使馆门口示威的韩国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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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砸用塑料泡沫做成的中国渔船模型

从2008年9月开始,因为“中国渔船暴力化”,韩方决定执法也需要暴力化,然而这又导致了冲突的持续升级,就在中国渔民刺死韩国海警的第二年,就爆发了韩国海警使用橡皮子弹打死中国渔民的事件,中韩渔业协定进入了以暴易暴,兵戎相见的恶性循环。

而更多的渔民,并没有选择去铤而走险,而是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巨变。在我之前的许多文章中,反复出现了两位渔民的形象,一位是我的姑父,一个在渔船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渔民,一位是我的同学,一个在南太平洋瓢泼三年,今年春节才重新踏上陆地的年轻渔业人。这两个人最能反映出现代渔民的困境。

在我国,从事直接海上作业的渔民有600万人之多,整个渔业产业的从业者更是达到2000万之巨,这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像我姑父这样的缺乏其他生活技能、在海上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中、老年人,对于这些人来说,现实的状态是不容乐观的,我国的近海渔业资源根本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人群生存,我认识的许多老渔民,从此陷入了生活的困顿。

这几年的一个时髦词汇叫做“产业升级”,从西方国家的经验来说,近海渔业枯竭之后,他们往往走上了远洋渔业的道路,但对于大量的散户渔民,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一条远洋渔船的造价,已经爬升到了千万级,即便是一些渔民自发组织的渔业合作社都无力承受,剩下的路似乎就只能是给大型的渔业公司打工了。然而这样的工作强度有多大呢?我的这位在阿根廷海域钓鱿鱼的同学,三年之前新婚不久就出发了,当时,他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然而这一趟旅程之漫长,远远超出了我们普通人对于“外出务工”的想象,直到今年春节之前,他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自己已经上幼儿园的女儿,而漫长的漂泊带回来的薪水,虽然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得上丰厚,但这看似丰厚的薪水,背后是一个人的艰辛,和一个家庭的牺牲,而且,这点薪水相比于众多的一线城市高收入人群来说,还是非常不堪的。更何况,像他这样和正规渔业公司签订正式劳动合同的远洋渔民还是幸运的,更多通过黑中介介绍上船的渔民,更是薪水少而且没有保障,这也就是前几年鲁荣渔太平洋大逃杀爆发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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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条远洋渔船的造价,已经达到了4000万

在签订中韩渔业协定之处,一些专家曾认为,这从某种意义上可以倒逼我国渔业产业升级,然而实际上到了今天,这样的产业升级并没有完成,大量的渔民并没有因为协定的5年过渡期而获得软着陆的机会,财政对于渔民转产的补贴,分摊到如此巨大的群体身上,就显得杯水车薪。多少年前,他们因渔致富,而在今天,这些失去了航向的渔民,也正和他们的旧船一样,逐渐锈蚀。

追寻中国的渔民与邻国执法机构的冲突的根源,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资源不够用了。在许多年前,我们或许过度的开发了自己的海域,而今天,这条路在自己国内走不通,在其他国家利益相关的海域,又怎么可能走得通呢?即便没有中韩渔业协定,韩国就会允许几千艘中国渔船在他们的近海活动吗?这话说起来残酷无情,但的确是无奈的现实。

诚然,我们近海的资源,大部分是被我们自己的无序开发给破坏掉了,现在正在遭受困境的这些渔民们,或许也都参与了这个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是的确符合“雪崩发生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的逻辑,但我也无法释怀,因为没有一片雪花,是刻意的追求制造雪崩,它们仅仅是想追寻晶莹绚烂的一生,这并没有错。

然而最终的结局是不美丽的。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们或许已经没有再好的办法去扭转,只能寄希望于未来,这样的故事不要再重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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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签约作者